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桓牌香熏(1 / 1)

自東閣事後,曹丕額外重視崔纓的學業,還命曹植要多與她共讀,可曹植並不喜歡悶在不見天日的書閣和四方天空的卞夫人正院,他隻和與他親近的曹彪、曹袞、曹整、曹衝幾個兄弟一處玩。五人聚在一起,手不釋卷,或研論文章,或摹畫工書,其間棠棣和睦氛圍莫不令人豔羨。

某日下學,小崔纓迎上階欲與曹植搭話,他卻有意避開,似仍為她說不會作詩之事生氣,一連數日都是如此,且被有心看輕她的曹茂看在眼裡。於是每日一人在書閣看書,崔纓也無趣,便仍舊回到院中。

好巧不巧,那日從東閣回來,途經後園,狹路相逢,小崔纓偏又遇見那體格健壯的曹茂。他與曹彰同齡,卻多了許多分莽氣。那時他一人橫行,崔纓有思蕙文蘭在側,儘管如此,擦肩而過時,他還是發起威風來,又像上回一樣左右用身軀擋路,故意為難。

崔纓按住思蕙,微笑客氣地問道:“茂公子,有何貴乾?”

曹茂眼神中除了蔑視,還有些許憤恨之意,他將崔纓逼得後退,一腳踢開路邊的碎石,還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揚言道:“小叫花子,偏看你不入眼!你算個什麼公府之女?彆以為曹丕護著你,就想在司空府裡過得舒坦了!何晏怕你,我可不怕!”

思蕙還想替崔纓說話,被崔纓一把拉住,她沉著臉,快步將曹茂甩遠,匆匆忙忙就離開了後園。

“纓姑娘,這公子茂都如此無禮了,您為何一言不發?我這就告訴大夫人去,絕不叫您受這怨氣!”

“算了蕙兒!先前早就習慣了!”崔纓無奈地歎道,“他本是個無賴,我們不與他正麵衝突就是,平白惹一身黴氣,何苦來?”

“姑娘你能忍,我們不能……哎呀,蘭兒,你也說呀!”思蕙直跺腳。

文蘭低眉快走,並不置一詞,隻是半晌後兀地來了一句:

“公子茂在府中無禮是出了名的,生母趙姨娘又素與大夫人不和,且與尹姨娘親近。府中怕是隻有二公子能管得了他,纓姑娘何不去找二公子?”

“守備鄴城責任重大,我二哥天天忙著呢,不想麻煩他。不過你說的對,曹茂確實不好招惹,他因生母出身卑微一直耿耿於懷,向來在府裡不加收斂,東閣夫子的授課都不去上。聽人說,數年前,他因貼身侍婢服侍不周,竟親手將人打死,惹得司空大怒。其人如此,你們還敢當他麵反駁麼?蕙兒,你就是性子太急了,往後還須多向文蘭學習。”

思蕙悶悶不樂:“僅僅是因為服侍不周就……”

“如何不周?還不是女孩受脅迫下那種‘不周’?”

話說上頭有些控製不住情緒,崔纓握緊拳頭又鬆開,切齒冷笑道:“世上不公之事多了去,這種紈絝子弟弄死自家仆婢,跟捏死一隻螞蟻一樣容易。人在做天在看,他們不會有好下場的。”

園中撞見曹茂的事漸漸被崔纓遺忘。

一日,院中姊妹都帶仆侍去西園玩了,她獨在正院編織明日要放的風箏。那時將近散學的時辰,思蕙出府采買針線尚未歸,正院隻有她和文蘭兩人。門口突然冒出一個女婢,恭謹作禮,笑容甜蜜。

“纓姑娘安好。奴婢代四公子傳話,四公子說,他在雜院後廚等您,他有話要與你說。”

“四公子?”小崔纓一聽是曹植,高興地騰地而起,忙拍乾淨裙角木屑,上前叉腰問道,“他果真找我談話啦?後廚嗎?你等著,我洗個臉就來!”

文蘭這時正從房中端水而出,她聽了那女婢的話,怪問道:“你是哪房的女使?我怎的從未見過?……哎呀,姑娘,這水洗不得,這是擦妝台的水……”

“哈哈哈,沒事沒事,我也沒洗,就拍個臉……算了,我不洗啦!”

女婢也不回複文蘭,隻對崔纓又行一禮:“纓姑娘,奴婢是東閣的女使。姑娘覺得麵生,奴婢途經底層時卻常見到姑娘呢。”

文蘭還是準備找請主院大丫鬟問個清楚,被崔纓憨笑著一手攔下,搖頭示意不要宣揚出去,見她不解,隻好擼起袖子湊近她耳旁說如此如此,文蘭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錯不了,走,我跟你去!”

