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劍不在掌(1)(1 / 1)

“阿姊——”铖兒瞧見是崔纓,頓時放聲大哭。

雞卵大小的包,呈青黑色,懸於他左額之上。

“铖兒,铖兒……”崔纓鼻子一酸,險些掉下淚來,趕忙踉蹌著奔上前,將他緊緊抱住,“莫哭……告訴阿姊,究竟……發生了何事?”

後腳趕至的崔府女婢見此場麵,皆掩嘴失聲:“少公子,是誰將你弄成這般模樣的啊!”

“阿姊,疼,铖兒頭上好疼好疼……”铖兒滿臉泣痕,哽咽道,“叔父說,大軍出征,阿姊一定會來送行的,可铖兒等了好久好久,都不曾見著阿姊的身影……阿姊,你是不要铖兒了嗎……”

铖兒在她懷裡漸漸哽咽得說不出話,崔纓難受不已,連連撫背安慰。抬頭卻見,府門大敞,兩名府衛冷眼旁觀。

“沒眼見的,還不知去請醫官麼?”崔纓不由得怒喝道。

其中一個斜著眼,瞟了瞟铖兒頭上的傷,虛作一揖,慢悠悠下階來,崔纓忙喚自己的貼身侍女跟上,一並去後院打些涼水。

身後傳來幾聲幸災樂禍的嘻笑,崔纓猛一回頭,直勾勾地盯緊那四雙眼睛。

被盯得緊了,何晏便仰頭,悠然望天,故作觀雲狀。

濃雲密布的天氣,此刻卻並未下雨,仿佛仍差些氣候,須多攢些雲氣。

發笑的自是何晏曹矩兩兄弟。

數月前,在後園中,他們亦是如此囂張跋扈的。那曹矩小小年紀,不過五六歲上下,竟已滿身戾氣,看來確實沒少受其兄品性“熏陶”。至於年紀與何晏相當的秦朗和曹上,則略顯尷尬地束手,站立其旁。秦朗同何晏一樣,也是曹操的養子,但平日在府中,卻比何晏更要收斂謹慎些,而公子上性情隨他母親孫姬,向來懦弱寡言。還有個已經及笄,看著純善無欺的女孩曹憲,更是一副欲言又止、猶猶豫豫的模樣。

誰是今日的肇事者,心中已然有數。崔纓蹲下身,捧著铖兒的臉,認真問他:

“男兒有淚不輕彈,铖兒,你忘了阿姊跟你說過的了嗎?”

铖兒咬了咬唇,頭搖得跟撥浪鼓般:“不,铖兒沒忘……”

“好,”崔纓拍拍他肩膀,正色道,“聽著,倘是自己不仔細撞的,就不許再哭一聲;若是旁人將你撞的,便伸手指出那人,阿姊自會替你討回公道!”

铖兒聽罷,漸漸止住了哭,他似乎抿嘴思量了些什麼,片刻後,才緩緩將手指向何晏身旁,那比他還矮一個頭的小曹矩。

小曹矩仍在不知天高地厚地壞笑,一旁的曹憲卻木訥上前,滿臉愧紅:

“崔妹妹,適才,令弟在府外說要尋你,恰巧我經過府門,便引他入府,正要送至大夫人處……不曾想,阿矩他們四人正從外街歸來,一時追逐打鬨,無意間撞倒了令弟,令其磕到門限……”

未及曹憲說完,一旁的何晏就挑眉矢口否認道:“想是姊姊看花眼了吧?嗯?分明是這崔小公子自個兒為門限所絆,迎頭撞上的梁柱,如何能怪阿矩呢?”

曹憲把頭低得更低了,她連連向我致歉:“崔妹妹,是我這當阿姊的不是,沒有看照好他,還請妹妹不要怪罪,莫將此事告訴大夫人……”

崔纓擺擺手,起身將铖兒托付給崔府的女婢,繞開曹憲,徑直走到何晏曹矩跟前,目光如炬。小曹矩嗖的一下,躲到他阿兄身後去了。

“‘始作俑者’,此時不肯躬自致歉,更待何時?”

