連城淩晨,夜不能寐酒吧後巷。及人腰高的垃圾桶擺得滿是,牆邊的排水管下積了一窪汙水,散發著一股令人作嘔的酸餿。混著泥土和煙酒的氣味,招來一群一群的蒼蠅,嗡嗡嗡的叫著。
兩側的牆是混凝土砌的,破敗不堪,被歲月摧殘得漏出裡麵暗紅色的磚塊,上麵剩了零星的幾個蒙了灰的大紅字,應該是某次城市宣傳標語,勉強拚得出來標語是“城市文明一小步,社會進步一大步。”
牆邊長著茂盛的野草,被路過的昆蟲啃食得七零八落,再被人一腳踩上去,碾出綠色的汁水印在地上。
後巷口,漆黑冰冷的夜。幾個穿著打扮非主流的混混圍成一圈狠狠地踢打著什麼,叮叮哐哐的,但被酒吧裡燥鬱的音樂壓的什麼都聽不見。幾個混混嘴裡混不吝的臟話連篇冒出。
“你他媽一個賣唱的還挺能逞英雄?怎麼?那小妮子是你馬子啊?不能碰啊?說話!”一個黃毛狠厲的臉表情憤怒,嘴裡叼著煙,腳下又使全勁踢了一腳,正中窩在那兒的那人腹部,那人悶哼著往後蜷縮了一下,正好碰到背後麵站著的那個混混的小腿,那混混抬腿又是一腳,他又被踢回來。
黃毛抖落的煙灰撲在他捂著腹部的受傷的手上,和鮮紅的血混在一起。
“那娘們騷成那樣你看得住嗎?要不直接讓給我們大哥吧,我們大哥指定比你厲害。啊?哈哈哈哈”一個黑衣服小弟邊說著葷話邊囂張的笑著。
周嘉也挺得青筋暴起,死也不吭聲。黃毛看他這幅憋屈樣子就來氣,破口大罵。
“艸,不說話是吧?啊?剛才不是挺能說的嗎?還他媽要報警?我看你他媽活膩了!”黃毛把煙掐滅扔在他身上,說一句就踢一腳,和其他幾人又開始新一輪的毆打。
周嘉也咬著牙硬挺著沒出一聲,他看著眼前頻繁閃過的腳,突然間伸手握住一個黃毛小弟的腳腕狠狠地一拽,那小弟重心不穩砰地一聲倒在地上:“啊!”周嘉也想趁著這個空隙站起來卻被黃毛一腳踹在肩膀上再度倒地。
黃毛立起眉毛,瞪著三角眼,拎著周嘉也的衣領:“你他媽現在還不服?”說完不解氣的又往周嘉也臉上甩了幾拳。
過了不知道多長時間。
幾人打著打著也沒了意思,打的這人不叫喚也不反抗了沒什麼快感。黃毛臨走時啐了一口:“下次見到你爺爺我記得繞道,看見你一次我打你一次。走!”吆喝著另外幾個混混耀武揚威地走了。
周嘉也終於得了空,大口的喘著粗氣,仰躺在地上,天上星星繁多,和月色相互映襯得極好。他小時候就喜歡躺在孤兒院的草地上這樣看天空。現在卻和那時完全不同了。
他歎了口氣,挪著被打得又痛又麻的身體倚在牆邊,身上的衣服沒一塊兒乾淨地方,不是沾了土就是沾了血,幸好顏色是黑色看不出來什麼。唇角被打出了血,喘氣時抻得唇角生疼。他試探的拿手指蹭了一下,血流得還挺多。
他一呼氣,全身都撕心裂肺的疼,像一灘爛泥一樣四肢無力的癱軟在牆角。幾分鐘也不知道還是十幾分鐘後。
“你活該。”一個嫩生生的聲音傳來。
周嘉也掀起沉重的眼皮看,看到是誰後嗤笑一聲,沒說話。
他低著頭喘著粗氣,額頭都疼的冒汗,手捂著抽疼的腹部,暗暗的罵了一句艸。林禾就這麼站在看他,白皙的小臉繃得緊緊的。
“彆他媽這麼盯著我,我上輩子不欠你的。”周嘉也冷冷的說。說完從兜裡掏出盒被壓扁的煙,用沾了血的手指捏了捏煙頭,讓它鼓起來,點著銜在嘴裡。
煙身被血染的變紅。林禾被他氣得身體發抖。
“你活該。”三個字從林禾的喉嚨壓著磨出來。
周嘉也仰著腦袋抵在牆上,眼皮睜不太開,胸腔起伏,整個人像個爬山虎緊緊的貼在牆上:“是!我他媽是活該,我就應該跟周岩一起去死,這樣你就開心了。”周嘉也叼著煙,煙草的味道讓他混沌的大腦清醒了幾分。他囫圇的說著,林禾卻聽得很清楚,她習慣在他說話時全神貫注。
兩個人之間的氣氛降到冰點,比這三月份的北方淩晨更寒冷。
就在兩人僵持的時候,突然從酒吧後門跑出來一個女人,大波浪的卷發,豔麗的妝容。穿著一身黑色亮片包臀低胸裙,露出大片的白皙肩膀和漂亮的腿,腳上一雙十厘米的紅色高跟鞋,噠噠噠的跑過來。
女人直奔周嘉也來,完全沒看到旁邊還有個人,她蹲在周嘉也旁邊,手直接撫上周嘉也的臉:“嘉也哥,你沒事吧,嗚嗚嗚對不起,是我的錯,我不應該不讓他們摸的,對不起。嗚嗚嗚嗚……”一邊說著一邊要去抱周嘉也的腦袋,尖長的指甲差點戳到周嘉也眼眶上揍出來的傷。
“誒……”周嘉也話還沒說出口,林禾就把那女人的手撥開。
周嘉也有點愣住。
女人被動作打斷了哭聲,十分不爽,臟話差點罵出口。但在周嘉也麵前,手隻能假裝抹了抹眼下,揚著精致的眉毛問:“你誰啊?”