崔纓跨欄跳階而下。

她那時百分百肯定,曹植一定真的有話要同她說,興許是批評,興許還是戲弄嘲諷。總之,憑著這次契機,她一定要跟他說清楚,那日學殿並非狂妄自大,並非故意掃他掩麵的……真的拜托了,不能在這個世界失去他。

陌生侍婢在前引路,很快就將小崔纓帶去了後府雜院。不知怎麼的,小崔纓一路都有些緊張且興奮。大搖大擺地從浣洗院和柴院邊蹦跳過,終於晃悠到中廚灶房,小崔纓斜著身子,透過窗格往裡頭瞄了幾眼,便自顧推門進去。尚未到置備晚膳的時辰,中廚並無一人,灶房裡隻有一些新出爐尚未放涼的燒餅。

“就是裡頭了,纓姑娘,奴婢先退下了。”

看著她與司空府女婢與眾不同的熱心態度,崔纓終於暗生疑竇:“咦?四公子為什麼偏要在中廚約我見麵呢?”

隻見那侍婢兩眼呆呆,崔纓指著她拍掌笑道:“好好!我曉得了,定是他散學前肚子就餓了,又來廚房偷大夫人不準他吃的上火點心呢!”

侍婢淺淺笑,恭敬退下,留她一人在柴垛旁的石凳上坐守等待。

大約等了一刻多鐘,估摸著也是散學時辰了,可小崔纓已經吃下兩張大燒餅,曹植還沒來。正當她一口咬下第三張燒餅時,灶房的門被人推開,悄聲進來的卻不是曹植,而是——曹丕。

“二哥?你怎麼在這兒?”崔纓狐疑,“難道是你約……”

“約什麼約,傻妹妹,你真是笨透了!”曹丕打斷了她的話,“帶你到此處的是個新入府的生人,現下已經找不到了,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聽了曹丕的話,崔纓忙要扔掉燒餅,又想著隻啃了一半,便不舍得丟下,於是用嘴抿著。

“什麼味?”

“沒有啊?”崔纓使勁嗅了兩下,“我在這裡坐了很久了,什麼也沒聞到啊。”

可曹丕臉色不對起來,他警覺地將灶房四周陳設都掃視了一遍,最後一把將她拉開時,竟在她坐的石凳下找出一個麻布裹著的爐狀東西,一拆開即彌散出濃鬱的香味。

“這是誰熬的藥嗎?怎麼有股草木的味道?”

“什麼草木什麼藥!”曹丕突然怒了,卻仍努力壓低聲音,“這是麝香!還燒楓蓼和蕙草掩蓋住了!你瞧瞧,用的還是前院祠堂的鎏金熏爐!究竟是何人,如此大膽!”

崔纓一聽是熏香,腿都軟了,趕緊拉著曹丕的袖子央求他帶自己離開這兒:“二哥,府內禁止熏香,要是讓人撞見了,我是一百張嘴也說不清啊!”

“可算你還有點清醒。”

他們正要出去,房門忽被急匆匆跑來的曹丕貼身侍衛打開。

“二公子,不好了,內院掌事丁嬤嬤正往中廚走來。”

“來不及了!”

曹丕回身,立刻趴下,將懷中熏爐埋進灶下的草木灰中,接著迅速開窗,脫下外袍煽動灶房裡的空氣。可崔纓在石凳上坐久了,身上已有若有若無的麝香味,縱然是有油煙味也衝不散。

曹丕盯著砧板上擺上的各類蔬菜,突然眼珠一轉,他抓起一把大青蔥,塞進火炭裡,不幾時,便燒著了。眼看掌事嬤嬤一乾人已經到了院外,侍衛隻好掩門出去阻攔為他們爭取時間。

接下來,曹丕的行為令人迷惑,隻見他不停地吹蔥煙將小崔纓全身繚繞,蔥本是辛辣之物,大蔥更如是,煙味直嗆得崔纓咳嗽。

“我從未見過如此大的蔥,今日真是長見識了……咳咳咳……”

曹丕也被嗆得直笑,一邊笑,還一邊啃一口粗厚的蔥白,和嚼著燒餅的崔纓,一起蹲在灶旁,各啃各的,相視而笑。

很快掌事嬤嬤便帶領若乾人闖進來了,他們莫不被一屋的煙味嗆得掩鼻,其中便有曹茂的身影,崔纓抬頭,暗暗咬牙切齒,明白了今日這一切緣由。

“二公子?你們這是在做什麼?”

曹丕負手而立,笑而不答,不怒自威。

掌事丁嬤嬤是司空府的老人,雖說不怕訓斥嫡長公子,卻也要恭敬幾分,於是她鄭重地行禮質問道:

“老奴適才正於前廳侍奉大夫人,忽聽人來報,後府有人違犯司空製命,擅自熏製麝香,老奴奉大夫人之命,特來察看。茂公子,你且上前來說罷!”

