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殺伯仁(1 / 1)

漢魏風骨 Lily林羽 9539 字 3個月前

霜降已過,天氣漸涼。

轉眼便要到曹丕及冠的日子。

曹府裡提前半月便開始張羅準備,當朝司空的嫡長公子的加冠之禮,自然比崔纓及笄之典隆重得多,然而最熱鬨的,卻不是這偌大的司空內府,而是及冠主人的新宅——曹丕的世子府。

世子府坐落於東寓廣德門大街的儘頭,與司空內府相隔甚遠,卻毗鄰曹氏、夏侯氏府邸,與鄴城衙署十分臨近。作為獨立的宅邸院落,它規模適中,各處建造都體現著曹家人慣有的儉樸之風。

是日九月三十,曹丕正式遷居新府,大宴親朋,鄴城權貴名士紛紛登門來賀。崔纓和秦淳貪圖熱鬨,一道前往遊觀。崔纓將皎皎裝進鞶囊,早早就登車出門。車駕隨行婢女手中,那數罐由她親手釀製的葡萄酒和葡萄乾,便是她送與曹丕的成人禮。

除了當月新產的葡萄,崔纓還往裡頭加了不少自製的蔗糖、蜂蜜,且藏於冰窖發酵了五月之久。雖說早在張騫通西域後,中原便引進了葡萄、石榴、胡桃等水果,但葡萄釀酒工藝還不算十分純熟。好在這是司空府,夏天進奉的水果頗多,崔纓花點心思尋來幾十斤葡萄曬乾並非難事。隻是一年下來,卞夫人發放的例錢,崔纓是存不住半丁點子。

曹丕一聞那酒香就樂壞了,取小匙淺嘗一口後,連連讚歎那葡萄美酒,清冽香醇,比一般醴酒要甜,容易醉人,也容易醒酒,還抱怨她為何隻製了數罐。

“聽聞西域,盛產一類蒲桃酒,積年而不改其質,當地偶語雲‘可十年飲之,醉彌月乃解’。所食逾少,心開逾益,所食逾多,心逾塞,年逾損焉’。子桓哥,勁酒雖好,可不要貪杯喲。”

崔纓輕笑著,恭敬地伸直手臂,敬了曹丕一杯酒。

宴上生人頗多,且女眷不得輕易入席,送禮畢,崔纓抱著小壺葡萄酒,和秦淳攜手去甄妤處。臨走,還不忘給站在門口的衛大哥,倒上滿滿一大杯自釀葡萄酒。

甄夫人年長崔纓九歲,平日裡,就像親姐姐一樣悉心照顧曹家姊妹,崔纓、秦淳和曹節都十分喜歡同她相處。在後院尋到甄妤時,她正與婢女們逗蹣跚學步的小曹叡呢。

“這叡兒,好生聰慧,滿歲不久,竟都能走路了,果真不負了名裡的‘叡’字!”

秦淳笑著,給叡兒戴上一隻新打的銀手鐲。崔纓也隨手揪了根狗尾巴草,拿來逗小曹叡玩。

和甄氏喝了半盞清茶,寒暄了半晌,崔纓便迫不及待地拉著秦淳告辭去遊園。

“阿姊,你這哪裡是遊園,分明是想借機偷喝酒!”

秦淳不會飲酒,在她慫恿下勉強喝了幾口便咳嗽,隻追著她跑。兩個姑娘嬉笑著,從芳菲小園走過迷迭幽徑,從假山石群繞過曲沼蘭圃,遊遍了整座世子府,最後汗涔涔地在前庭石案前歇下。

“這石案好哇!”崔纓摸了摸冰涼平滑的石麵,又掬了掬滾燙的雙臉,笑嘻嘻著坐下,“可比我院裡那張大多了……”

秦淳見她頭暈目眩的窘態,咯咯直笑:“阿姊……你醉了……”

“沒有,這酒並不醉人,我不過吃了……半壺而已。”崔纓費了半天才把酒壺安穩放下。

“還說沒醉呀?”秦淳在對座坐下,為她理了理衣領,還用手巾為她擦拭額間密汗,“好在此處並無旁人,阿姊,聽淳兒一句勸,以後切不可在有外賓的宴會上沾酒了!”

崔纓不以為意,反倒伏在案上,前伸著脖子說道:“哼,即便我真醉了,淳兒,你軍棋依舊下不贏我!”

