繾綣(1 / 1)

乾清宮離承乾宮不過轉角,蕭臨川才邁下台階,便聽見遠處傳來的聲音。

那原本隱隱約約的痛呼正逐漸清晰,壓抑著的疼痛和驚懼,像是被困於絕境的母狼,低低嗚咽,卻又倔強不肯放聲。

顧矜向來是鎮定自若、不動聲色的。

他記得那年夏日,慶寧一掌劃破了她的臉,她卻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隻是挺直脊背跪在他麵前,眼神冷得像鋒利的刀刃。

那時的她,哪怕血順著臉頰滑落,也沒有露出半分軟弱。

而如今,她有孕已久,卻從未對他說過一句抱怨。哪怕身子沉重,步履艱難,她也依舊一如既往地端莊、隱忍,仿佛世間沒有什麼能讓她低頭。

現在她是不是真的很痛。

六棱宮燈在風中搖晃,將帝王玄色大氅上的金線蟠龍映得忽明忽暗——那龍爪分明在戰栗。

"顧矜......"

蕭臨川喉間滾出的名字帶著血氣,他疾步穿過垂花門,飛魚服侍衛的燈籠追不上帝王翻卷的袍角。

拐角處承乾宮的琉璃瓦在雪夜裡泛著青灰,簷下鐵馬叮咚亂響。又一聲慘叫破窗而出,蕭臨川踉蹌著扶住朱漆廊柱,掌心被凸起的木刺紮出血來。

他生來便注定是執掌天下的帝王,玄鐵鍛的骨,寒玉琢的魂。

先帝霸道,手把手教養他二十一年,教的不是父子溫情,而是權術縱橫,天下冷暖。

朱牆內不需要會疼的心,隻需要會殺伐的眼。

隻是是什麼時候開始,二十年帝王心術築起的高牆轟然坍塌,露出內裡猩紅的血肉——他怎麼可以把命脈係在那人的羅裙帶上?

不行,你不可以出事。

蕭臨川抬腳刹那,麵前的回廊突然折射出棱鏡般的冷光,眼前的世界卻似被一隻無形的手驟然撕裂了一瞬。

奔來的青禾在回廊拐角處變得詭異而扭曲,半截身子如同被無形利齒啃噬,露出內裡流動的星沙狀物質。

"陛......"青禾的呼喚被拉長成古怪斷續的音節。

蕭臨川瞳孔驟縮,卻見下一瞬風雪重新灌滿宮道,仿佛方才的異象不過是雪光晃了眼。

蕭臨川站在原地,手指微微蜷起,掌心竟然滲出些許冷汗。他強自按捺住心頭的異樣,隻當是自己關心則亂,竟然失了神智。

"恭喜陛下!"青禾撲跪在雪地裡,凍紅的指尖還沾著產房的血腥氣,"娘娘誕下小皇子!"

蕭臨川怔住片刻,耳邊那破碎的哭聲終於連成了線,原來並非幻聽,而是新生兒微弱的啼哭。

他的目光微微一凝,胸口那股緊繃的情緒像是忽然被什麼擊散了,卻又在下一刻湧上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感。

皇子……他的孩子,顧矜的孩子。

……

承乾宮內,顧矜靠在床榻上,麵色慘白,額角的細汗還未完全乾透。孩子已經順利出生,該停的疼痛都停下來了,可她臉上的虛弱,卻有幾分是刻意裝出來的。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她剛剛為蕭臨川“鬼門關”裡走了一遭,這樣的生死一線足夠換來更多的憐愛與心疼。

可是,為什麼呢?

孩子已經出生,她的計劃已經完成。

她掌握了這個世界最核心的底層代碼,擁有了淩駕一切的力量。什麼皇帝,什麼寵愛,那些曾經對她重要的東西,現在再也不需要了。

她本該是自由的。

可為什麼,在這一刻,她卻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眷戀?那種情緒像是從心底深處湧出來的,帶著柔軟的溫度,又帶著一絲她無法控製的酸澀。

剛出生的嬰兒被細心地拭去血汙,包裹在柔軟的繈褓中。小臉皺巴巴的,像一團揉皺的布,軟軟地蜷縮著,顯得那麼脆弱。

顧矜低頭看著他,眼神複雜,心中忍不住浮起一絲荒誕的調笑:“還好,沒有生出一個代碼黑洞。”

她想笑,可笑意還未完全浮上唇角,眼眶卻忽然有些發熱。那種情緒猛然間像潮水一樣湧上來,壓得她胸口發悶,甚至有些喘不過氣。

她的目光落在孩子身上,越看越覺得陌生。

他那麼小,那麼皺巴巴的,甚至醜得可笑,可是為什麼,她竟覺得他是如此真實?如此……重要?