曹茂上前,雙手揣著腰帶:“兩刻鐘前,我在院中就聞到一股麝香從後廚飄來,我道是何人如此大膽製香,原來是崔家妹妹啊……哼哼。”

趙姨娘的小院偏遠,剛好與後廚毗鄰。

“什麼崔家妹妹?這裡隻有我曹家的妹妹!什麼熏香?仔細我告你血口噴人!”曹丕上前,怒目而視,直把曹茂喝退了兩步。

掌事嬤嬤板起臉:“丕哥兒,老奴說來也是你們兄弟四人的奶姆,算起來還是有些應予的尊重的,長輩麵前,哥兒也敢如此喧嘩嗎?”

“嬤嬤息怒,誤會罷了。”

“誤不誤會老奴說了不算,得大夫人親自審問。這崔氏女新入府不久,久聞也是個不守規矩不太安分的,不遵禮製熏香鬨著玩也是極有可能的,丕哥兒莫要袒護,否則老奴連你一同拿下。”

“嬤嬤你瞧,這是何物——”曹丕斂起怒容,從身後取出燒成斷截的大蔥,俯身遞給嬤嬤。

“蔥?丕哥兒,這……是在‘熏蔥’?”

“是啊,嬤嬤!”曹丕微笑道,“您瞧,這蔥花紫莖綠葉,聞起來可香了呢!”

崔纓知道,此刻危急關頭,她不能笑,但還是忍俊不禁——大名鼎鼎的三國熏香達人曹丕,從此怕是要留個暗室熏蔥的千古奇談嘍。

曹茂急了,怎麼找也找不到那個熏爐,另一邊已經漸漸擺平。

“當真沒有熏香?”

“沒有!嬤嬤,不信您親自聞聞?”

丁嬤嬤湊近崔纓身前聞了聞,果真隻聞到蔥味。

“那麝香於六甲婦人有害,誰敢在司空府裡熏啊?纓妹年幼,全是我這個二哥教她如此作耍的——”

丁嬤嬤打斷:“丕哥兒,生蔥好吃麼?”

“何止是蔥,還有這大蒜,味道也好極了呢!”

丁嬤嬤歎氣:“哥兒啊,你也老大不小了,今年又是你的及冠之年,還跟著你妹妹儘胡鬨!”

……

閒話叮囑了幾句,管事嬤嬤終於消了疑心,回府複命去了。曹茂再有不甘,也隻能悻悻揮袖而去。

“走了?”小崔纓瞅著眾人終於散去,開心得蹦起。曹丕卻鬆下笑容,不敢鬆懈,命侍衛悄悄帶熏爐出去。

“二哥,你太棒啦,這一招‘熏蔥’,簡直瞞天過海啊!哈哈哈!”

曹丕卻不笑:“沒什麼好得意的,快走吧,蔥香味不比麝香久留,隻能一時蓋住。你也莫要當嬤嬤不慧,看不出我的把戲,她可是府裡幾十年的老人,見的事多了去,今日不過有意偏心於我,才不予追究。”

聽了曹丕這話,崔纓鼓起雙腮,低下了頭,一邊跟著曹丕出屋,一邊撥弄著手指玩。他邊走邊扯著衣袖替小崔纓擦乾滿麵灰塵,還笑她花臉。

“你這小鬼,臉一天天的,是怎麼搞得嘞?”

“近日風大,嘿嘿……”

“風大?風大到濁水泥都飛到你臉上了是吧?”

“這不是濁水泥,二哥!”小崔纓單手撲臉,笑嘻嘻道,“這是‘清路塵’。”

“還敢淘氣!嗯?”

“啊,彆擰我臉,我錯了二哥,疼——”

“今日知道錯啦?錯在哪裡?”

“錯……錯在不該輕信他人,不該……”崔纓突然想起曹植,便沒有再說下去。

“不該什麼?”

她憋紅了臉,被問得緊了,才吞吐著說道:“不該魯莽,不該一時衝昏頭不用腦子思考問題……”

“不對,”曹丕批評道,“你錯,就錯在認識不到,世人皆為‘人情’二字所困!”

是啊,人情社會,從古至今都是如此,曹丕啊,你又在敲打我了嗎?

由人情自然聯係到權勢地位,崔纓選擇避而不談,走了一段路後,又發問道:

“二哥,你就一點不懷疑,這熏香真是我弄的嗎?”

“懷疑什麼,你就算再蠢也不敢偷司空府的東西吧?”

“二哥知我,懂我!”

“你要真做出此等背叛之事,二哥是第一個容不下你的,也白疼你一場了。”

“放心啦!纓兒才沒那麼蠢呢!”

“那是,我的妹妹哪一個不是聰明得很。”

“哎?對了二哥,你怎麼知道我被騙去後廚的呢?是我院裡那兩個告訴你的嗎?”

“噢,不……是我的貼身侍衛剛好從後府經過,瞧見你跟一張生麵孔去了後廚。”

“那位大哥姓什麼呀?改天纓兒拜謝一下他。”

“他姓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