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遇險(1 / 1)

薑茂德墳前,薑恩生坐在石頭上一言不發。

她伸手扒拉四周的積雪冰土,如果伸手夠不到,再起身挪一挪坐著的石頭,如此反反複複,日落西山之際,薑茂德墳頭四周被薑恩生徒手弄得乾乾淨淨。

餘懷之也沒閒著,他從附近找來一塊外相比較好看光滑的石頭,從束腰裡掏出彆著的鋒利匕首,坐在一側安安靜靜刻字。

兩個人誰也不說話,靜靜感受著照在身上的暖光一點點減弱。

最後,

僅有的光落入山間,人間驟然變得昏暗。

薑恩生抬頭才發現餘懷之在刻東西。

她走過去,看見石塊上的字——薑茂德、女恩生留。

餘懷之小心翼翼捧起石塊,“呼”地吹開刻字的凹槽裡的石末粉塵,然後把石塊放在一邊,用匕首在墳前挖了一個不深不淺的坑,最後把刻了字的石塊放進坑裡。

“日後再換個大的。”

餘懷之邊捧土掩石塊和土坑露出的一圈縫隙,邊對薑恩生說。

薑恩歪歪頭,“沒那個必要了吧?”

她爹說,誰先死誰就可以先到下邊占個好位置。從斷氣那一刻起,不管是誰都不該再留戀人間的一切。

有時候,死也未必是件壞事。

餘懷之卻搖搖頭,“有必要。”

而且必須有必要。

薑恩生也沒想跟他爭個上下,眼下天就要黑了,他們得先回去再說。

“沒想到你還會刻字。”

天色愈發黯淡,已經有些看不清腳下的路,薑恩生隨便扯來個話題跟餘懷之搭話,“是不是隻要識字,然後用刀使勁刻就行?”

餘懷之眼疾手快扶住薑恩生手腕。

在他的大掌伸過來的瞬間,薑恩生本能地反手抓住他的手背,才不至於腳滑摔倒。

餘懷之說:“差不多吧。”

“那不會劃到手嗎?”薑恩生又問。

餘懷之緊跟著答道:“會。”

薑恩生側眸掃了眼麵色無動於衷的男人,“那你還挺厲害。”

“嗯。”餘懷之有人誇就認,“練過。”

隻不過後來沒派上用場。

“本來想親手給父親刻碑文的,隻不過先皇認為他護駕有功,若讓我隨便刻一行字,不足以展現他對我父親的重視。”餘懷之徐徐講著。

薑恩生也沒想到,一向少言寡語的人會說這麼多。他願意說心裡話,她就安安靜靜的聽他講。

“你爹待你好嗎?”薑恩生問:“和我爹對我一樣好嗎?”

餘懷之搖搖頭,“我三歲的時候,他就要求我每日不到寅時就起來練劍。”

“嗐!”薑恩生白了他一眼,“那是你爹對你期待高,才會如此嚴格,待你好不好哪是這麼衡量的。”

餘懷之輕笑道:“那你說該如何衡量?”

“我問你。”薑恩生說:“他可有不分青紅皂白就打你?”

餘懷之:“不曾。”

“那他可有過不管你吃喝?”

餘懷之看著薑恩生認真的臉龐,“也不曾。”

薑恩生扁扁嘴,“你真是白眼狼,沒良心的——”

“彆說了。”餘懷之打斷她。

薑恩生樂的不行。

好不容易踩到餘懷之的短,薑恩生偏頭挑釁,“怎麼?你惱了?”

她的笑聲清脆,仿佛黑夜裡的一道指路亮光。

餘懷之輕哼了聲,然後大步繞到薑恩生前邊,也不扶她了。

薑恩生倒沒在意,她又不是嬌滴滴的小姐,隻不過方才餘懷之樂意扶她,她自然也沒有好處送到麵前還不要的道理。

“其實我小時候也遇到過一個跟你很像的小男孩,他爹的四肢都被人砍了,當時他們來我家找我爹縫補屍體。”

薑恩生抬眼看了下走在前邊不自覺放慢腳步的男人,心裡也不生慌張,慢悠悠地走著,慢吞吞地說話,“我爹還說他們一看就不是平常人家的百姓,跟那個小男孩一起來的大人還還給了我一吊錢,結果害我被我爹打了一頓。”

夜黑的愈發濃,空中的明月就愈發的亮。

明月穿過乾枯樹枝,將月色灑落在兩人發絲肩頭。

“他還吃了你兩顆糖葫蘆。”餘懷之忽然說。

還是連原本裹在山楂外表的糖漿都沒有的剩嘴子。

薑恩生頓住。

走在前邊的餘懷之也回過頭來。

“你……?”