“是是是,淳兒當然不如阿姊啦。”

“你撒謊,你哪裡都比我強,你這是敷衍我的話,我不要聽!……淳兒,你快說,你比我多才多藝,你要打敗我!”

秦淳見她又發酒瘋了,忍俊不禁,隻得搖搖頭:“彆了,阿姊,那軍棋我確實不會呀。”

“哎呀,喝了酒我心裡煩悶得很,就陪我來一局嘛!你要是贏了,我……”崔纓將皎皎高高舉過頭頂,瘋笑道,“我便把這呆兔贈與你!”

“我不喜歡兔子,我才不要。”

“那你喜歡什麼啊,好淳兒,快告訴我吧。”

秦淳拂袖掩笑,伸出芊芊素手,指了指她腰間的組玉佩,努嘴笑道:“喏——淳兒想要那個。”

“一言為定!”崔纓把組玉佩一把扯下,置於案幾,斜著眼嘿嘿笑,“可如若依舊是我贏了,淳兒你便要……代我謄抄那些禮製典章哦。”

“啊?那不是當初笄禮後,母親便吩咐下了的麼?阿姊你竟還未抄麼?”秦淳突然反應過來崔纓並未全醉。

“哎呀,還有一半啦,你到底答不答應嘛?”

“行吧,成交。”

崔纓利索地從鞶囊中掏出裝著軍棋的小紅木匣。

那是她不久前,仿著後世軍棋複刻的一套木製軍棋,不過是更換了棋子之名,依舊是相仿的遊戲規則:原有的一個“軍旗”、一個“司令”、一個“軍長”、兩個“師長”、兩個“旅長”、兩個“團長”、兩個“營長”、兩個“炸彈”、三個“連長”、三個“排長”、三個“工兵”、三個“地雷”,分彆換名為“戰旗”、“大將軍”、“長史”、“校尉”、“曲軍侯”、“屯長”、“都伯”、“硫磺”、“什長”、“伍長”、“小卒”、“羅網”。

木匣展開即是棋盤,崔纓和秦淳熟練的將棋子攪亂,反麵覆盤,擺滿棋位。

“石頭——剪刀——布!”

“是我的刀贏了,我先翻!”秦淳微笑。

她們開局正玩得火熱,並未注意到,此時門外有人入府,途經廊道,逢見中庭石案前,兩個十四五歲的姑娘,正下著稀奇古怪的棋,尤其是那個穿著束袖男裝的姑娘,抱著個陶製酒壺,斜斜地倚坐在石頭上,毫無淑靜儀態,像個男兒般說笑。

“兵不厭詐,哈哈哈,淳兒你沒想到吧?都伯不過誘餌而已啦,我的真實目的,可是要帶著硫磺炸了你的大將軍呢!

“閣下三張羅網,如今隻剩一張……嘿嘿,待我小卒持劍挑破,可便要‘直搗龍城’咯!

“淳兒你聽我講,棋藝亦如行軍用兵之道,絕非寥寥幾日便能學會的……就說那戰國名將白起、王翦、廉頗、李牧,也須從底層軍士做起,憑借己能,積累戰功,逐步成長為秦趙兩國肱骨大將啊……”

酒酣耳熱之際,崔纓左手托臉,揪了揪紅得發紫的左耳,朗聲笑個不停。

秦淳隻撇了撇嘴,頗為懊惱。

眼看她就要被崔纓打殺得輸了半數的棋子,忽聽身後響起一聲:

“讓我來跟你下一盤。”

秦淳抬頭,頓時錯愕,看呆了眼。

崔纓睜開微醺的眼睛,將右臂摟著的酒壺換到左臂,用右手繼續托著腦袋,慵慵懶懶,側眼望去——

隻見綠漆欄杆後,一個披著藍袍,藏著左臂的輕裝青年,正閒逸地倚在朱紅廊柱旁。

他的臉型方正,白麵星眸,眉宇酷似曹植,神情冷峻,若有威色。而裝扮多有戰國之風,發髻斜盤,額係繡帛,兩鬢垂著幾縷青絲,腰後佩劍,足蹬武士長靴。斜倚時如山傾,待站直身軀時,又如青鬆般傲岸挺拔。

崔纓醉眼朦朧地打量著他,他恰好也在打量著崔纓。

“謔——這是誰家少年郎,怎生得這般俊俏?”崔纓半醉半醒地扶案而起,指著秦淳笑道,“淳兒稍坐,待我為你搭條紅線去——”

秦淳回過神來,連忙起身呼喚阻攔:“阿姊,彆——”

廊道上的青年一個翻身越欄,跳下階來,即按劍上前,還給了崔纓身後秦淳一個眼神示意。

崔纓並未過多留意,隻嬉笑著,抱著酒壺,踉蹌地走到他跟前,繞著他轉了一圈,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還習慣性地探出右手,踮腳比較了下身高,賣著酒瘋笑道:

“哎!大高個兒,你是打秦始皇陵來的兵俑麼?”

