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師郭奉孝(1 / 1)

郭嘉領著她,坦坦蕩蕩地邁過門檻,引她登階入堂。

“奉孝,何來之遲也?”

曹操高坐堂上,遙遙笑喚郭嘉,定睛瞧見崔纓時,忽而變色。

堂中站滿了文武官員,崔纓認得的,隻有荀攸、邴原、陳群三個文臣,還有曹丕和叔父崔琰。崔纓不認得他們,他們卻認得崔纓的身份。崔纓後來方知,那日程昱、賈詡、劉曄、劉放、夏侯惇、夏侯淵、曹仁、曹純、曹洪、樂進、於禁、張郃、徐晃、李典等人都在場。

“這……”

“成何體統!?”

“……”

毫無疑問,身為軍師祭酒的郭嘉,堂而皇之地,將一個渾身濕漉的女子領進議政大堂,是非常不合禮製的,何況崔纓身份尤其特殊。

堂間嘩然一片,崔纓怯怯地低頭,趨步上前,畏懼地躲避著叔父崔琰的淩厲目光,還有曹丕驚愕的眼神。而郭嘉牽著她的手,直到走到曹操麵前才放開。崔纓撲通一聲跪下,朝曹操行禮。

“見過曹公。”郭嘉俯身作揖罷,立身持正,站得筆直。

曹操不知喜怒,未及發問,便從群臣議論紛紛的雜聲中躥出一聲高呼:

“司空!郭奉孝素不治行檢,今日逾時方至,又越禮執公女之手入堂,甚是不遜!群,請司空治其之罪!”陳群端持笏板,上前斥道。

崔琰也步出,訓喝了崔纓數句,曹操眯著眼看了看她,卻也不惱,隻把目光投向郭嘉。

郭嘉負手而立,撫玩頷須,神情自若,待群臣紛議漸消,他笑嗬嗬道:

“曹公,這女娃欲拜我為師,於堂外淋雨良久,嘉便以長者身份親引入堂,何不遂其願,當廷考問其資質一二,再作定奪。外多雨露,未及通報,望公海涵!”

郭嘉側身,反諷陳群:“世俗可笑,多生誹謗,長文兄數次當廷斥責在下,豈不聞心有何所念,眼見則為何乎?”

“你——”陳群將笏板收進長袖,暗暗咬牙。

曹操笑了笑:“‘大德不逾閒,小德出入可也’,奉孝,長文,爾二人皆孤親信也,何必為了小事而生口舌之爭。”

陳群拂袖,退歸原位,而郭嘉亦退居一旁。

曹操正色喚道:“崔纓。”

“在。”

“念在郭祭酒之麵,孤今日暫免汝擅出內府之罪。前日,你執意要拜奉孝為師,想出入行旅,不妨告與當堂諸位叔伯,緣何擇選郭祭酒為師?汝又有何才?可學軍旅何事?”

群臣相視默然,唯有荀攸暗笑。

看來曹操今兒個心情不錯,崔纓冷靜下來,將腹稿逐字念出:

“郭祭酒,深通有算略,達於事情,乃司空口中可助成大業者,且最曉司空心意。崔纓不才,已覽諸子之書,凡章表書記,亦略學一二,可使為軍師祭酒府中侍筆,從學兵法,抄錄典律之事,如此,籌畫之士可俟矣。

“古者,亦不乏巧慧能言,精思博學之女公子:或有許穆夫人一心赤誠,為家為國;或有曹僖妻慧眼識人,以禮規勸曹僖;或有鐘無鹽諫齊宣王,勵精圖治。竊以為,時值亂世,俗禮勿拘。《禮》曰:‘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此理自然可適於婦人!

“纓忝承父叔庇育之澤,女學不精,夙夜憂歎,常懼辱沒士門之名。扶風班姑,宗族赫赫,猶尚文史,執筆續書。我獨何人,徒享富貴。是故‘父兄不可常依,鄉國不可常保,一旦流離,無人庇蔭,當自求諸身耳’。纓雖為女兒身,深蒙司空府崇武尚才家風熏陶,猶有男兒之誌,誠盼成材,儘心為曹司空分憂,為國紓難!”

叩首再拜,滿堂悄然。

崔纓不知叔父崔琰喜怒顏色,隻好窮儘言辭為自己拜師尋由,情理兼用。她並未料到,今日這場廷對,將改變她半生軌跡。

“善!”

郭嘉鼓掌道好,與曹操眼神交流片刻,便踱步出列,側身麵向她道:“崔姑娘,嘉且考你一問,倘你答得清白,郭某這關,便算過了。”

“先生請賜教。”

“去歲十月乙亥,司空曾下一令,勉勵群臣踴諫,諸掾屬治中、彆駕,皆當常以月旦各言政失,”郭嘉把目光對向崔琰,“令叔持心平正,數月以來,多進忠實之諫,料其女侄也當了了。不妨試論:冀州初定,除卻□□頓俗、複禮修製,司空還當裨補何處缺漏?換言之,司空當前最要緊的內政,為何也?”

