昱朝三年,初春。
庭院中,殘雪未融,晨露凝寒。
新春的餘韻尚未散儘,燈籠還掛在簷下,染著喜慶的朱色,卻被清霜壓了幾分暖意。
顧府內堂,燭火搖曳,卻映不出半分闔家團聚的安寧喜悅,反倒透著幾分變動與不安。
"什麼?你要入宮?"
內堂寂靜得落針可聞,顧矜跪在中央,低垂著頭,如霜雪般的脖頸在燭光下泛著瑩潤的光澤。
眾人驚愕的目光齊刷刷地釘在她身上。
“矜矜,你是不是糊塗了?”母親沈婉雲聲音含著些許困惑不安,“ 軍恩令有言,“我聿朝武將,戍邊死國,不知何時馬革裹屍,如有生年,天恩賜一家團圓’。”
“我們顧家奉軍恩令,內眷女子不必應選,不是一早便說好的,你怎麼突然生了這般心思?”
軍恩令?
顧矜微微抬眼,眸中是一閃而過的冷色。
是啊,軍恩令……
曾幾何時,她也以為這枚金燦燦的詔令是護佑顧家的天恩,她免於參選,便可安然待在家中,做那世子府上嬌養無憂的夫人。
可誰料,朝堂風向驟變,軍恩令從天家恩典,頃刻間成了顧家“攜恩求報,居功自傲”的死罪。
那些曾經稱頌顧家忠烈的朝臣,轉眼間便成了落井下石的劊子手。他們說顧家仗著軍恩令,抗旨不尊;他們說顧家擁兵自重,心懷不軌;甚至有人暗指,顧家不過是太後手中的一枚棋子,威脅聖上的權威。
父親縱橫沙場二十載,捍衛邊疆,護佑社稷,卻在風言風語中成了“狼子野心”的代名詞。
她倉皇入宮,跪在乾清宮前請罪,卻隻等來九五至尊冷冰冰的幾句話。
“天家特賜軍恩令,隻是朝中數十將領,人人奉詔,唯有你顧家以軍恩為名抗旨。”
“既拒了詔,又眼巴巴地進宮來做什麼呢?”
那是盛夏,乾清宮前的地磚被烈日炙烤得滾燙,熱浪蒸騰,幾乎令人生畏。她跪在殿前,額頭貼著滾燙的青磚,汗水順著鬢角滑落,濕透了衣襟,卻依舊咬牙不語。
陛下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拂袖而去,連一句多餘的話都懶得再說。
那一刻,她才明白,所謂的軍恩,不過是一場虛妄的戲碼,是太後與聖上權力博弈的一枚棋子。
太後賜下軍恩令,表麵是對顧家的恩澤,實則卻是對聖上權威的挑釁。顧家因軍恩令免選,便成了朝中眾多將領的異類,也成了聖上心中的一根刺。
父親雖不通朝務,但未必沒有察覺,卻為了她的幸福,仍選擇了一搏。
他以為最不過失了聖心,少些立功的機會,卻沒想到生生把自己送入了太後的手中,讓顧府成為了太後與陛下爭權的工具。
入宮之後,她才明白,真正的噩夢才剛剛開始。
那張傾國傾城的容顏,曾是顧家引以為傲的驕傲,卻在深宮之中成了她的催命符。她孤身一人,既失了聖上的寵愛,又成了太後心中的眼中釘。後宮嬪妃的明槍暗箭接踵而至,她活得連最低賤的宮婢都不如。
她蜷縮在冰冷的地上,靠著微薄的殘羹苟延殘喘,卻始終不敢閉上眼睛。因為一閉上眼,便會夢見父親跪在朝堂之上,滿身鮮血地求聖上開恩。
“開恩?顧家還有什麼恩可求?”