陶俑在漢魏時期也十分盛行,隻是他不會想到,這個女孩兒說的是千年後挖出的驚世奇跡。

他盯著崔纓的裝束,也盯著崔纓懷中的酒壺,隻微笑不語。

崔纓正狐疑他是聾子還是啞巴,可眯了眯眼,見他長得確實十分好看,崔纓不禁晃了晃腦袋,清醒了一瞬,旋即調笑道:“‘少年見羅敷,脫巾著幧頭’,小公子,你有眼福了,今日這兒正有一位當世‘秦羅敷’呢……”

崔纓指罷身後羞怯的秦淳,又壞笑著動手動腳,想揭下他額間繡帛:“快快取下汝之抹額,隨我去見羅敷——”

那人眼疾手快,扣住崔纓的右手腕,冷笑道:“什麼抹額,適才下棋長篇論道之人,竟連軍士冒絮也不識麼?”

“你是從軍之人?”崔纓聽了愈發來勁,更想試試他的身手了,於是掙紮著欲擺脫其擒拿,和他對了幾招,沒想到在即將觸碰到他左臂那一刻,他一個閃身,反手把崔纓推開,還趁機奪走崔纓左手中的酒壺。

“你的武藝,是子桓教的吧?”

青年軍漢莞爾一笑,鬆下緊繃的臉,嗅了嗅酒香,輕酌一口,說罷“好酒”,竟仰頭一飲而儘。

崔纓手腕被他扣得生疼,被他一推,跌倒在地,酒醒了大半,又眼睜睜地看著他喝完那最後半壺美酒,十分羞惱,起身作勢擼袖,正欲與他火並,卻被掩嘴偷笑的秦淳一把拉住。

秦淳附在崔纓耳邊小聲說道:“好阿姊,快醒醒罷,他是夏侯家的族子,單名一個‘尚’字。”

噢?夏侯尚,是……曹魏什麼將軍來著?

崔纓定睛看了看秦淳,忽而燦爛地笑道:“好妹妹,你也沒醉,卻為何似我這般麵色泛紅呢?”

秦淳暗暗掐了掐她的臂膀,忍俊不禁,拚命用眼神示意,崔纓又瞟了幾眼那少年郎,頓時心領神會。

哈哈,淳兒,這下你也讓我逮著把柄了吧?

崔纓拉著秦淳靠近那夏侯公子,秦淳恭敬地行了一禮:“淳兒見過伯仁哥哥。”

酒壯人膽,崔纓也學他傲然姿態,單手叉腰,仍舊浪蕩地笑:“我當是誰呢……原是從未逢麵的尚哥哥呀,怎麼,你不是在軍中任職麼?如何會出現在這兒呢?”

夏侯尚眼中,似有驚異之色一閃而過,遂饒有興致地緩步靠前,直抵在崔纓跟前。他長得極高,肩膀都沒過了崔纓的頭頂,崔纓仰頭與之對視時,頓生一種泰山壓迫之感。

他右手提壺靠背,俯身低語:“早聽聞上次南皮之戰後,司空府裡,來了位好生了得的妹妹,今日一見,果真不假,實在威風!”

崔纓怯怯地後退數步,連連打哈。

夏侯尚將空酒壺置於石案上,毫不客氣地揚袍坐下,似笑非笑:“吾從軍征伐,前月追襲海賊管承,傷了左臂,司空特允我返鄴,來為子桓冠禮作讚,昨夜方騎馬回城……”

他彈指敲了敲那隻酒壺,納罕道:“你一個小姑娘家,也敢在你二哥那兒偷來如此珍貴的酒吃麼?”