薑恩生嘴角不自覺發顫。

她望著男人的眼睛,發現他臉龐輪廓在她眼裡越來越大。

然後,她嗅到他身上獨有的清冽氣息。

“薑恩生。”餘懷之啞聲道,“我就是那個小男孩。”

一路快要接近城門的地方,薑恩生路上一言不發,背對著餘懷之,麵朝馬尾方向坐著。

餘懷之用胳膊肘戳了她一下。

“乾什麼?”薑恩生沒好氣道。

餘懷之嘴角勾著笑,“你為何不吭聲?”

“有什麼好說的?”薑恩生嘀咕反駁道。

餘懷之撇撇嘴,心底前所未有的甜。

馬尾巴甩到薑恩生腳上,她腳尖勾著尾巴上的毛,想起年前那日雨夜,餘懷之找上家門時的情景。她問:“所以你當初找我,其實是——”

“不全是。”餘懷之說。

他是先聽聞城中有位百姓口口相傳的二皮匠,更深的了解過才知道這位二皮匠就是曾為他父親縫補過屍體的人。但他們此次偵查碎屍案,其壓力難度巨大,而薑茂德雖年歲不高,但仍然不是他們首選之人。

那日他獨身一人到菜市口附近,偶爾碰見了薑恩生推著弩車給人送縫補好的屍體,又去牛倌家裡拉牛皮,中間跟牛倌侃侃而談,她話裡話外都透露出自己對縫補這一技術的了如指掌。

然後,他一路尾隨她,最後看她進了薑家的門。

途中,她大概是意識到了他的跟蹤,專門左繞右繞,時不時還故意撞翻彆人的推車,好趁亂甩開他。

事實證明,他找她,找對了。

她像是驚喜,帶給他太多出乎意料。

“嗯?”薑恩生偏頭,“還有什麼?”

餘懷之側頭,對上她好奇的黑眸。

他餘光迅速略過她彆著身體難受勁的坐姿,微揚了下下巴,“轉過來坐,我就告訴你。”

男人話音剛落,蔣恩深就一手抓住他手臂,一手穩穩撐住馬背,兩腿抬起,飛速轉了過來。

她拍拍他胳膊,“可以說了?”

餘懷之垂眸掃過她麵朝自己後背的模樣,眼底劃過一絲狡黠。

不偏不倚,薑恩生正巧注意到他嘴角的弧度,臉上的笑意瞬間僵住。

餘懷之挑眉,“不告訴你。”

“你耍我?”薑恩生抬腳就朝他小腿肚踹了一腳,“你個大騙子,竟然敢耍我?早十多年前讓你吃的糖葫蘆吃狗肚子裡去了?”

餘懷之拚命往前挪,“連個糖味都沒有,上邊淨是你吃剩下流的口水吧?”

“有本事你彆吃啊!”

薑恩生氣得忍不住攥緊拳頭往他後背上砸。

餘懷之被人揍的止不住發笑,“撒完氣沒有?”

他倆動作太大,連身下的馬都忍不住發脾氣,不是甩頭就是跺蹄子,薑恩生真怕一個不留神從馬背上摔下去,這才硬生生把火氣壓了下去。

瞧著人不再捶打,餘懷之賤兮兮地回頭,“心裡舒坦了?”

薑恩生指著他眉心,氣惱地撂狠話,“你最好給我等著!”

餘懷之認真點點頭。

我等著。

“想當初,我專門跑出門去,想著給你買一串新的糖葫蘆。”薑恩生低著頭悶悶道:“早知你今日是如此輕浮負恩之徒,當初我就該……”

“就該如何?”餘懷之打斷她,“恩生當真覺得,懷之是輕薄浮浪之徒?”