她聽聞父親為了救她,跪遍朝堂,連番上書,隻求以性命換她一線生機。然而,那得寵的貴妃怎會放過這個立威的機會?一紙莫須有的通敵罪狀,便將顧家推向了深淵。
那一天,她被宮婢押著站在冷宮外,親眼看著父親與年僅十歲的幼弟血染午門。
她跪在地上,拚命嘶喊,卻連一步都無法靠近。
“爹爹!阿弟!——”
她聽聞母親在牢中服毒明誌,嫡姐被夫家休棄,流落街頭,最終病死在一個破廟中,屍骨無人收斂。
她聽聞顧家的宅邸被抄,祖宗牌位被砸,甚至連供奉的祖先英靈都被誣為叛國賊。
顧家……滿門忠烈,竟落得如此下場!
而她呢?
她獨守冷宮,泣血成灰。最終,那卷已褪色的詔令被扔在在她麵前——
“……我聿朝武將,戍邊死國,不知何時馬革裹屍,如有生年,天恩賜一家團圓……”
一家團圓?
她垂眸看著那字字句句,手指微微顫抖。
哪裡……還有家?
太監尖細的聲音打破了寂靜:“陛下說了,顧家有軍恩在手,免爾死罪,隻是廢為庶人,這便出宮去吧。”
……
堂內,燭火輕晃。
顧矜抬起頭,神色卻平靜得出奇:“此次入宮……實在是有不得不為的緣由。請爹爹、娘親、姐姐相信矜兒,我一定會光耀門楣,護顧府上下平安。”
“咱們顧家世代簪纓,從未靠過女兒家攀附皇恩。”坐在上首的顧定遠眉頭緊鎖,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椅子扶手,語氣中透著不滿:“我堂堂鎮守將軍府,需要靠你一個女兒家光耀門楣?”
"是啊,你與沈候家的小世子情投意合,青梅竹馬十數載……"嫡姐顧盈柔聲細語中帶著焦慮,欲言又止,"待你今年及笈,侯府必定登門提親……”
話音未落,堂外便傳來一個風風火火的少年聲音:“表妹!”
顧矜聽到這熟悉的聲音,眼睫微垂,眼底掠過一絲冷意。
她不用回頭,也知道來人是誰——沈鈺,沈伯侯家的小世子,那個她前世天真以為會護她一生一世的“命中良人”。
沈鈺快步進了堂,先給顧家長輩見了禮,隨後急切地轉向顧矜,眉宇間滿是焦急。
堂內眾人見狀,也點頭示意,退了出去,給兩人留出說話的空間。
沈鈺幾步走到顧矜麵前,蹲下身,眼中滿是關切。他伸手想扶她,聲音柔和:“矜矜,到底怎麼了?顧府簪纓世家,軍恩令下,不必應選秀之詔,你為何突然動了入宮的念頭?”
他一如從前,眉目如畫,玉冠束發,月白錦袍映著燭光,舉手投足間儘顯翩翩貴氣。
可在顧矜眼中,這副衣冠楚楚的模樣卻分外紮眼。
多諷刺啊。
沈顧兩家是先輩定下的姻緣,沈鈺若是真心對她有意,完全可以請侯爺出麵提親,早早將她迎入侯府,又何必等到今日?
候府早就看透朝局,知道太後有意以顧家為劍,便退避三舍,將所有風險推到顧家身上。
那一日,她捧著軍恩令出宮,如喪家之犬,求到侯府門前。
可沈鈺呢?
他正與那位郡主舉案齊眉,連一麵都不願見,隻冷冷地傳出一句話:“顧家已是昨日黃花,舊人何必苦苦糾纏?”
舊人?
嗬,年少情深,連姓名都不配被提起,隻有“舊人”二字。
何其涼薄,何其可笑!
顧矜垂下眼簾,掩去眼底翻湧的恨意,再抬頭時,已是梨花帶雨,眸中隱隱含著一汪淚水,仿佛隨時都會落下。
喜歡作秀喜歡演?