諸臣麵麵相覷,或有人笑言:

“如此之問,豈不為難崔公女侄了?”

“此女適才闊言,絕非等閒,還是靜候罷。”

崔琰一言不發,仍舊肅立。

曹操向崔纓投來期許的目光,顯然十分滿意郭嘉這個考問。

崔纓心想:很明顯,崔琰上給曹操的諫書,郭嘉都看過了。郭嘉以此出題,既順了曹操的心意,又送了崔琰顏麵。他似乎肯定,我能夠廷對如流。廷對,不就是策問麼?難道我一年多的書當真白讀了?又不是沒在東閣與曹植辯論過這些話題。而麵試演講所需的口才、應變抗壓能力,對於21世紀培養出來的合格師範生來說,可都是基礎技能。

崔纓開始低眉沉思,大腦飛速運轉,迅速解析考題,組織應答語言。

按曆史,如今曹操最要緊的外政,當屬追剿袁熙、袁尚二兄弟,內政自是政策推行頒布之類。郭嘉讓我嘗試論述,實際上就是推測曹操接下來的舉措,看來,他要考我洞悉時局的本領。

很多年過去了,前世讀得滾瓜爛熟的《三國誌˙郭嘉傳》雖然忘得差不多,但還是記得大概的。讓我想想,建安十二年,北征烏丸之前,曹操做了什麼,郭嘉……誒?郭嘉好像在這時封侯了,封的……對了!“洧陽亭侯”!

封侯,加官進爵,肯定不止郭嘉一人封侯,現在的大背景是“冀州初定”,毋庸置疑,到了論功行賞,嘉獎功臣,收攬人心的時間節點了。收攬人心也包括士人之心,那麼……

崔纓忽然回憶起初入曹營時,向曹丕詢問郭嘉的場麵——

“郭祭酒姓郭名嘉,字奉孝,是父親帳下頗為得力的謀士,此番亦從攻南皮。但因身體不適,破城後便已先回鄴修養了,並不在當夜宴席上。說起來,辟召四州名士之策,還是他向父親提議的呢。若父親不曾辟令叔為官,興許你我,還成不了兄妹呢。”

崔纓眼珠一轉,莞爾一笑,決定先逗眾人一回,遂雙手作揖:“回司空,乙亥令中,司空因歎‘頻年以來,不聞嘉謀’,遂廣開言路。崔纓以為,司空實屬多此一舉。因為,有郭祭酒一人便足矣。”

滿堂嘩然,郭嘉微愕,曹操則迷惑不已:“哦?何意?”

崔纓笑著聳聳肩:“所謂‘嘉謀’,不正是郭祭酒之謀略麼?”

眾皆抿嘴,而郭嘉猛地一陣咳嗽。

曹操也不計較,隻眯著眼笑:“莫要玩笑,適才見汝思忖良久,想來早已有應答之策,起身吧,快快道來。”

“唯!”崔纓從久跪之地站起,端正了身姿,侃侃而談:

“所謂‘月旦評’,來源已久,南陽許靖許劭兄弟俱有高名,好共核論鄉黨人物,每月輒更其品題。《論衡》有言‘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阿翁身居高位,克勤自省,令掾屬每於月旦言政失,深有古鄒忌時齊王之風。然當下正有一大事,於內政大有裨益。”

“哦?何等大事?”

“諸將士大夫,當以次第受封!”

滿堂臣子,瞬間騷動。

崔纓知道,身後正有曹操帳下二三十雙眼睛盯著她。

“河北既平,阿翁多辟召青、冀、幽、並知名之士,漸臣使之,以為省事掾屬。此皆郭祭酒之謀也,纓鬥膽料想,司空重才之心必將以移舊臣。”

諸臣的目光都轉投到了郭嘉身上,郭嘉複為議堂焦點,他有些尷尬地笑了。

崔纓笑著繼續說道:“《孟子》曰‘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千金買馬骨,燕昭故築台。阿翁帳中諸將賢臣,無不忠心耿耿,或初起義兵時追隨,或不辭辛勞,或南征北戰,或喋血沙場。阿翁今已平定河北,正是按勞行賞,封侯拜將之時啊。”

既給足了曹操麵子與契機,又順捧了郭嘉,還讓群臣對她的好感倍增,更在曹操麵前展露了自己的才華。這一箭四雕的光輝“策論”,崔纓心想,可以自誇一輩子了。

眾臣忍俊不禁地看著曹操,唯有郭嘉嘿然不語。

“諸君與孤征伐多年,如今北方將定,孤自當論功行賞,此女深知吾意,倒先孤一步,將吾願公之於眾了!”

