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裡,司空府的生活愈發恣意,蕙蘭院每日都有曹家姊妹們歡愉的笑聲。
崔纓每日仍舊勤勉練武,她的劍術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提升,雖未至中上之境,足以禦劍防身。
她不再是從前羸弱多病的身軀,而是身手矯健,司空府赫赫有名的‘混世頑女’,人前雖然中規中矩,舉止有儀,人後卻是不受禮教束縛,能輕易飛躍上牆頭,翻騰於秋千架間的。
她熱烈奔放的性格也讓這個時代的閨秀姑娘們耳目一新,她們都十分樂衷於聽崔纓偷偷講婚戀自由、男女平等、婦女解放這些話題。刻意的親密也讓她俘獲眾姊妹的心,在司空曹府,崔纓收獲了太多難以割舍的友情,說不儘,道不完。
院裡的棗樹和梅子樹年代久遠,枝繁葉茂,軀乾龐大,攀上枝頭還能看見鄰院的院景,崔纓遂養成了午後上樹休憩的習慣。
白天,她有時,會在黃綠雜錯的枝葉底下閉目養神,遠遠眺見卞夫人攜幾個姨娘往蕙蘭院方向來時,便不慌不忙地吹口哨,提醒樹下石案前打撲克牌的小公子們,趕緊收了竹片,從籮筐裡取出經書來念。若是卞夫人她們入院來,還常常察覺不到崔纓藏在她們頭頂上,正捂嘴偷笑呢。
夜裡下燈後,思蕙和文蘭都已入睡,崔纓偶爾會翻上屋脊看星星。
涼風習習,若見著鄰院書齋仍未熄燈,還會有點孤獨寂寞,忍不住思念前世牽掛的人和家鄉。
崔纓已不再是崔纓,你們卻還在苦苦等候崔纓回去麼?
日子一天天過去,也不知曹操征戰幾時歸來,遠方軍營裡的青衫先生,他還好嗎?
秋上心頭使人愁。
很久以後崔纓才明白,那日乞巧節,她在眾人麵前露儘了風光,贏得了所有人的心,唯獨失去曹植的好感。
起初,曹植隻是像以往鬨矛盾一樣,見了也不打招呼,後來,他獨自一人去東閣就學,在書架前看書時也與崔纓保持距離,偶爾還會在崔纓與其他公子辯論時嘲諷幾句,可一見崔纓笑臉貼近前時,便又立刻冷著臉扭過頭去了。
那時,崔纓並未意識到,和曹植的情誼已經出了很大的問題,以至後來徹底分道揚鑣。
曹操的勢力在北方越穩固,曹植在鄴城的朋友就越多,都是十幾歲的世家公子,每每拉著他出府去遊蕩,而崔纓受製於府令,並沒有公子一樣多的機會出府上街。
就這樣,崔纓失去了散學後騎馬的唯一玩伴。
說來也怪,曹植越是不搭理她,越是同她冷戰,她便越是鬱悶,越是難受。不論在做何事,滿腦子盤旋的都是曹植的身影。而曹植喜怒無常,讓人不可捉摸的個性,也讓她對其人產生了莫名的恐懼。
與其說是恐懼,不如說是自卑。
眼見他文章習作越來越順暢,眼見他騎馬鬥雞遊戲越來越擅長,眼見他受眾人捧,被眾人誇,眼見他眉目清秀衣著打扮爽朗乾淨,眼見他給姊妹們化起妝容來輕而易舉。她製出的後世遊戲他很快就能破解;她絞儘腦汁寫出的詩賦不及他的三分;她在蕙蘭院留住的兄弟姊妹,他隨口一呼,便跟著他走了。
崔纓忽而覺得,這個人,無比陌生。
這個人,不是她前世追捧的紙片偶像。
這個人,是活生生的人。
這個人,不屬於她。
深秋某日,正是天朗氣清的好時節。
崔纓仍像往常一樣,邀請府中眾姊妹來蕙蘭院相聚,捏造架空背景,跟她們講花木蘭,講梁紅玉,講李香君,講秋瑾,講娜拉,也講《鶯鶯傳》《柳毅傳》《倩女離魂》《杜十娘怒沉百寶箱》《趙盼兒風月救風塵》《西廂記》《牡丹亭》《長生殿》《桃花扇》……
年齡殊異的眾姐妹,有大家閨秀的共性,更有獨一無二的個性。那時候,天氣陰涼,她們就在小院裡,暢談未來,聊各自的興趣愛好。不知道為什麼,崔纓笑著聊著,都能即興腦補出每一個女孩們的現代職業和裝扮,像昏暗的燈光下的舞台劇似的,畫麵一一在眼前閃過,她們從三國來到一千年後,霓燈一亮,搖身一變:
二姐曹憲年方十六,個頭屬一眾姊妹中最高,性格卻最為軟弱,興許跟她個人體質虛弱有關。崔纓時時見她穿著厚衣,拈帕咳嗽。她在名義上有著看照監護之責,且精於傅粉施朱,編紮各種發髻,崔纓便想,這不擱現代妥妥的直播間美妝博主麼?是那種靦腆的,網友開個小玩笑,都能笑得臉通紅的、染著粉紅頭發的女孩兒。