沒問題,姐姐三分淚,演到你心碎。
她輕輕吸了口氣,語氣中透著無奈與心痛,聲音微微顫抖:“表哥,矜矜如何甘願?隻是詔令已下,凡適齡未有婚約的官家女子,都得進宮待選。軍恩令費了父親一世軍功,為的是家族一世平安,矜矜不過家中幼女,又怎能棄家族於不顧?”
她故意抬起淚眼看向沈鈺,眼波流轉間帶著幾分刻意的期許,聲音輕柔得近乎勾人:“若是鈺哥有心,不如去稟了聖上,先行求娶?矜矜若與侯府有了婚約,便可免去選秀之責,也可保全顧家的名聲。”
這一句話仿佛一記重錘,砸得沈鈺麵色僵硬,顧矜向來柔婉,事事以他為先,細想來,這竟是她第一次開口求他。
"矜妹妹......"他張了張嘴,支吾半晌,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般躲閃著目光,"並非我無意,隻是......"
他低頭斟酌用詞,掩飾著眼底的不安:"此舉怕是會被有心之人誣為藐視聖諭,甚至......甚至說我們二人無媒苟合。若是壞了妹妹的清譽,那可如何是好?"
顧矜低垂著頭,纖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陰影,恰好遮住了眼中一閃而過的冷笑。
果然,還是這副怯懦的嘴臉。
沈家的把戲從未變過——明明是他們侯府享儘榮華,卻要讓顧家擔了所有罪名。這般懦弱無能之人,也配說什麼護她周全?當真以為憑三寸不爛之舌,就能再次蒙騙於她?
她心底冷笑,麵上卻不動聲色,聲音依舊柔和:“鈺哥說的是。”
她輕輕點頭,語氣裡滿是委婉與順從,仿佛一朵被風雨打落的嬌花,“侯府勢大,尚且不敢觸怒天顏,這等狂悖之事,又豈是我一個小小鎮守將軍府敢做的?”
矜矜緩緩抬起頭來,眼波盈盈,淚光閃爍,聲若遊絲:"鈺哥,矜矜的心意,你是知道的,如今孝道情義難以兩全,該如何是好呀?"
美人垂淚,弱柳扶風。這般我見猶憐的模樣,任誰看了不為之心軟?
果然,沈鈺頓時慌了神。原本準備勸說顧府自行上奏的話,被這一眼看得煙消雲散。
他心中一陣愧疚,連忙開口安撫,語氣中帶著幾分討好:“妹妹莫急,你且等我回去與侯爺商議,再想想辦法。”
顧矜輕輕點了點頭,眼中淚光更盛,似是感激又似是無奈,聲音微顫:“鈺哥也不要為難,若是今生無緣,矜矜隻願來世不要身在官宦家,隻求能與鈺哥相知相守,平淡一生。”
這番話說得情真意切,柔情似水,竟讓沈鈺聽得心頭一震,又是感動,又是羞愧。看著表妹楚楚可憐的模樣,他恨不得立刻應下幫她出頭。
可想到父親的警告,他又縮了縮脖子,隻能敷衍般寬慰道:“妹妹放心,此事我一定儘力。”
他又絮絮叨叨地叮囑了幾句,終究是不敢多留,匆匆離開了。
看著那道倉皇而逃的背影,顧矜眼中的淚意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譏諷的冷笑。
這樣的懦夫,也配得上她的真心?
如今的她,早已不是那個匍匐在他人腳下乞憐的“舊人”。
顧矜冷冷勾起唇角,沈鈺的愧疚、心軟,還有侯府的權勢,不過是她手中的棋子罷了。
她的目光越過庭院,似乎在望向遠處那片金碧輝煌的紫禁城。
那裡,才有她真正想要的東西。
至於沈鈺...她嘴角揚起一抹諷刺的笑意,這樣的窩囊廢,也就隻配做一塊墊腳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