“什麼叫偷,這酒,可是我自己釀的呢,淳兒你說對吧?”崔纓用胳膊肘碰了碰秦淳,卻見她出神地望著夏侯尚掩在藍袍中的左臂,欲言又止。

“噢,你還會釀酒?”夏侯尚挑眉罷,譏諷道,“酒是好酒,卻也易讓飲酒人變癡呢。說什麼棋藝如兵法,你也隻會欺負我淳兒妹妹了。來!我替她來與你下一局,敢否?”

“欺負”二字隻被崔纓聽見一個“負”字。

“嘁,淳兒是我最好的姊妹,我怎會負她!來就來,諒你也是個新手小白,休想贏我!”

崔纓用手背虛掩著嘴巴,打了個哈氣,即刻與他相對而坐:“伯仁兄台,你雖是從軍之人,卻也未必懂我這軍棋。你可得做好代淳兒給我抄書的準備。”

“‘日中則昃,月滿則虧’,纓妹妹,話可不能說太滿,小心咬著舌頭。”

“哈哈,等會兒你就知道被打得咬舌頭的人是誰啦!軍中無戲言,你這也算是立軍令狀了,不許反悔。”

崔纓開始耐心地跟夏侯尚一一講解軍棋規則,他聽了半晌,隻傲慢地摩挲著木塊上的棋名。

“纓妹妹,我尋思著,吹噓棋藝如兵法的你,若不曾讀過什麼兵書,軍旅典製也應了解一二的,你知道大將軍是什麼官麼?將軍府屬官又是哪些?棋子官銜雖非胡謅,實在不成體統,料你也不知他們的俸祿幾何。”

“少廢話,你玩不玩?”

“請。”

……

意料之外的事發生了,崔纓的什長剛從行營登上臨近山界的兵站,就被他遠在後方的都伯從上來殺去。

“啊,你偷襲我!”

“這叫出其不意,不是你說兵站猶如驛站,同軌相連,可來去自如麼?”

崔纓悄悄調兵,可一出校尉就被他的長史盯上了。

“你怎的知曉我要過戰線?”

“綏靖之策,自古有之。”

崔纓的大將軍行至前線中路,竟被他兩個硫磺前後夾擊。

“好一個火攻夾擊,你是偷渡過來的,你太奸詐了!”

“兵不厭詐,這可是你說的。”

“伯仁哥的記性,確實不錯。”

“纓妹妹的‘兵法’,確實拙劣。”

“……”

於是很快,崔纓的大半棋子都被夏侯尚殲滅了,最後隻剩一個屯長四處逃竄。夏侯尚也不急著砍倒她戰旗,像貓逗老鼠似的,將她逼趕到大本營旮旯處。

夏侯尚哂笑:“看來,子桓隻教了你些許武藝把戲,並沒有將精妙的棋藝傳授於你。”

崔纓佯怒著一拍石案,卻不慎推碰到了皎皎,皎皎受驚後前腿一蹬,作勢要跑。

說時遲,那時快,夏侯尚反應迅猛,未及白兔落地,就被他用右掌托住。

他淺淺一笑,將皎皎遞還給崔纓。

“不服不服!這種翻棋的玩法運氣成分太大,我再跟你來明棋與暗棋。”

“你也知道這種軍棋多憑借運氣啊?”

“……”

崔纓的確低估了古代軍人的軍事素養,特彆是夏侯尚這種文武兼善之人。果不其然,他又勝了兩局,作為一名資深的軍棋玩家,崔纓頓時覺得甚是丟現代人的臉。

“今後可還敢紙上談兵了?”

“好吧,你們贏了!”

崔纓向秦淳投去幽怨的小眼神,這才發現她一直站在夏侯尚身後。

如今酒醒了,崔纓倒頗不情願地,把石案上擺著的組玉佩推上前。

“淳兒,這玉佩是擱你那兒放著的,我日後還會贖回。”

秦淳掩嘴偷笑,作勢去拿,玉佩卻被夏侯尚捏在手中打量:“這玉組佩可是司空府嫡公子的規製,你竟有一塊?看來曹司空,確實對你疼愛有加。”

嫡公子獨有?原來,曹植把他的那塊送給了我。崔纓心想。

知道內情的秦淳不語,隻笑著看向她。

“君子不奪人所歡,”夏侯尚將組配推還至崔纓麵前,起身摸了摸秦淳的頭,“淳兒,你不必為此人抄書了,也不必惦記她的玉佩,回頭我去你子桓哥那兒,給你要幾塊來。”