薑恩生抿了抿嘴,剛要開口,他又打斷。

餘懷之語速緩慢低啞,“認真說,說實話。”

薑恩生掀起眼皮掃了眼似帶挑釁或得意的眸子,又瞥了眼他歪著的脖子,嘴角不自覺抽了一下,“小心你脖子彆被扭斷了。”

男人不自覺笑出聲來。

餘懷之不再逗她,而是坐直好好騎馬。

夜風很涼,餘懷之感覺到身後的人窸窸窣窣又在倒騰什麼,頭也不回直接警告她,“不許再轉過去。”

正要再次轉身背對著餘懷之的薑恩生立馬停下動作。

剛聽話停住,她就被自己的行為迷惑了。

薑恩生心裡嘀咕:不是,我為何要這麼聽他的話?

她剛打算不聽餘懷之的話繼續轉過身去,誰知餘懷之在前麵提了速,馬兒立馬飛奔起來,她一個踉蹌差點沒從側邊撲下去。

低頭一看,某人的長臂正護在她身前。

薑恩生:“……”道貌岸然的臭男人!

“薑恩生。”

餘懷之突然叫她。

“嗯?”

薑恩生下意識看過去,隻能看到他的後腦勺。

餘懷之薄唇微張,憋在心裡的話堵在嗓子眼欲言又止。

黑夜裡,一道鋒利如閃電般的長箭穿過黑夜,餘懷之細細一聽,立即仰身向後壓去,薑恩生本能跟著往後躺倒。

緊接著,一支長箭“唰”地一下從二人臉上飛過。

餘懷之長臂朝後攬去,一手護住薑恩生半側身體。

“會不會是趙仲恒派的人?”薑恩生問。

忽然又從另一側飛來一隻長箭,薑恩生摟著餘懷之腰,兩人雙雙從馬背上翻下去。

“不知道。”餘懷之說。

眼下換他也想不出,除了趙仲恒還會有誰對他懷恨在心到這種地步,可若真是趙仲恒,那就太大膽包天了。

不等兩人瞅準時機重新跳上馬,忽然之間,以他們為中心,從四周湧上來一群黑衣人。

餘懷之把人擋在身後。

薑恩生從後麵一把攥住餘懷之的手腕。

似乎已經察覺到了薑恩生想要乾什麼,餘懷之反手捏住她手背,“薑恩生,一會兒你趁機逃。”

“嗯。”薑恩生迅速應下,“我儘快找馬橋搬救兵。”

黑衣人越來越靠近,餘懷之嘴角一勾。

果真這世上總一個人會懂另一個人,何其有幸那個人會是她。

她冰涼的手背被他滾燙掌心感染,他從沒有哪一刻比現在更知道自己活在這個世界上是什麼感覺。

“殺——!!!”

黑衣人舞劍衝上來,餘懷之左手死死抓牢薑恩生的手,兩人如同一對默契十足的鯉魚,一個閃躲躲避掉右前方最先衝上來的黑衣人。

緊接著左後方又湧上一人,薑恩生右手一把攥緊餘懷之束腰帶,跟著他急速轉身的同時,整個人瞬間被他擋在身後又躲過一劍。

男人反應迅速,薑恩生身形靈巧,兩人如同天作之合,在眾寡懸殊的包圍中,餘懷之腕骨用力,將掌心緊緊抓握的人飛速朝空當間隙猛力一甩;薑恩生瞅準時機,在餘懷之與人交手的瞬間,俯身順著正出劍刺向餘懷之的黑衣人右腿側突飛滑出去。

薑恩生一口作氣衝上馬背,右手執起韁繩,飛速逃離現場。

身後是刀劍相碰如同冰晶斷裂的驚心聲,馬背上的薑恩生忍不住回頭望去。

漆黑夜裡,她看到多名黑衣人背對著餘懷之,拚命朝她奔來,可動作似乎又沒有太快。

“額—!!”

她隱約聽到刀劍刺穿肉身的“噗呲”聲。

隻一刹那間,薑恩生恍然大悟。

那些黑衣人的目標,大概是她;而黑衣人沒有順利追上來,是因為餘懷之憑隻身一人阻止著他們!

剛才恍惚間聽到的聲音…

薑恩生眼眶驟然升起一層薄薄水霧,她嘴唇微微發顫,攥著韁繩的手也緊緊繃著。

她喉嚨哽咽不已,開口間帶了哭腔:“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