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場行刑(1 / 1)

第二日清晨,城郊行刑房。

一路騎馬而來,路上顛簸不已,薑恩生自幼失足墜馬後,便生出陰影,隻好與這位冷麵大人共騎一匹馬。

其實也算不得共騎,她是被他橫向搭在馬背上,肚子抵著馬兄堅硬脊椎骨。

主要昨晚因著急趕往她所說的樹坑,下馬時不小心扯到了臀大肌,疼得屁股一挨著東西就難受,這才隻好趴在馬背上

如此一番折騰,她五臟六腑還完好無損,已是上天最大的恩賜。

下了馬,餘懷之走在前頭帶路。

薑恩生咬著下唇跟在後邊,目光緊緊盯著他的後脖頸,腦海本能幻想著脖頸撕裂的痕跡,以及如何能更完美的縫補。

此地陰森沒有人氣,初入刑房大門,明明四周寂靜無聲,薑恩生卻生出幾分鬼哭狼嚎般嘶咧的幻聲,她不自覺咽了口唾沫。

這個大牢空無一人。

“餘大人!”

下屬上前稟報。

餘懷之大步走在前頭,“抬上來。”

潮濕陰冷的牆壁,牢房裡鋪著薄薄一層穀杆,偶有老鼠到處唧唧攛掇,上方狹小的窗子,透著半分亮堂,可依舊無法分辨此刻是晝是夜。

大牢狹窄卻又漫長,越往裡走就越覺得照明的蠟燭煙氣濃烈,薑恩生忍不住掩住口鼻,咳了好幾聲。

兩側的刑具琳琅滿目,讓人眼花繚亂,走到最儘頭,一個偌大的拷問台映入薑恩生眼眶。

拷問台是一個矩形構架組成,四條粗長鎖鏈懸掛於天花板,放置於前後兩側的是滾軸,手柄以及棘輪。

以前隻是看斬首示眾時聽旁人提起過,犯人被押上了拷問台,骨頭就會慢慢脫臼,過程煎熬令人作嘔。

今日一見,薑恩生感覺自己後背已經冒了一層冷汗。

兩名下屬將一具死屍抬上來。

準確來說,是一具半個月前,經她手縫補過的屍體。

死者為菜市口最儘頭賣菜瓜的劉麻子的二兒子,因為賭博成性,被路過的人在城郊一片小樹林裡發現,發現的時候人已經斷了氣,兩隻手被鋸斷了,後來在下遊的河邊隻找到一隻手。

他的左手就是薑恩生縫補的。

但他已經於十天前下葬了。

“眼熟嗎?”

餘懷之側眸盯著薑恩生。

“有人掘了他的墳?”

薑恩生對上男人審視的目光。

薑恩生上前,上上下下打量了個遍。視線滑過死者有些凹陷的胸腔,她不自覺皺起眉頭,“奇怪。”

“有何不妥?”餘懷之問。

薑恩生指指左胸口部分,“雖說時間入棺下葬後模樣會發生變化,但這個部位下塌過於明顯,我能解開衣服看看嗎?”

餘懷之示意下屬將衣物揭開。

撲鼻而來的刺激味道讓人難以適應,但讓薑恩生意外的是,他的心臟部位和腎臟部位,是空的!

她滿目震驚,轉頭望向餘懷之,“這——?!”

薑恩生連忙解釋,“餘大人,我修補好後,劉麻子親自檢查過才給的酬金,不可能是這種情況!”

餘懷之道,“我知道。”

薑恩生不禁鬆了一口氣。

還好還好,剛才她沒有誇下海口,誇自己是最了解這具屍體的人。

“薑恩生。”

“嗯?”

“近日來,京城發生多起碎屍案,你身為皇上的子民,受當今皇上庇佑。”餘懷之雙手背後,昂首挺胸,“自然當有協助朝廷調查此事的義務。”

薑恩生心裡默默嘀咕。

當今皇上若庇佑我,現如今我還能隻是區區一個被人旁人嘲諷四小陰門的二皮匠?

明明是那些人膽小,又眼饞他們賺的多,才編排些上不了台麵的話諷刺他們。

隻是……

“酬勞怎麼算?”薑恩生有些心動。

幫朝廷辦事,事成之後,絕對利大於弊。

餘懷之命下屬將死屍抬走。

他轉身往外走,薑恩生急切地跟在後頭。

走出大牢,薑恩生才發覺,能順暢呼吸是一件無比幸福的事情。

男人一手牽起韁繩,偏頭道,“無。”

他忽然蹦出一個字,薑恩生頓了片刻才反應過來,他是在回答她的問題。

酬勞怎麼算?

無。

薑恩生咬咬牙。

不愧是朝廷的人,說話就是如此底氣十足。

薑恩生不跟他一般計較。

也許他是不清楚行情呢?

薑恩生耐心道,“平日裡我們修補屍體都是分等級的,一般修補頭顱的話,會收取一頭三百斤以上的豬作為報酬,若其他身體部位需——”

“嗬!”

男人不知何時登上了馬背。

四周荒蕪淒涼,此時涼風嗖嗖,馬背上的男人冷冽高傲。

薑恩生看他有些不順眼。

前幾日家徒四壁的伯伯,就算實在沒有錢付,可最後還是好心的留她吃了頓飯。反觀眼前這個看起來矜冷高貴的昏官,居然想白嫖。

餘懷之一手抱臂,一手抵著太陽穴,似笑非笑地側目打量著馬下麵色糾結惆悵的姑娘。

方才她站於屍首前,都能做到麵無異樣,可若提及錢財,似要了她的命一般,好像身上爬滿了虱子,渾身難受的不行。

“京城中似乎還未有一家掛有牌匾的二皮匠店鋪。”餘懷之點到為止。

薑恩生立馬心領神會。

她嘿嘿一笑,“好說好說!”