府中眾人皆知,曹丕有收集玉石的癖好,去他那兒索要一塊上好的玉佩簡直比登天還難。這夏侯尚到底什麼來頭,敢誇下這樣的海口?崔纓納悶想道。

秦淳被他一摸頭,臉羞得跟春日裡院前的桃花有得一比,她微微頷首,抿嘴笑道:“伯仁哥哥說的是,淳兒與阿姊玩笑呢。”

而覺察出貓膩的崔纓,隻敢在石案前憋著笑意。

夏侯尚興意闌珊,睥睨了崔纓一眼,也不多言,右手一揚長袍,便往世子府宴席方向揚長而去。

待此人走遠,崔纓即刻跳上前跟秦淳嬉鬨在一處。

“哼,淳兒!你看看你的伯仁哥哥,代你下棋,可教我顏麵掃儘了呢!”

秦淳仍沉浸在自己的喜悅中,笑得合不攏嘴,故意打趣我道:“分明是阿姊自己吃那般多的酒,有意激他。方才那輕佻之態,略略略,也不羞!”

“好你個壞淳兒,你竟不站我這邊了麼?”崔纓捏著她白淨的雙臉,“我發酒瘋時,你也不拉著我些,定然是想看你阿姊的笑話呢!”

秦淳被折騰得失了笑態,趕忙扶著她坐下:“我的好阿姊,你還是歇歇罷!仔細又讓皎皎逃走了。”

崔纓雙手托腮,鼓起腮幫子,仍舊發牢騷:“唔……好生無趣,竟在外人麵前丟了顏麵,此刻竟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忽而想起什麼,崔纓嘿嘿一笑,湊近秦淳身前。

“哎,淳兒,你快與我說說,這位伯仁哥哥的來曆唄!”

“他呀——”

秦淳也托起下巴,仰天喃喃道:“他跟我阿兄還有子桓哥,都是一起長大的……”

“聽說是夏侯將軍的侄兒?”

“嗯。他是夏侯家最受深受司空器重的公子,不騖聲色,頗有軍功。隻是平素他並不愛與人交談,我從未像今日這般見他說那麼多話,還笑了那麼多次……”

“這個人這樣古怪的嗎?”

秦淳歎了歎氣:“他跟你我的身世相仿,也是個亂世流離的苦命人兒……”

崔纓頓生興致,從籠中取出皎皎,揣在懷裡,認真聽秦淳的講述:

“當年,司空初興義兵,兗、豫大亂,到處鬨饑荒,夏侯將軍為了養活兄弟子女,都顧不得自己的幼子,伯仁哥哥少孤且貧,雖遠受其叔父照拂,到底與布衣子弟無甚區彆。好在他並未沒於平庸,天資聰穎且勤苦治學,很快便為夏侯將軍重視,欲接來許都留在身側。

“偏在那年,伯仁哥哥唯一的胞妹夏侯英走失了,許是被山賊擄走了的罷,我也說不清,據說是外出樵采時不見的……唉,世罹多難,這天下亂了數十年了,瘟疫、蝗災、旱澇、盜寇、戰亂……樣樣沒少,無止無休,不知何時是儘頭。譙縣雖為司空故裡,也早已滿目瘡痍了……”

夏侯英?

崔纓瞬間想起的,竟不是夏侯惇的先祖夏侯嬰,而是當年紅帳中,袁譚那小女袁鶯……為何這個世界的崔纓、曹纓、夏侯英、袁鶯的命運竟都如此可悲呢。

聽罷這夏侯尚的故事,崔纓沉默了。

“初見他時,我不過八歲。那時我們尚在許都,他初來府中詣見司空,雖粗褐布衣,卻少年老成,明禮自持,從容不迫。他頗曉詩書,又能武藝,對長者所問皆應聲而對。司空愛其慧敏,特令他侍從子桓哥哥,從軍征伐,為軍司馬……”

秦淳回憶這段過往時,眼裡都是光芒。

“伯仁哥哥如諸公子般,可得自由出入司空府,我阿兄常常戲稱說‘戰國有四公子,當今亂世,曹子桓、曹文烈、夏侯伯仁再加我曹子丹,可不就成曹家四公子了嘛’!”