崔纓直視著何晏的眼睛。

何晏依舊一身錦衣,雙手叉腰,他笑了:“都言崔氏妹妹學識過人,怎地,連孔聖人的言辭都會用錯?”

“始作俑者”泛指惡劣風氣的創始者。

何晏當然聽不出,崔纓在譏諷他將來首開服用五石散風氣的事。

“你到底給不給我弟弟賠罪?”

崔纓握拳上前,語氣淩厲,將前世的脾性展露無疑,全然忘了這個時代的秩序。

而何晏仿佛聽到了從未聽到的好笑的話,他將雙臂環抱,露出一口白牙:

“崔妹妹可是又犯病了?我為長,令弟為幼;我為尊,令弟為卑。你怎敢教我做事?”

“兄不友,弟何恭?何平叔,莫欺少年窮!”

“我何晏今日便是要欺你,又能怎樣呢?”

何晏也提高了音量,他仗著個高,隻傲然俯視氣得顫抖的崔纓。

步步容忍,對周遭流言蜚語充耳不聞,以為逃避就是最省事最輕鬆的解決辦法,可結果呢?隻越來越助長了他人氣焰,以至殃及親近之人!不用說都能猜出,定是何晏聽到铖兒是崔纓弟弟後,故意指使曹矩推搡铖兒的。

崔纓最後把目光投向更年長的曹憲,期望著,她能說句公道話,可她眼神慌亂,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說。

崔纓又悲又憤,隻恨自己仍忌憚何晏其母府中地位,不能掄起拳頭立即將他教訓一番,可回首看了一眼铖兒,漸漸克製住怒氣,心想著先將他帶去房中治傷更要緊,遂折回遠處,拉著铖兒的手就要踏門入府。

白麵虎卻又在這時,抬腿擋住了府門,小曹矩也狐假虎威站在另一頭。

“哎——妹妹來這府中也有些時日了,還不知外男不得入內府的規矩麼?”

那張姣好的麵容,此時此刻,竟教人覺得無比憎惡。

拳頭在袖中被崔纓壓得關節聲直響,胸臆間,一股積蓄了數月的火氣頃刻就要噴湧而出。

這一次,她絕不會再忍氣吞聲,也決不能忍氣吞聲。

“怎麼?不服氣?”何晏哂笑道,“來,哭幾聲,說不準本公子一時心軟,就放你過——”

未及話畢,何晏已被崔纓拂袖揚麵,他大概以為崔纓真想扇他那張金貴的臉,趔趄得往後退了一步。

崔纓冷笑道:“公子晏,汝讀經史十餘載,真真忝作書生!”

“住口!”

興許是這話觸碰了何晏某根敏感的心弦,他竟拔出腰間佩劍,指著崔纓的臉,切齒道:

“本公子學劍不久,拿劍不甚穩當,若是爭執間不慎傷了妹妹,妹妹可要多擔待!”

女婢們紛紛惶惶後退,铖兒見此情狀,揪緊了崔纓的袖口,更暗暗向後拉拽。崔纓懂了铖兒的意思,卻將他護在身後,不願教他看見劍鋒上的光。

崔纓心中再無怯意,她亦拔起一旁府衛的佩劍,徑直指向何晏。

“汝劍利,吾劍未嘗不利!”

小崔纓拔劍的舉動赫然驚住了在場眾人,曹憲這才發聲斥道:“崔妹妹,快、快把劍放下,仔細教母親看見!”

可她與何晏針鋒相對,火焰正盛,誰都不肯退讓。

府衛這才察覺他們二人並非小孩兒間的拌嘴,趕忙上前勸阻,一把奪下崔纓手中的長劍。

“姑娘收斂些罷!休要失了禮數!晏公子乃先朝大將軍之嫡孫,姑娘招惹不起。”

“惹不起?嗬!如此公子,誠為司空府之災!”