薑恩生伸手,男人卻偏過頭去,直接無視她的求助。

“自己上。”

薑恩生:“……”

縱然她有自力更生的心,可也抵不過自己小短腿登兩米多高的馬。

薑恩生瞥見旁邊的石頭,笑眯眯的跟昏官商量,“餘大人?”

男人似乎心情愉悅,還賞了她一記平靜的眼神。

薑恩生指指石頭,“可否請大人高移馬蹄,咱往前稍微挪挪?”

餘懷之掃了眼斜前方,握著韁繩的手動了動。

高冷的馬兒也一萬個不情願的挪了幾步。

薑恩生在心裡連人帶馬嘟嘟囔囔吐槽了十幾遍。

顛簸的路途,身後堅實硬朗的胸膛,薑恩生回憶自己剛才踩著石頭上馬的情形,心中升起萬般抵觸。

狼狽!

從未有過的狼狽。

今日露出了久違的太陽,陽光出奇好。

從城郊離開,抵達京城就已晌午,菜市場人潮擁擠,烈日當空,距離午時三刻愈來愈近。

坐在高高馬背上,薑恩生一眼便望見人群中間的法場。

她兩手一鬆,順著馬側背滑落站至地麵。

“明日辰時初,縣衙門外有人接你。”

餘懷之動動韁繩,繞開人群,從一側小巷離去。

薑恩生心係法場,看都不看餘懷之,左顧右盼從人縫中穿插而過,一口氣鑽到了法場最前排。

放眼望去,圍觀群眾當中,除了壯實的大老爺們,就是中年以上的婦女,放眼望去幾乎不見幼童或青年妙齡女子。

有些人對於薑恩生出現在這種場合已是見怪不怪,甚至熟絡地打招呼,“又來了?”

薑恩生點點頭。

他們的生意都是這樣討來的,尤其近距離觀看斬首情況,可以根據劊子手手起刀落的角度,力道等多方因素結合,以便斬首結束後,犯人家屬抬著屍首找他們縫合,可以更便捷的將犯人屍首完美的縫合在一起。

很快,行刑官就位。

薑恩生一直沒往那邊注意,還是行刑官朝扔過來一枚令箭,她才看了一眼。

不成想,近日的行刑官,竟是半個時辰前,帶她一起去城郊大牢的餘大人。

他官袍加身,居座於法場最高位,威風凜凜,一雙劍眉英氣逼人,緊抿著薄唇,像一隻狩獵的猛虎,讓人隻一眼便覺膽怯。

尤其那令牌掉落在地的清脆聲,似是來自生命儘頭發出的召喚。

即將被行刑之人雙腿打顫,痛哭流涕。

薑恩生懶洋洋趴在石階上的雙手,不自覺垂於身側,筆直站著,規規矩矩的都不像她自己。

半個時辰前,他一身便裝在她麵前,她因沒有酬金而在心底肆無忌憚罵他昏官;此時此刻,她甚至連往日那般懶散趴在石階上的勇氣都沒有。

父親說過:天子腳下,務必謹言慎行。

她想,一定是這個原因。

犯人家屬在法場下抱團嚎啕大哭,旁人被感染的不自覺落淚。

午時三刻,劊子手一口烈酒噴在銀光閃閃的砍刀上,鋥亮刀刃被炙熱陽光折射,晃得人不自覺閉了下眼睛。

薑恩生一眨不眨盯著那猝不及防落下的刀。

“噗通”一聲,法場唏噓聲四起。

家屬腳步踉蹌衝上法場,明明親人就在身邊,觸手可得,卻無從下手。

薑恩生的視線被眾人擋住。

她緩緩抬眸,望見行刑官從座位上起身。

餘懷之在數十名下屬的追隨下離開現場。

哭聲不絕於耳,薑恩生心中一片複雜。

這樣的情形她看得多了,可不知為何,今日看著發生在眼前的一切,她內心很亂。

薑恩生剛推開家門,一隻鞋便騰空從屋裡飛過來。

“大清早出門到現在才回?”薑茂德冷哼道。

老爹在屋裡,那就隻能說明一個問題。

今日午時斬首的犯人的生意,被他們對家搶了去,老爹正在屋裡生悶氣。

“我已答應那位餘大人,協助官府幫忙調查碎屍案。”薑恩生兩手托腮,愁容滿麵,“可惜那大人說沒有酬金。”

薑茂德擺擺手,“沒有便沒有,家裡隻是暫時生意不好,莫要擔心。”

薑恩生點點頭,“我想過了,既然去了,定會有我一口吃的,到時候我就胡吃海喝,把酬金的錢給吃回來。”

薑茂德笑著搖頭,“你呀!既已應了人,便要做好,莫要貪小便宜,你如何,旁人都看在眼裡,眼光要放長遠些。”

“女兒記在心裡了。”

薑恩生說,“爹你放心吧,我一定會把我們薑家門楣發揚光大的。”

她希望有朝一日,二皮匠的店鋪能開在康莊大道上,朝廷頒發的門匾懸掛於他們薑家門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