“我是他妹妹。歉也道過了,你可以走了。”林禾冷淡的眉眼和女人對峙。
女人一看這女孩的裝扮,極其普通的一身衣服,藍白配色,像是校服,她不確定,自己沒上過幾年學,對校服的樣式早已經忘得一乾二淨。以現在的她單看這身衣服隻有一個字——土,女孩卻靠著白皙年輕的皮膚和漂亮的臉蛋撐了起來。紮著馬尾,眉眼漂亮乾淨,學生氣十足,看著年紀確實很小,個子也不高,大約十五六歲的樣子。但表情嚴肅冷淡,小大人一般。
女人扭頭去找周嘉也求證:“嘉也哥......”
“彆這麼叫我,我才十九,擔不起你一聲哥。”周嘉也說話又扯到嘴角,疼的嘶了一聲。
“……”女人被噎住,按年齡自己已經二十一了,確實不應該叫他哥,但平時屋裡那些小姑娘叫他哥他也沒拒絕過,現在不知道怎麼了。女人瞥了一眼身邊這個小姑娘,莫名其妙似乎委屈勁又上來了:“嘉也,我擔心你嘛,剛才老板還罵了我一頓呢。”語氣裡滿是親近和撒嬌。
林禾毫無表情,仍在那兒站著,眼神落在周嘉也身上,沒有分一點餘光給她。
“你先走吧,我還有事。”周嘉也低著頭滿不在乎的吸著煙。
女人本想問問這個女孩在這兒乾嘛,但周嘉也一臉不耐煩,她也不敢多說“那她......那你明天記得來找我。”女人又在兩人之間看了看,總覺得有種奇怪的氛圍,雖然他們沒有說話,但女人的第六感告訴她不對勁。但人家都說是他妹妹,她懷疑什麼也隻能放在心裡。
“嘉也,那我走了,明天見。”女人黏糊糊的說完這句扭著屁股走了。
隨著女人的離開,氣氛又變得凝滯,林禾盯著他的臉,周嘉也長得一副渣男相,漆黑的頭發亂七八糟的窩在腦袋上,因疼痛出的汗浸濕了額前的碎發,冷淡的內雙加上染了血色的唇,高挺的鼻梁配上小麥色的膚色、流暢鋒利的下頜,看起來像每一份鐘都有一個不同的女朋友的浪蕩樣子。即使是身處垃圾遍地的後巷,也並不狼狽,反而有種吸引人的反差。
“就為了她被打了?”林禾盯著他。
“我憑什麼和你解釋?剛不還說我活該呢嗎?”周嘉也低著頭斂著眼,吐了口煙圈。
“周嘉也!”林禾保持很好的平靜情緒終於被打破了,她吸了口淩晨冷冽的空氣,讓自己的頭腦冷靜下來:“你受傷了,先去醫院。”
“不去。”周嘉也乾脆利落的拒絕。
“……”林禾深呼吸了幾秒,毫不留戀的轉身走了。看樣子被他氣得不輕。
周嘉也側眸看著那個挺直的纖瘦的背影越來越遠,心口湧上一絲酸澀,他的頭後仰重重的磕在牆上,閉上眼睛。手有些顫抖的拿下嘴裡的煙,夾在粗糲的指尖,任它自生自滅,背靠著的牆麵冷得冰人。
他和林禾確實沒有任何血緣關係,但是他們從小一起在孤兒院長大。
林禾剛來孤兒院的時候5歲,周嘉也9歲。她長得瘦小,露著頭皮的短發,皮包骨的樣子總讓人以為下一秒就要倒地,她不愛吃東西,挑食又厭食,一天吃的和門口那隻流浪貓吃的差不多。周嘉也自覺照顧妹妹,天天隨身帶著吃的,時不時喂一口,彌補她飯桌上吃不了多少的無奈。
有一次,院裡一個小男孩說林禾是個怪物,不笑也不哭,總是一副麵無表情的樣子裝得像個機器人,怪不得被拋棄。語言裡滿是嘲諷和不滿。林禾沒哭,但給周嘉也氣得不行。當即就抓著那個嘴碎的小男孩打架。兩人毫無章法的打了好久,小男孩也不是個好惹的,誰都沒占到便宜。最後是林禾把照顧他們生活的岑阿姨叫來才拉開兩人。