秦淳忽然笑了笑,托起雙腮:“伯仁哥哥雖性冷寡言,但跟二哥一樣,對我們幾個妹妹都是極為溫善的,阿姊你要相信,他真的不是壞人……”

秦淳起身,看庭前楓葉飄零片片,跌落石板。她靜思了良久,不知何處安放的素手終於疊放在了身前。

“如今數年過去,昔日困頓少年不複,已作馬上持戟小將,已為帳前掣刀軍司馬,胸隱甲兵,身為士卒先,前途,何其明亮啊……”

崔纓悄悄走到她身後,輕輕拍了拍她的腦袋:“嘿哈!你個呆淳兒,哈哈!你心悅那少年郎,對麼?”

這個時代部分貴族女子思想,遠比崔纓想象得要開化,秦淳聽了崔纓的質問,並不否認,也不見得十分期待,她隻是低眉,撥弄著手指,坦言道:

“說不上有多喜歡,隻是心存好感,覺著世間有這般兒郎實在可敬可歎,再說了,你我的婚事哪能自己做主?縱然我心許於他,也不得不拘於禮防啊。倘若他年,黃昏下,青廬中,與你共飲合巹酒的,不是你心上人,豈不徒生悲戚?不若從一開始,便不要心思逾矩。”

“逾矩?”崔纓忽而落寞地歎息,自嘲道,“我崔纓,生來便被釘在逾矩柱上了。”

“嗯?”秦淳迷惑地回過頭。

崔纓聳聳肩,繼續扯回話題:“且放寬心啦,你有兩個如此關愛你的阿兄,何愁……”

崔纓好像忽然記起什麼,頓時愕然,認真地問她:“等等,淳兒,你——當真喜歡那夏侯氏?”

“怎麼了,不妥麼?”秦淳露出不滿的表情。

“你可還有什麼同胞姊妹?”

“除了我阿兄,還有個小我三歲的阿弟彬兒,並無姊妹。”

崔纓鬆了口氣,拍拍她肩膀,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堅定地承諾道:“相信我,淳兒!將來的婚事,定會如你所願!”

秦淳雖不知崔纓深意,卻知她善意,遂笑眼盈盈,牽起了她的手。

崔穎看著那雙如秋波般深情的雙眸,內心慨然:

淳兒,你可知,曆史上,大將軍夏侯尚的嫡妻就是曹真的胞妹啊!那個‘曹氏女’,為夏侯尚育有一兒一女,一個是赫赫有名的玄學名士夏侯玄,一個是深有謀略、司馬師的妻子夏侯徽。曆史上,曹丕對這個義妹很好,甚至不惜為了她賜死了夏侯尚的小妾。雖然,那是後話。

相處那麼長時間,都未曾想過這回事,隻怪自己看書不仔細,記不甚清了。

崔纓鄭重其事地對秦淳笑道:“淳兒信我!你定然會成為一個好母親的!”

秦淳表情複雜,臉紅得像石榴籽一樣,笑著推搡開崔纓:

“阿姊,你可又發酒瘋啦!”

兩個姑娘歡笑著互攬胳膊,提著空酒壺,抱著皎皎,走上紅廊,繼續遊園賞景。

日至正午,清風徐徐,樹影婆娑。

日中則昃,月滿則虧。

突然憶起那個夏侯伯仁的話,崔纓連著想到後句:

花盛則衰,愛滿則癡。

曆史上的夏侯尚,戰功卓卓,卻是個癡情種。曹丕因為夏侯尚的小妾搶走了秦淳的寵愛,直接殺了那小妾,當夏侯尚出征歸來,知道這件事後,痛不欲生,甚至掘開墳墓想再看那名小妾一眼,沒過多久就抑鬱而終了,而曹丕在夏侯尚病危榻前,淚流滿麵,沒過多久也抑鬱而終。

腦中無端拚湊想象出,這段曆史記載的畫麵,崔纓皺緊了眉頭。——她實在無法將眼前之人和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公子,同這段記載聯係起來。

“隻希望我們姐妹每個人,都能嫁給一個深愛自己的人,再沒有彆的了。”

耳畔似又響起秦淳之前的話。

淳兒,倘若你知道自己會嫁給一個不愛自己的人,你還會對他如此單純的喜歡嗎?你真的相信他是個“好人”嗎?

而那個冰冷寡情、城府深幽的少年郎,很多年以後,是如何變成敏感多情,憂懼終日的大將軍的?他到底是真的深情萬種,還是跟曹丕一樣喜新厭舊?

崔纓百思不得其解,也不願自尋煩惱,很快便將此人拋之腦後。

原來這就是曆史。

原來,那些藏在冷冰冰的曆史背後的真情假意,誰都說不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