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光五年,深秋傍晚,大雨如注。
薑恩生備著背簍,從城郊往京城趕。
城郊小路曲折坑窪,薑恩生雙腳沾滿泥濘,才從老伯家出來,腳底便又粘上幾公分厚的泥土,身上也被雨水淋濕。
今日來的這位老伯家,是將前兩日加急修補好的屍體送來。
這位老伯是死者的爹,家中一貧如洗,五天前,老伯在她家門前跪了整整三個時辰,家父才鬆口叫她去幫忙縫補屍體。
死者少了一條手臂,相對來說不用費太大功夫,隻需用清潔乾淨的牛下肚皮偽造成手臂,與身體縫補成一體即可。
雖說老伯心善,最後還強留她在家中用過飯後才離開,但不管怎麼說,這單生意搭人費力還分文不賺,也是事實。
從城北牛倌家購來的牛皮,必須經過油鞣法,讓毛皮變得更加耐濕耐熱,柔軟性更好,以便穿插針線時更加方麵,縫紉的痕跡也更加美觀。
但近日來天氣惡劣,鮮少有陽光明媚的好日子,家中備有的,經過清洗、脫毛、刮雜的牛皮,因得不到晾曬而發黴發爛,隻能全都丟掉。
另外上一回,她修補好劉麻子家的二兒子,給人送回去的時候,對方得知她修補材料用了牛皮,於是百般刁難,說過不了心裡那道坎。
她苦口婆心勸了兩個時辰,對方實在不願意再拖著不下葬,這才作罷。
但先前答應好的五隻鵝和五隻雞,對方愣是給了五隻鴨和五隻雞。
沒辦法,這年頭生意不好做,隻能悶聲吃啞巴虧。
天色越來越暗,雨卻絲毫沒有變小的預兆。
薑恩生不自覺加快腳步。
雨聲“啪啪”掉落在水坑,聲音清脆。抬頭瞧見不遠處有樹林,薑恩生小跑著衝過去。
有樹蔭遮擋,多少能躲著點雨。
因為跑的這幾步,身上居然還產生了不少熱氣,跑進樹林裡,薑恩生氣喘籲籲叉著腰,仰頭喝了兩滴從樹上掉落下來的雨水。
水珠剛掉進舌苔,薑恩生轉臉“呸”地吐了出來。
她皺著眉頭抹了抹嘴角,“真難喝!”
以前路過說評書的地方,經常聽那些文人書生說,雨水乃天賜泉水,最是清甜美味,若是雅集時能有一壺天然雨水煮過的茶,定能文思泉湧。
薑恩生連連“嘖嘖”,搖頭晃腦道:“難喝,難喝也!”
雨聲漸漸變大,薑恩生仰天無奈,“不是吧?”
黑暗中,她看見樹枝上有什麼東西在飄動,眯著眼睛盯著許久也不見有動靜。
那麼大一扇,看起來也不像是折下來,但沒斷裂的樹枝。
薑恩生好奇又不得不趕路,隻好一步三回頭的看,最後距離越來越遠,天色也徹底變暗,身後的一切就像是巨大黑洞。
大雨珠簾密布,四處模糊一片。
腳底的泥濘也越來越厚,薑恩生抬起腳,隨意往樹乾上蹭了兩下,腳上的分量瞬間減輕。
出了樹林,薑恩生冒雨狂奔。
背簍裡的東西隨著奔跑稀裡嘩啦的響,衝淡了獨自走在夜路上的恐懼。
一路狂奔到城南門,卻不知什麼緣由,此刻城門緊閉,無法入城。
無奈之下,薑恩生隻好繞路而行。
城北大門一側的偏門,除非朝廷命官提前告知,否則會永久暢通。
返回途中,加上陰雨連天,幾乎耗儘了薑恩生的力氣。
空氣裡充斥著混雜了雨水的泥土氣息,但薑恩生從中聞到了隱隱臭氣。
越聞越覺得這臭氣很熟悉,薑恩生便不自覺吸著鼻子,想聞清楚到底是什麼味道。
越聞味道越濃,忽地,薑恩生腦袋激靈一下。
她“嗐”了一聲,“這不就是城北牛倌家裡壞掉的牛下水味道嘛!”
薑恩生後知後覺地拍拍自己腦門。
明明是自己最熟悉的事物,卻因受深夜下雨的影響,恐懼竟蓋過了本能。
實屬不該。
此時,迎麵走來幾個人。
他們人手一把油紙傘,為首的男人手上拎著一盞燈。他們腳步匆忙,傘邊沿下壓,看不清麵容。
隻是常居於天子腳下,直覺告訴薑恩生,這些人很危險。
她不禁縮起脖子,後背呈佝僂狀,加上粗布衣被雨水浸濕,束起的黑發淩亂得像個行走的馬蜂窩。
若是青天白日裡,和街頭那些要飯的蹲在一塊,任誰也不會看出什麼異樣。
昏暗的世界因為首男子手上的燈忽而明亮了一下。
隻一刹那,薑恩生餘光瞥見距離男子腳下不足五尺的地方,路麵上的水坑是紅色的。
她頓時屏住呼吸,全身的每一根神經都彙向大腦。
剛剛她聞到的聞到也是血腥味!
但薑恩生不敢回頭,那些人還未走遠,她不能引起旁人注意。於是隻好悶聲繼續往前走。
過了沒一會兒,薑恩生回頭,已不見那盞燈的亮。
她急忙撂下背簍,折身返回剛才路過血水的地方。
果然不出她所料,順著剛才所見那攤紅水,一直到路旁大約十米的樹坑,斷斷續續都能聞到血腥味,而且越靠近樹坑,味道就越濃。
走至樹坑最邊緣,一些似小豬仔腳踝的東西被丟了一片,有些甚至因雨水衝刷而順著斜坡滑落。
薑恩生深吸一口氣,俯身定睛一看。
是人的腳踝骨!