話出口即悔,可於時氣急攻心,崔纓無暇顧忌過多。

不曾想,何晏回劍聞聽此言,惱羞成怒,一掌擊在她右肩,若非铖兒拉住,險些便被推下府階。崔纓怒火中燒,跳將起來,直將何晏撲倒在地,並打掉他手中的劍。

入曹府以來,沒少受你何晏的刁難,我早就想揍扁你然後被趕出曹府了,擇日不如撞日,那今日就新賬舊賬一起算吧!上回後園中的壯公子早被我探聽到了,是曹操小妾趙氏獨子,姓曹名茂,今日你們不曾走在一塊是吧?曹茂打不過,我還打不過你何晏嗎?

沒想到吧,我長得雖沒你高,卻早練就了一身的力氣!曹丕的馬弓我都能拉開,曹操的大帳我都敢射,可我竟然忍受了你們這種紈絝公子的霸淩數月!兔子急了也會咬人,今天,就當是給去年的自己報仇了!

“臭小鬼,睜眼看清楚,我不是你妹,我是你老阿姨!你媽不管教你,我就讓你感受下社會的險惡!”崔纓一麵低語,一麵直擰何晏的臉。

“瘋了,瘋了……來人,快來人啊!”

何晏拚命反抗,但顯然隻是個文文弱弱的花瓶,隻有小孩兒哥的力氣。小曹矩擠上前,想給崔纓一拳,崔纓一閃,那拳頭反倒打在何晏臉上,痛得何晏哇哇直叫。

“阿晏,你們快快住手!”曹憲急得團團轉,“彆打了,彆打了!”

崔纓笑,拽何晏的耳朵的力氣更足了。打打打,打起來吧!反正,我也已經很久沒有體驗小孩子打架的樂趣了!

“快,快去叫夫人!”曹憲使喚秦朗、曹上道。

可不知什麼原因,他倆都無動於衷。

守衛見他們扭打成一團,勸說無效,趕忙跑進府內去找幫手。

“纓姑娘,彆打了,彆打了……”崔府婢女這時也在一旁哆嗦著聲音。

崔纓咬唇笑了笑,亮出手指,滿心隻剩報複:“一個月未曾修理指甲,今日正好讓阿兄試試它的厲害!”

也不顧何晏驚恐的神情,崔纓順著那張白皙的臉伸出爪去,一招便是三道抓痕。

何晏被指甲劃傷,他捂臉大叫著,奮力將崔纓推開,很快便從地上狼狽地爬了起來。他後退了數步,腳跟突然碰到先前掉落於地的佩劍,遂一把將它舉起,欲向崔纓揮來。

正在這緊急時刻,崔纓身後突然飛來一塊小石子,竟不偏不倚,打在了何晏的手腕上,利劍應聲落地。

“住手!!”回頭隻見,曹丕策馬趕來,他勒韁下馬,飛步上階,將頭發炸毛的小崔纓從地上扶起。

“何晏!司空府門前,爾何敢揮劍?”

“崔纓辱我!”何晏灰頭土麵,帶著哭腔怒道。

铖兒這時上前,緊緊抱住崔纓,低聲嗚咽。瞧見铖兒頭上的傷後,曹丕大概洞悉了經過,卻隻問崔府女婢:“去請了醫官沒有?”

“醫官來了!醫官來了!”先前跑去尋醫的侍婢和府衛,剛好領著一個背藥囊的老者,從遠處趕來。

曹丕轉頭看向何晏,見他一身華服被弄臟,笑罷,隨後啐道:“假子!中原多戰事,你的衣著卻不曾絲毫收斂,看日後我如何在父親跟前告你!”

崔纓心中忽然一震,餘眼瞟到秦朗,他隻低頭沉默,不動聲色。

何晏囂張的氣焰在曹丕麵前消失殆儘,他啞口無言,通紅著眼,暗暗握緊了拳頭,扭頭跑進了府中,迎麵撞見聞聲趕來的曹家女眷。

“晏兒!”

尹氏望見何晏狼狽的模樣,嘶聲驚呼,連忙奔上前將他攬入懷中。

“是何人傷我兒!”

崔纓滿心疲憊,說不出話來,卻無分毫愧色。

人影幢幢,肩膀被這個府丁那個女婢撞著,恍惚間,她隻見铖兒被曹丕帶走,連同醫官一同入府去了。

一抬頭,即是卞夫人冷峻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