曹操盯著崔纓看了幾眼,忽而撫掌大笑,指著她問群臣:

“此女言行,常令孤想起當年帳前一人,諸公知否?”

眾臣麵麵相覷,都一致地保持了沉默。崔纓本還在笑,但看到郭嘉神色嚴肅,遂斂了神情。

那時她以為,曹操說跟她很像的人,跟在雨巷中郭嘉說的,是同一人。

“奉孝,吾女纓兒,君以為何如?”

郭嘉微笑著點頭。

曹操見崔纓渾身濕漉得可憐,更被她的言辭打動,也出於對郭嘉的信賴,他一改三日前的態度,即刻準允崔纓拜師之事。

“既是奉孝屬意之徒,孤更有何言?且教此女隨你學些謀略罷,隻是……”曹操將目光投向後排的崔琰,“季珪,汝可願令侄從學奉孝,出入行伍之間?”

崔琰慈藹地看向崔纓,欣慰之餘露出幾分擔憂,但終究還是作揖道:“吾兄女已為成人矣,琰自然從其所願。”

“謝阿翁、叔父成全!謝郭祭酒收纓兒為徒!”崔纓樂壞了,連磕三個響頭。

此時此刻,對崔纓而言,實在是個重要時刻!

她很興奮,她很明白,她已經成功打破這個時代教養女性的怪圈——雙軌製教育,要麼是培養賢妻良母的正統女教,要麼是培養妾妓婢仆的特殊教育。

曹操,真的選擇了第三條路來教養她。

“末將追隨曹公十餘年,從未見有如此女能言善辯者。公得女如此,實我曹家之幸也。”曹仁朗聲笑道。

“回府換身乾衣服,去後堂候著吧。”

曹操揮了揮手,招呼侍婢將她領了出去,崔纓施禮作彆,對上曹丕的目光,又留戀了郭嘉幾眼,然後才慢慢地退堂。

……

梳洗沐浴畢,崔纓靜坐在後堂,按捺不住的喜悅占據了她的心田,但不知曹操單獨留下她,有何深意。

約摸午時二刻,曹操方從前堂踏步而來,崔纓不露聲色地迎了上去,幫忙承接外袍。曹操於榻上坐好,仆侍們便有條不紊地將火爐抬前,給銅盆倒上熱水。崔纓端手低眉,安安靜靜地立於一旁,莫名緊張,暗暗推測曹操會用何話來為難自己。

曹操將拭臉後的布巾擲於盆沿,一改往常威色,輕聲道:

“纓兒,來,為阿翁捶個肩吧。”

崔纓一時有些懵然,不知所措。

“阿……翁?”

“嗯?”曹操和藹地望著她,朝我招手道,“來——”

崔纓回過神,趨步上前,走到曹操身後,忽然發現他擦臉的布巾都已破舊。猶豫片刻,崔纓伸手給曹操肩部捶下數拳。

“習武之人了,力氣怎還如此之小?”

於是崔靜敲鼓似地加大捶肩的力度。

曹操笑得髭須一抖一抖的,他閉上眼,嘴角輕揚,呼吸雖重,神情卻頗為愜意。

崔纓不解,前幾日發起飆來還跟老虎似的,這會子卻溫順如綿羊,真捉摸不透這梟雄的心思。

不過,她想到這是她在這個世界,第一次給長輩捶肩,倏忽間,恍若又不覺得自己是在給老虎捶肩了,而是以一個女兒身份,在侍奉至親的阿翁。曾幾何時,她也在某個高樓洋房的沙發上,給某個留著短髭須的中年男子捶過肩膀。

“嗯?怎麼停了?往右……再往右些,哎,對了,就是那兒……”

崔纓眼睛紅紅的,微揚起頭,硬把眼淚倒回,繼續用力給曹操揉肩……就像前世小時候給曾祖母揉的一樣。

又過了半晌,曹操才發話道:

“纓兒,自你入府以來,孤都不曾與你單獨交談,今日倒是個不錯的機會……”

他用右掌拍了拍崔纓的手背,深情道:“這幾年征伐在外,無暇在府看照於你,但你終究不曾讓孤失望。吾心甚慰。”

認識曹操那麼久,崔纓竟然今日才留心注意到——他的左掌有塊好大的火灼的傷疤。那手常年緊握劍戟,也生了不少老繭,跟眼角魚紋一起,儘顯身主滄桑。

曹操噓寒問暖,有一句沒一句地跟她閒談著,火爐裡四散著暖氣,氣氛十分融洽。他們像真父女一樣相處,有很多瞬間,幾乎令崔纓忘了生死憂患,隻笑得合不攏嘴。末了,曹操還命人端來午膳,置於食案之上,讓崔纓與他對座而食,崔纓突然緊張起來,低下了頭。

曹操莞爾一笑:“孤又不是猛虎,你怕什麼?”