這是她的孩子。

不是一段崩潰的代碼,也不是一堆無法修複的屎山。

是一個真正的生命,一個從她身上誕生、與她血脈相連的小小存在。

顧矜的手指微微顫抖,輕輕碰了碰繈褓中的孩子。

他的肌膚柔軟得像一片羽毛,觸碰的瞬間,她的心猛地一顫,仿佛有什麼東西在這一刻被擊碎,又有什麼東西在悄然生長。

正在此時,蕭臨川已推門進來。

他幾步邁到顧矜身邊,目光落在她慘白的麵容上,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心疼。他抬起手,似是想觸碰她的臉,卻在半空中停住了動作,隨即又將手收回:“剛剛從乾清宮過來,手冷。”

顧矜抬眼看向他,眼中原本複雜的情緒在這一刻被擊潰,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想落淚的衝動。

她明明已經告訴自己,不需要再依賴他,不需要再眷戀他的溫情,可是當他站在眼前時,那些壓抑的情感卻像決堤的洪水一樣湧了出來。

“誰讓你一直都不來看我,等到此刻,我再也不想理你了。”話出口才驚覺帶出哭腔,淚水已洇濕海棠紋枕巾。

她本該如過去千百次那樣,用柔順的表情勾出溫婉的眉峰,讓"臣妾惶恐"四個字裹著蜜糖從菱唇吐出——將真心與尊嚴一同碾碎成討好君王的齏粉。

這一刻,她好像再也不是那個懂分寸知進退的令嬪,隻是一個埋怨夫君的小婦人。

蕭臨川看向顧矜,此刻裹在杏子紅綾被中的人,鬢發散亂如揉碎的墨,倒顯出幾分他從未見過的鮮活。

蕭臨川屈指拭過她眼尾,凝在指尖的淚竟比養心殿的銀絲炭更灼人。

青槿幾步上前,遞過已暖好的手爐。

蕭臨川接過手爐,轉身將它塞進顧矜冰涼的手心。

"手爐捂好了。"他隔著錦被將暖爐塞進顧矜掌心,龍涎香混著風雪氣撲麵而來。

“都是當娘親的人了,還這樣嬌氣。”

手指相觸的刹那,二人似乎都看到夏日的潮熱中,他也說過這句話。

那時的她,還隻是被他藏在乾清宮裡的令嬪,名存實亡的夫妻關係讓她小心翼翼地維持著自己的位置。那時的她,心中滿是算計和疏離,唯獨沒有今日這般複雜的情感。

他調笑她,還說,若是擔心,那就當真生一個。

二人倏爾相視笑了。

陶樂樂彆過頭去抹眼睛。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顧矜,青絲散亂地裹著狐裘,淚痕未乾卻已抿出個笑,仿佛褪去了宮牆磨出的溫潤殼子,露出裡頭鮮活的,帶著毛邊的真心。

是不是遊戲又有什麼重要呢?矜姐心中已經有了重要的人。

蕭臨川站在床榻旁,目光沉穩而溫柔,俯視著顧矜的眼。

他緩緩抬手,示意張德安上前,隨即朗聲下令:

“傳旨,晉令嬪為令妃,年後行冊封大禮。”

他的聲音不疾不徐,卻透著不容置疑的威嚴。話音剛落,他又補了一句:“承乾宮伺候的宮人,各賞一年月俸,以慰辛勞。”

張德安連忙俯身接旨,聲音清亮:“奴才領旨,謹遵聖命。”

殿內眾人聞言,皆是心頭一震,隨即齊齊跪地叩首,口中高呼:“謝皇上隆恩,恭賀令妃娘娘!”

青槿與含煙跪在最前,臉上帶著由衷的欣喜。

這一聲聲恭賀,回蕩在承乾宮內,帶著喜慶與激動,仿佛將整個宮殿的氣氛都烘托得熱烈起來。

然而,眾人都未料到,顧矜卻在這一片恭賀聲中,忽然伸手拉住了蕭臨川的衣袖。

她抬眼看向他,目光中帶著幾分倦意,卻透出幾分擔憂。

“年後公主大婚,已鬨了許久,知道陛下疼臣妾,但縱有什麼事,怕也得等一等。”

蕭臨川低頭看著她,目光中閃過一絲無奈,卻又帶著無法掩飾的柔情。

他沒有立即答話,而是俯身,輕輕吻了吻她汗濕的額頭。

“不是說了,有什麼事都讓朕來。”

隨後,他直起身來,聲音低沉卻堅定:“朕一刻也等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