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去如抽絲(2)(1 / 1)

一個月後,再奉命赴家宴時,崔纓的席座已位居眾女之後。

寒夜內集,滿堂歡笑,或父子相親,或母女相愛,或兄弟相戲,仿佛都與她隔著一層冰霜,打動不了她的心。她也嘗試過融入這樣一個大家庭,可最後,隻能冷眼觀望。偶爾逢場作戲,還能應答曹操幾句。

卞夫人對她仍舊慈愛,跟其他公子小姐並無甚分彆,她祥和的微笑總是讓崔纓想起《紅樓夢》裡的薛姨媽。

隻是,自那時起,崔纓才算認識到“大夫人”的真正內涵。

她是曹丕曹植的生身母親,卻永遠不是崔纓的。

那個名喚崔纓的人,年紀輕輕,卻像是曆經千帆的老嫗,開始不住地歎息。

她開始講述,一個老掉牙的故事。

“我身上有無數個裂縫,到處在漏水。”

這是希臘某位詩人關於悲劇最有力的詮釋。

悲劇啊,它就像,家宴上那隻被她碰倒的雙耳漆杯,杯中美酒灑落一地,是美好變成泡沫幻影,是遺憾覆水難收,杯身遍布裂痕,那是悲劇撕開人心後留下的傷口。

十四年漢末生活,九年亂世劫難,在記憶裡隻如白駒過隙,而前世經曆的種種,卻恍如昨日。不論是前世還是今世,痛苦的感受卻是絲毫未少的。

前世伴她十八年的父親的早逝,固然是心底永遠無法愈合的疤痕,為其所哀戚之情,遠甚於她對今世生身父母的懷念,然她並非對後者就失了心肺,不過是千瘡百孔的心再平白灑了一把鹽罷了!

原來,她從未像個藝術家一樣,大大方方地從悲傷中走出。

你們聽,曹府家宴上,在奏樂歌《棠棣》呢。

可食案前的她,一身疲憊,雙眼朦朧,直把《棠棣》聽作《蓼莪》。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撫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複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

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路,慈父故,人生隻剩歸途。

歸去!歸去!可她又能歸哪裡去呢?

活在古代,常有憂生之歎,心懼殺生之禍;

行於曹府,如履薄冰、戰戰兢兢,既恐庸碌平生,又畏卷入權勢鬥爭;

居於席間,睹景思親,往往心慵意懶、神思倦怠、精神萎靡。

她想回去二十一世紀,她想念那裡的生活了。

那重生於古代的喜悅,不知多少年前就早已消失殆儘。

“我想念我前世的弟弟和母親!真的很想啊……我不要我的三國情懷了,還不行嗎?”

對崔纓來說,二十一世紀,到底是未來,還是過去?她到底是因為死亡回到了過去,還是從前做了一場穿越到未來的夢呢?

黑夜無聲,沒有答案,隻有冰冷的雪花,自穹宇落至她手心,漸漸化開。

那段日子,她總是做噩夢。

老能夢見以前的人和事,夢見自己的親人死掉,夢見自己突然有一天放學回家,問爺爺:“爺爺,奶奶呢?”

爺爺紅腫著眼睛,一言不發,什麼都不告訴她。

她不知道自己那時為什麼總是害怕尚未發生的事,她也想不明白,自己從什麼時候開始選擇去放縱自己,去跌落沉淪的深淵?

也許,她是得了很嚴重的抑鬱症了吧。

…… ……

冬去春來,經過一個季度的調整,崔纓的心緒平複了不少,但仍似有物堵在胸口,悶得難受。

正月底的某天,她終於憋不住想出門喘口氣了,於是掬起盥洗盆中一抔清水,撲在臉上,胡亂擦了擦,便走出了房門。可當她在後院繞了一大圈,這才發現府中大部分公子小姐都不見了身影。

攔住廊道裡一名小廝,方從他口中得知,曹操引大軍親征壺關叛賊高幹,今天就是出師的日子,司空府親眷多往西城大門送行。

崔纓曾聽聞,那高幹本是袁紹外甥,當初袁尚敗走中山郡,他出降於曹操,仍為並州刺史。如今興兵反曹,據守壺關,獨木難支,相信很快就會被曹操大軍擊潰的。

她正為曹操要離開府中一段時間而暗暗自喜,突然想起一事,險些失足跌腳:

軍祭酒郭嘉,即便不在出征之列,也當在送行之列啊!

崔纓精神振奮,慌慌張張狂奔出府,兩個侍婢緊追著她跑。

街道人稀,想來都去西門送行了,她一路不停地加快腳步。到了西城門口,卻見百姓揣袖紮堆站著,擁堵不堪,她拚命踮起腳尖,也看不到前方。無奈之下,隻能登上城樓瞭台,擠到一處牆口觀望。

隻見大軍早已行至遠處,除了高揚著的軍旗可辨,其他人臉,一概模糊不清了。

錯過了,錯過了,她又錯過了!

今年已是建安十一年,曹操很快就要北征烏丸了,郭嘉就是在那時英年早逝的,難道她真的……連最後一麵都見不到麼?

曹府親眷已陸續返還,崔纓憤憤跺腳,走下城樓,茫茫人海中,四處尋覓官服之人不見,不禁悵然絕望,欲哭無淚,根本聽不進身後侍婢們氣喘籲籲的呼喚聲。

“纓妹?”

崔纓愕然回頭,但見曹丕與一眾騎兵入城而來。

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她疾步上前,連忙笑問道:“二哥,二哥!郭祭酒隨軍出征了嗎?就是,就是上回纓兒提過的那位軍師先生!”

“郭祭酒?他隨父親出征去了啊……”曹丕狐疑,“纓妹,你問此人作甚?”