兩人被迫分開的時候還互相不服氣,叫喊著放開他們。林禾小手緊握著他的胳膊坐在一邊,岑阿姨拉著那小男孩坐在另一邊。
林禾拿著院裡的小醫藥箱給他膝蓋消毒,他和小男孩打得時候在地上滾來滾去,擦傷了好多地方。周嘉也咬著牙忍著疼,額頭上都是汗。
林禾看了一眼,把自己細小的胳膊遞到他麵前:“疼可以咬這兒。”左手停在半空,右手拿著棉簽去沾藥水。
周嘉也那時候愣了一會兒,把她那隻手按下去,頭扭到一邊:“不疼。”兩個人那天晚上默不作聲的上完了藥。
小時候,他護著她,什麼好吃的他都留給她吃,什麼好玩的都可著她來,他把她看做自己唯一的親人。
現在他卻不能了。
他鬱結的呼了口氣,心裡的大石頭還是沒能消失。
一陣冷風襲來,那個纖細的身影去而複返。周嘉也傻愣愣的看著林禾跑近。
林禾拿著不知道裝著什麼的一個塑料袋子,跑到他麵前,蹲下,皺著纖眉把他手裡還在燃燒的煙搶走扔在地上,踩滅:“彆抽了,我給你上藥。”
邊說著就要從塑料袋子裡拿,那應該是她買的消毒的用品。
周嘉也抽煙算不上有癮的,偶爾一根。來酒吧駐唱需要唱到後半夜,他抽煙是為了提神。林禾不喜歡他抽煙,她第一次見到他抽煙,就上前搶過,扔在地上踩滅,白皙的小臉上滿是嫌棄,小巧的鼻子微微皺起,和剛才那表情一模一樣。
周嘉也手一伸,按在她準備擰開消毒水瓶蓋的手,大手直接罩住小手,擋了個嚴實。林禾抬眼看過來,眼睫輕輕扇動。
周嘉也:“我先送你回去。”
林禾杏眼微瞪,明顯的不同意:“我先給你上藥。”
周嘉也眼神晦澀的瞥了一眼林禾,自顧自扶著牆站起來:“我會上藥,不用你管,先送你回去。”語氣冷硬,像塊石頭。
林禾不明白為什麼他總想把她往外推,他不告訴她他的近況,她隻能自己來找他,卻連上藥都被拒絕。周嘉也以前從沒這樣對過她,她有些委屈,使勁眨了眨泛酸的眼睛。
“我不需要你送我回去,我認路。”林禾以同樣的方式拒絕他,把手裡的消毒用品使勁塞到他手裡,不管他接沒接住,轉身就走。
周嘉也緊了緊下頜,手攥緊塑料袋,有些艱難的跟了上去,就跟在她後麵兩米的地方。
淩晨的連城,又黑又冷。偏遠的小城基礎設施不全,路燈沒見到幾個,隻剩微弱的月光灑下,朦朧且純潔。清涼的風吹動道路兩側的枝條,沙沙作響,周嘉也凝視著林禾,她瘦小的背影帶著倔強,像是貧瘠的土地鑽出的一顆小草,弱小但倔強。他從在孤兒院的時候就知道她很倔。
她有個小本子,清楚的記得孤兒院花在她身上的錢,每一筆她都記得。他問她記這個乾什麼,她說這是要還的。孤兒院本就屬於國家扶持的,但是由於孤兒院地處偏僻,資金分配到此也所剩無幾,中間的領導基本都給貪汙得差不多。孤兒院這種地方的流水不好計算,要求的撥款報上去也會被那些不乾正事的領導擋回來。所以院裡資金偶爾需要院長本人家裡的補貼來支撐孤兒院的孤兒們的生活和學業,直到他們成年便不再由孤兒院監護。
從小岑阿姨他們就時不時跟他們說這些事兒,讓他們記得院長的好心。
她記得也接受任何人的善意,但不代表她可以毫無心理負擔的接受。就像現在她也無法順從的接受他的疏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