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子奇雖然聽不太明白,卻也明白這不是什麼好話。他眉眼一橫,作勢起身,卻被自家姐夫按了回去。
“朝陽的眼光一向不錯。”李懷鑫掃過李懷恒,笑眯眯地附和著。
李懷恒不置一詞,順手撈起溪水裡的酒盞,隨後與剛到來的李懷熙玩起了曲水流觴。
崔杜衡掠過自家兄弟,也坐到李懷熙的旁邊去了。
李沙棠覺著這情景荒謬極了,她懶得再待下去,便婉拒了賀子倩的好意,帶著從頭到尾沒說過一句話的玉樹,悄然離開這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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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偏僻的閣樓裡,炭火烈烈燒著,偶爾冒出幾粒火星子,又驟然湮滅。
秦姨娘麵色赤紅,她喘著氣兒,猛咳了幾聲,又拍拍胸口,自個兒緩過來。
一旁的婢女綠紅早已急紅了眼,她摸了摸秦姨娘的額頭,又乍然收回手,恨恨道:“夫人未免過於狠心!當年的事兒誰也想不到,又不是姨娘您攛掇的二小姐,如今怎都報應在您身上了!”
秦姨娘搖搖頭,她緩著氣,連道了幾聲:“紙,錢紙......”
黃澄澄的錢紙堆在牆角邊,綠紅轉眼望去,眉頭已然皺起,她不由道:“姨娘執意要這晦氣玩意兒乾甚?”
秦姨娘隻管要東西,旁的一概不提。
綠紅看著自家姨娘這股焦急勁兒,無奈拾起錢紙,猶豫著遞給秦姨娘。
秦姨娘一瞬壯了氣,竟似搶般奪過錢紙。她捧著錢紙,盯著它,許久後忽而抬頭,看向綠紅,“你離遠些。”
秦姨娘的聲音一如既往的虛弱,可綠紅卻不受控製地連連後退幾步,驚惶地看著秦姨娘。
她虛虛抱著錢紙,似是恢複了精氣神,又重新變成那個豔壓群芳的貴妾。
綠紅就看著秦姨娘拿起一張錢紙,撕成一塊塊紙片,一片片的,放進嘴裡,細細咀嚼著。
“這就是你平日裡用的貨幣嗎?”秦姨娘雙眼彎起,眼角皺褶重疊,泄出絲絲陶醉,“沁兒,阿娘很快,很快就來陪你了......”
刹那間,火舌猛漲,轉瞬吞噬了所有錢紙,隻留下一地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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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沙棠無聊透頂,又不願與人交談,於是自發地走起偏僻小路,做賊似地繞過主人家的婢女,帶著玉樹溜進府裡的一片小樹林裡。
林中枯葉淺淺地鋪了一層,李沙棠左一下、右一下地踩著枯枝爛葉,玩得不亦樂乎。
玉樹頭梳雙丫髻,身穿鵝黃襦裙,一身婢女打扮,看起來卻比主人家還嚴肅些。
李沙棠餘光瞟過玉樹,指尖微動,轉眼就抄起一片枯葉,不偏不倚打在玉樹頭上。
玉樹與李沙棠一般大小,行事卻甚是穩重。她挨了打,卻也隻是摸摸腦袋,隨後看著自家少主,繼續默默跟著。
李沙棠見她這般反應,狹促心思一下消了大半。她背著手,轉過身看著玉樹,不解道;“你看著這些枯葉,難道不想玩一玩?”
玉樹誠實地搖搖頭,她看著李沙棠震驚的神色,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加上一句,“況且紀嬤嬤說過,婢女要有婢女的樣子,不可同主人家一道玩耍。”
李沙棠一下住了嘴,她眸光微黯,思考許久後,她才重新看向玉樹,眨眼道:“其實吧,紀嬤嬤的話可不可全信,你說是吧?”
玉樹鄭重點頭,然後在李沙棠“孺子可教”的目光下,抄起一把枯葉,朝著李沙棠劈頭蓋臉地扔下去。
她原先是隴右軍的遺孤,自小與李沙棠一塊兒長大的,本就沒什麼尊卑觀念。現下得了少主本人的令,她雖然還癱著一張臉,可行事到底沒了顧忌,一下震懾到了李沙棠。
李沙棠一邊逃,一邊收集更多枯葉襲向玉樹。
玉樹不甘示弱,也跟著圍追截堵。
兩人玩著、鬨著,逐漸跑進了一個荒涼的僻靜地兒。
李沙棠盯著眼前的破舊閣樓,正準備敲門問路,那門就自動打開,跑出來一個麵色淒然的婢女。
她一個趔趄跪倒在李沙棠麵前,淒厲道:“秦姨娘逝了!綠紅求夫人手下留情,給姨娘一個體麵的棺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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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陽伯府,眾善堂內。
信陽伯背手站著,他沉默地注視著麵前的金絲楠木棺槨,剛要開口,就被一道衝衝的的女聲給打斷了。
“你不能把這個棺槨給她用!”信陽伯夫人大陸氏衝上前來,一把按住棺槨。
她盯著信陽伯,氣洶洶道:“這是我爹的遺物,不能給那個賤人用!”