崔纓聞言罷,作泄氣狀,耷拉著肩膀,一聲不吭。

“郭奉孝麼?”曹丕身邊隨行的一位長者捋須笑問道,“某也為奇,敢問女公子如何識得他的?”

崔纓抬頭一臉茫然,曹丕揚鞭介紹道:“這是荀先生。”

崔纓渾身震栗,激動得手指亂舞:“您……您是荀令君?”

長者又笑了,可下一秒他的笑意定格,狐疑地上下打量了崔纓一番,看得崔纓直哆嗦。

“你……不是荀彧……”

“在下荀衍,是文若之兄,以監軍校尉守鄴,都督河北事。”

長者接著對曹丕說了句隱晦的話,聲音雖小卻傳進了崔纓耳朵裡:“二公子,司空外征強敵,不可不防內起蕭牆之禍。來路不明之人與事,還須多留些心眼。”

曹丕點頭,轉頭看向了崔纓:“纓妹妹,你這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是什麼緣故讓你上來便問我父親的兩大謀臣呢?”

“……”崔纓答不上來。

“你的病痊愈了嗎?”曹丕見她精神異於往日,不禁笑道。

“二哥莫非……也以為纓兒染上了不治之症?”

“這三月,你確實像是生了場大病,”曹丕拉韁,正色道,“二哥勸你一句,不管心裡藏著什麼事,都要知道‘隨遇而安’這四個字,任何時候都不可丟了身份……”

“哦。”

“適才,我見著令叔了。”

“啊……我叔父?”崔纓回過神來,避開荀衍灼灼目光,小心地問,“他身體……還好嗎?崔府,可還無恙?”

“令叔金安無恙,如今,可是高升司空府東曹掾了呢。”荀衍代答道。

“東曹掾?”崔纓有些驚喜,“典選舉那個?”

“然。”

曹丕眯眼看向西門大街:“父親此征,不知何時旋反,少則數月,多則一年。走前還教令叔,要佐我守衛這偌大的鄴城。時辰尚早,我正要周城巡防,纓妹,你早些回去。”

崔纓一聽要回去,急忙擺手道:“不,不,我……我還想去崔府看看我阿弟……二哥,你會幫我瞞著母親的,對嗎?”

曹丕笑:“我遣幾個府衛隨你一同去。”

“不了,謝二哥……纓兒房裡兩位貼身女婢,都跟著呢。”

曹丕點點頭,拍馬便走,和荀衍領著一眾騎兵往東門方向去了。

曹操雖未立嗣,但此番讓長子守城的命令,也促使曹丕成為明麵上的“世子”了。相信明眼人都清楚,他曹丕與曹衝,就是目前曹操嗣子的競爭人選。不知道今年司空府,曹操不在的這段日子裡,會發生些什麼。對了,剛剛那個叫荀衍的,怎麼見第一麵就對她崔纓有那麼大敵意?難不成最近鄴城真有什麼動靜?要真有叛黨作亂,她這個與袁家有輕微聯係的義女也會被提防吧,而司空府的流言肯定也入過曹丕的耳,該怎麼做才好,真讓人愁死。

崔纓不禁歎氣,回想著剛剛,情急之下才想起,這鄴城,她好像還有個“家”,等著去探望呢。好久沒見著铖兒了,不知他近來可好,學業如何。

春來無雪,恰是看望之時。

正思量間,側巷匆忙走過兩個大戶人家女婢打扮的人,她們遠遠見了崔纓,就叫道:“是纓姑娘!纓姑娘!”

崔纓驚喜非常,連忙攬裙上前:

“你們……不是我嬸嬸身邊的兩位姊姊嗎?如何在這裡呢?”

“是,是,奴婢們,正是崔府中的下人。”

她們上氣不接下氣,慌忙跪下:

“纓姑娘,奴婢該死,奴婢該死啊……”

“什麼死不死的,起來說話!”崔纓聽得頭疼,連忙喝令道。

她們相視一眼,神情不安,欲哭無淚:“纓姑娘,奴婢該死,奴婢們……不小心將少公子跟丟了?”

“铖兒不見了?”崔纓驚恐不已,“何時之事?快快說來!”

“少公子與老爺同來西門,老爺前腳剛去衙署,命奴婢等將公子帶回去,適才人來人往,這轉眼間,少公子便不知去了何處!奴婢們正著急著找呢!”

铖兒也來西城送行了,他……莫非是來尋他阿姊的?

崔纓心咯噔一聲,聯想到自己當初也是在大街上走丟被拐走的,頓時心急如焚!!他才不過十歲啊!他能去哪兒呢?

這西城大道直通司空前府,崔纓一拍頭,連忙回身對四個女婢說道:

“快,快原路返回司空府,铖兒,铖兒那麼聰明,他定然是去府上找我了!”

她又開始狂奔!

比趕著見郭嘉的心情還要焦急萬分!

其實她對自己的判斷將信將疑。

其實她也不敢保證铖兒一定平平安安。

可她隻能在心裡默念:铖兒啊铖兒,你不會有事的,等我等我,阿姊路上來了!

一路風聲正緊,天邊雲團變幻,似有風雨之兆。

天色越來越暗,崔纓緊揪著心,不曾有片刻停歇,終於喘著大氣跑回了司空府,從偏門進入內府。

穿過拐角沙路,來到內府正南門前,隻見門口有一男童以手托頭——果真是她那同胞至親崔铖!

“铖兒!”崔纓歡喜著招手,大聲叫喚道。

小铖兒無辜地回轉過頭,卻令崔纓大驚失色,站在原地——他滿臉泣痕,一身灰塵,頭上不知何時,竟磕出一個大包!

他的身後,站著尹姨娘二子——何晏、曹矩兩兄弟,還有曹操次女曹憲,杜姨娘之子秦朗,以及孫姨娘之子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