她背後“噌”地升起一股寒意,心臟咚咚震耳欲聾,連雨水拍打在地麵的聲音都變得細微渺小。
薑恩生左右環顧,路麵空曠不見行人。
她起身,飛速跑走,連放在牆邊的背簍都差點忘記。
京城菜市口的胡同狹窄而漆黑,薑恩生在小巷狂奔,急促的腳步聲回蕩在耳邊。
因為跑的太過匆忙,她根本沒有注意到巷口旁邊的樹上,拴著一匹黑馬。
薑恩生猛力推開家門,猝然將背簍丟在一旁,欲哭無淚喊道:“爹!救命!我在路上看到——!”
她一身濕衣莽撞闖進去,卻被眼前這一幕愣住。
隻見一向粗獷豪邁的老爹,此時畢恭畢敬站在門後一角,而他們上香所用的長桌前,一位身長七尺之多的男子,一身黑色束腰長袍,昂首挺胸背對著他們。
薑恩生狐疑地看了眼老爹,用唇語問道:誰啊?
老爹朝桌角揚揚下巴。
是一塊官府令牌。
“你看到了什麼?”對方轉過身來。
男子膚白唇紅,一雙炯炯黑眸透著殺氣,俊朗的臉頰因清冽眼神而顯出幾分矜冷和貴氣。
薑恩生兩膝一軟,“噗通”跪在地上,“大人。”
男子勾勾修長手指,“起來吧。”
薑恩生顫巍巍撐地起身,眼睛不自覺瞥向老爹那邊,被雨水衝刷的腦袋飛速運轉,努力的想自己到底攤上了什麼麻煩事,以至於朝廷官人在這樣一個雨夜,親自前來這片潮濕的肮臟之地。
“你剛剛說,你看到了什麼?”
餘懷之耐著心性又重複一遍。
“腳……”薑恩生對上他深邃冷厲的眼睛,“腳踝骨。”
她縫補過那麼多人體碎片,第一次如此驚恐。
“何地?”餘懷之又問。
薑恩生說:“京城南門西邊那條通往北門的路上。”
薑茂德跳出來,滿臉震驚看向餘懷之,“莫非這跟大人您方才提過的碎屍案有關?”
父親這麼一說,薑恩生忽然想起來,路過樹林時,她模仿文人雅士喝雨水,結果掉進嘴裡的雨水有一股怪味。
她瞳孔驟然放大,兩手緊緊捂住耳朵,嘴巴像是被塞了什麼難以接受之物。
緊接著,她“嘩”地狂吐不止。
餘懷之眉心蹙起,示意薑茂德端碗水來。
過了片刻的,薑恩生漸漸恢複平靜,隻是垂在身側的小手,依然緊緊攥成拳頭。
“你懷疑,當時在樹林裡喝的是屍水?”
“彆說了。”薑恩生麵露痛苦,“我隻是猜測。”
她話音剛落,餘懷之便立即起身。
他將桌邊的令牌揣在懷裡,聲音恢複冷靜漠然,“薑恩生!”
薑恩生本能應答,“是!”
“本官命你協助調查此事。”餘懷之大步朝門口走去,“你隨我一同前往你剛才所說之地。”
薑恩生“啊”了一聲,欲哭無淚,“不容我先換件衣裳嗎?”
薑茂德一把抓起薑恩生衣領將她推出院中,“換了還得濕,將就著吧。”
薑茂德小聲說,“現在生意不好做,你隨餘大人一起去查案,人機靈點,說不準大人瞧你聰明伶俐,直接把你收入麾下,日後爹也好跟著你風光。”
薑恩生不情不願地跟上去,一步三回頭。
她覺得當個二皮匠挺好的。
短暫的溫暖因衝回雨夜而變得更加刺骨寒冷,薑恩生一手攥緊領口,大步跟上餘懷之的腳步。
出了巷口,她才發現不遠處的樹乾上,拴著一匹馬。
餘懷之率先上馬,他不知從哪拿來一定草帽扣在頭頂遮雨,見她腳步緩慢,便開口催促:“快點!”
薑恩生硬著頭皮過去。
她隻見過馬跑,連馬都沒摸過。
“我不會——”
不等她話說完,男人俯身,一把擒住她手臂,猛力一提,薑恩生瞬間感覺自己兩腳騰空而起,情急之下,她快速抬腿跨過馬背。
剛坐穩,胳肢窩便傳來一陣撕扯般的疼。
豆大的雨滴拍打在臉上,狂風呼嘯略過耳畔,薑恩生忘記了寒冷和疼痛,火熱的心臟炙熱跳動。
很快兩人抵達城牆西側的小路,最終在樹坑發現了人的喉結以及腳踝骨。
薑恩生回想起半個時辰前途徑這裡,和她擦肩而過的幾個黑衣男子,依舊覺得有些後怕。
“你懷疑喝了屍水的地方在哪裡?”
餘懷之將碎塊小心翼翼收起。
被他這麼突然一提,薑恩生又感覺肚子裡一陣翻滾。她擰著眉頭,道:“我隻是推測。”
對上他不容置喙的眼睛,薑恩生歎氣,“有點遠。”
“帶路。”餘懷之立即踩上馬踏上馬。
緊接著,高大的馬背上伸來一隻手。
薑恩生指指他身後的位置,“我坐後麵。”
前麵風太猛了,凍的她直發抖。
抵達老伯家附近的樹林,兩人幾乎在四周轉遍也不見薑恩生所說的,懸掛在樹枝上的扇形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