信陽伯看著狀若瘋癲的夫人,心平氣和道:“嶽丈早已贈與我了。”
言下之意便是,這是他賀家的所有物,與她陸氏無關。
大陸氏冷哼一聲,她睨著信陽伯,尖長的指甲一下下刮過棺槨,發出沙啞難聽的“滋滋”聲。
“你這信陽伯府的牌匾,都是靠我陸氏掙來的!怎麼,如今你就不認了?”
信陽伯不言語,隻握住大陸氏尖長的指甲,稍稍用力,將其從棺槨上放了下來。
大陸氏磨著手指,感受著指尖將逝的溫熱,忽而道:“我陸家百年基業,除去被胡人雜種毀去的糧行,還有不少你不知道的東西。”
“如此......”大陸氏的臉色驟然溫柔下來,“你還要與我作對嗎?”
信陽伯摸著棺槨,垂著頭,半響才道:“你去找家棺材鋪子,按秦姨娘的身形,讓他們連夜加工,現打出一副最好的棺槨來。”
大陸氏雖不情願做這事,卻也知道,這是信陽伯最後的讓步了。
她湊近信陽伯,拍拍他的臉頰,眯眼笑道:“這才是我認識的那個賀郎。”
信陽伯沒有回話,他低頭盯著棺槨,耳邊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許久後,他再次抬頭時,眼裡早已布滿密密麻麻的紅血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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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和巷,一間魄破落的棺材鋪子裡。
“這是五十兩定金,棺槨打好後,再給一百現銀。”陸管家遞出一張錢莊鈔票,他漫不經心地環顧一圈鋪子,傲慢的眼裡帶著一絲嫌棄和疑惑。
老爺要求的全永安最好的棺材鋪子,竟是這般模樣?
要不是那人是當著老爺的麵彙報的,他幾乎懷疑這是夫人暗中出手,故意不讓秦姨娘用好棺槨。
掌櫃的正在撥弄算盤,聞言笑眯眯地看著陸管家,拍拍胸脯保證道:“放心吧,我家鋪子打出來的棺槨,全永安用過的人都說好!這位老爺斷然不用擔心!”
陸管家半信半疑地離開鋪子,待坐上馬車後,這才察覺出不對來。
用這個的都是死人,這怎麼說好啊?
思及此,陸管家打了個冷顫,低聲咒罵了句:“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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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材鋪子裡,掌櫃的收起算盤,衝著陸管家離開的方向狠狠地呸了一聲。
“毒蟲之地新進來了一批檀香木,你拿那個給賀家做棺槨吧。”沁陽從二樓走下來,她握著扶手,喃喃著,“這時間,竟剛剛好......”
掌櫃的歎了口氣,卻什麼都沒說,隻低聲應下了。
這檀香木棺槨可不隻一百五十兩銀子,更何況現在兩國關係緊張,檀香木更是不好弄到手。
若不是......掌櫃的看了眼沁陽,又匆匆收回視線,內心徒增幾抹憐憫。
“彆同情我,”沁陽玩著自己的指尖,頭都沒抬,“她早不是我姨娘了。”
掌櫃的訕訕撥弄著算盤,算珠翻飛間,他忽而疑惑問道:“咱們這次進的檀香木有限,統共夠打兩副棺槨。這一副給了秦姨娘,那第二副呢?是給誰用的?”
沁陽默然,許久後,她才幽幽答道:“公子說,給他自己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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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時,紫宸殿。
龍鳳呈祥雕花鏤空爐內吹出縷縷香煙,帶著龍涎香獨特的持久力,經久不息地飄蕩在宮殿的每一個角落。
李沙棠雙膝跪地,畢恭畢敬地垂頭稟告著今日宴席所發生的事情。
自糧行案結束後,她身上就多了一份密旨,一份時刻觀察京中貴人們的指令。
聖上聽完後,靠著軟枕,語調幽幽沉沉。
“這麼說......老二和他媳婦之間的關係還挺好的?”
李沙棠原地不動地跪著,沒有接話。
聖上似是頗為無奈,連連歎了幾聲,這才好笑道:“也是可憐那位沁陽姑娘了,朕竟不知,老二懼內至此。當年選妃的時候,朕也沒看出來,這賀家大小姐竟有如此手段......”
歎完,他揉著太陽穴,也沒給李沙棠反應的時間,徑自道:“朝陽去查查秦姨娘之死吧,朕還挺感興趣的。”
李沙棠察覺聖上說話的語氣有一絲不穩,果不其然,還沒等她應話,聖上已經不耐煩地擺擺手,急促道:“你先下去罷!”
李沙棠低頭而出,經過門檻時,她聞到一股好聞的鬆香,正擦著她的鼻尖而過。
“祝餘來了,你上次給朕的那個藥丸是什麼,現在快給朕拿出來......”
聖上的聲音愈來愈遠,話音裡的內容卻像一頭隱在陰影裡的猛獸,令李沙棠悚然一驚。
待她遠離紫宸殿後,她才敢回頭,深深地望著那座即將暗淡下來的宮殿,默然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