崔纓緘默不語。

曹操給她碗中盛滿了肉湯,款款說道:“聽說你數月以來,精工巧製,跟府中諸位兄弟姊妹相融甚洽。”

崔纓點了點頭,小心接過湯盅。

曹操眯起眼睛,問:“你可知,孤當年為何收你入府?”

“崔纓不知。”

“不,你知,”曹操微微一笑,意味深長地來了句,“孤向來識人很準,當年初見你時,便覺得你與中原女子頗為不同,且讓孤想起一位故人。”

“故人?”

崔纓倒吸一口冷氣,警惕地瞟了他一眼。

隻見曹操扶案而起,朝窗而立,雙手反剪,看著窗外濛濛雨景,不住歎息。

“當年孤的軍中,曾有一人,極好武事,又深曉兵法,能將兵率眾,浴血奮戰,是除了文若與奉孝外,孤最為信賴之人。你工書擅文,雖不能披甲上馬,然言行膽魄,卻是與他如出一轍的。可惜,後來……他背叛了孤,孤便將他處決了。”

謔,曹營竟有這等人物?為什麼在21世紀時沒有聽過?那看來,是死在曹操發家之初了。

崔纓鼓起勇氣,吞吞吐吐地說道:“纓兒……雖無巾幗女將之本領,但跟郭祭酒學些兵法軍事,還是能出入行伍,為您分憂的。”

“那纓兒以後的婚配之事呢?”

冷不丁一句話嚇得崔纓打了個寒噤,曹操突然轉過頭來,平靜地說道:

“數日前,子桓家宴中之事,孤已知。”

心提到了嗓子眼,崔纓微微抬頭,正與他的一雙眼睛對上。

“你喜歡子桓嗎?”

崔纓嘴皮顫了顫,差點沒笑出來,果斷搖了搖頭。——她還以為曹操的人聽見她和秦淳的對話了呢。

“哦……”曹操繼續踱步,悠悠道,“聽說你與植兒關係不錯,那日你從子桓府裡回去後,可想明白些什麼?”

崔纓心咯噔一聲,臉色煞白,明白曹操什麼都知道了。

等等,冷靜!冷靜!

讓我冷靜地想想怎麼應答……目前,曹操心中的最佳繼承人無疑是曹衝,他應該忌憚諸子私下結交世家大族的,也絕不會允許我崔纓在婚姻上有什麼自己的想法,倘若我真的說真話,定然是會犯曹操之忌的。可即便辯白了,他也未必會信。

好個曹孟德,好個試探,你果然還是對我一心想拜郭嘉為師起疑心。

“為何不說話?”曹操語氣變冷。

崔纓連忙端手伏拜:“纓兒,不敢心生他念,纓兒雖已及笄待字,卻已拜郭祭酒為師,自今往,纓兒隻願逐步茁壯為司空帳下一女策士,婚配之事——”崔纓咬咬牙,“全憑您作主!”

曹操振了振衣袖,從書案上拾起一物,他慢悠悠地回到席上,抬手將崔纓扶起,又遞給她麵前一卷竹簡。崔纓仰頭看向曹操,愣了愣,並不敢接。

“孤少時亦好兵法,征戰近二十載,略作了些行軍用師的要妙之道,約十萬餘言,此乃第一冊,他日看完,還可來找孤拿。”

崔纓鬆了口氣,滿是感激地接下兵書,連連道謝。

如果她沒猜錯,這就是後世亡佚的大名鼎鼎的《孟德新書》!

曹操又給她夾了一碗的菜,仍舊換回慈善的麵容,可崔纓卻還是戰戰兢兢。

“湯快涼了,快喝吧。纓兒欲與公子般成才,孤拭目以待。回去拾好東西來,孤已吩咐子桓,他會領你去奉孝府中。

“奉孝啊,他還年輕,他是最懂孤之人,也是孤欲托以後事之臣,你在他府中住下了,定要悉心侍奉,認真治學;衝兒是孤的心頭肉,對刑獄之事頗上心,與奉孝走得也近,常常替那些死囚或重刑之人複查案情,他倒也曾跟孤提請,拜奉孝為師。待戰事稍平,我讓衝兒同你一道在奉孝府中學習!”

崔纓鬆下緊繃的心弦,嘴唇微顫,探出手來,動起碗筷。

聽完曹操“肺腑之言”,崔纓心裡很不是滋味,說不出的難受,卻不敢告訴他,那殘酷的曆史真相:

曹操,你知不知道,一年之後,待你戰事稍平,北方初定,你最親密的臣子和兒子,都將永遠離你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