秦淳自不必多說,少小習舞,相和樂舞無不精通,如今又多了調香這獨門技藝,在眾庶女中亦是孤芳亭亭的存在。她的美,是引領魏晉風的妖妍美,腰肢曼麗,婀娜多姿,不得不讓崔纓聯想起,能歌善舞頗具異域風情的吉普賽女郎。崔纓心想,若生在現代,秦淳不僅登得莊嚴華麗的星光舞台,還去得燈紅酒綠的歌舞伎町,她是燈光聚焦下獨跳天鵝湖的芭蕾舞女,也是風姿綽約跳得鋼管舞的性感紅唇俏女郎。
曹貞,年方十四,和秦淳同齡,是曹衝的胞姐,知書達禮,涵養極高。與秦淳的妖妍美不同,曹貞是文靜淑雅的古典美。她擅長書法與水墨畫,跟曹植關係很好,兄妹倆常常探討畫技。崔纓心裡偷樂,由衷地喜歡這個姑娘:若生在現代,毫無疑問,曹貞會是名前途不可限量的文靜美術生,興許,還是個才貌雙全喜歡cosplay的二次元女孩。她最大的夢想,就是出版插畫集,膽子雖小,還是很愛遊曆世界各地美景,戴著貝雷帽背畫板拿著單反。
曹節今年十一歲,她說她最喜歡的是唱歌,且經常去找高閣上住著的那位名喚來鶯兒的歌姬學曲子。小曹節長相甜美,生來便是個美人坯子,生來就有一副好嗓子。崔纓教她的幾首現代歌,譬如《蟲兒飛》《小白船》《童話鎮》《夢的光點》《隱形的翅膀》,她雖奇怪許多字句的發音,但還是很快學會了唱,天籟之音配上這個時代前所未有的歌詞,讓小曹節在鄴城名聲大噪。如此歌唱天賦,若生在現代,也該是穿搭潮流,在摩登閃光舞台上受萬人追捧,受鮮花擁簇,一票難求的華語樂壇一流女歌手。崔纓心想。
曹姝是杜姨娘愛女,年不過八歲,但比十一歲的曹節還要高一些,她的美,是秀外慧中的端正美。舉止投足間,儘是其母風姿。曹姝與一眾姑娘不同,她擅長公子們的遊戲,彈棋、圍棋、樗蒲凡此種種須動腦筋的,她都玩得,算術也一流,小小年紀已經能看懂曹銀手中的賬簿。卞夫人很早就發現了曹姝的才能,於是一直把她當管家人培養。崔纓暗歎,曹姝生在現代,絕對是魅力十足的眼鏡理工女孩,進修深造後,更會是精練能乾的管理學女碩士,畢業那天,會以學生會主席的身份,手捧花束,眼神堅定地站在集體照C位。
小曹華隻有七歲,她沉默寡言,素以清冷出名,年紀雖幼,卻是熟稔琴藝。音樂天賦異稟的她,深受卞夫人喜愛,連曹植也也對她佩服得不行,兄妹二人切磋琴藝,往往不分高下。崔纓想,生在現代的話,曹華定然也是鋼琴天才少女,師從歐美多位著名鋼琴大師,年紀輕輕就能舉辦個人專場鋼琴音樂會。她說,去海邊彈琴吧,沙鷗會掠過女孩兒柔軟飄逸的發絲,向藍天呼喚著自由進行曲。
至於年紀最小的曹儀。她原本是曹操族弟曹洪的內侄女,後來出養到曹洪家,因曹洪曾救過曹操性命,且對曹家事業有過巨大貢獻,卞夫人便收養曹儀為義女,視若己出。小曹儀受到的寵愛,不亞於曹節,所以理所當然可以認為,她若生在現代,定是都市小說文中億萬富豪的掌上明珠嘍?崔纓托腮想著,已經腦補出一個跟思嘉一樣“暴躁”性格,敢愛敢恨,永不服輸的千金大小姐了。興許她也會想掙脫家族的束縛,乘著直升機夜奔,跟《羅馬假日》裡的女主角一樣,邂逅屬於自己的單車王子。
……
在崔纓的唆使下,曹家姊妹們紛紛聊起了城中某家某戶的八卦,甚至理想中的未來夫君。
姑娘們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向年齡最大的二姐曹憲。可曹憲,似乎從未考慮過自己的婚嫁這個問題,也十分羞於回答這個話題。在妹妹們的軟磨硬泡下,她才慢吞吞地發表了自己想法:
“婚姻事,本就是父母命、媒妁言,隻要門當戶對、年歲相當、八字相合,我自是全憑阿翁作主。”
“就像銀姊姊那樣嗎?”小曹節對這回答顯然不太滿意。
“是,”曹憲仰頭望雲,眼中漂浮著似有若無的寂寞,“阿翁和阿母很早便開始籌備阿姊的婚事了,對她的事多上心啊……我很羨慕她。”
小姑娘們遂嘰嘰喳喳,開始聊起長姐曹銀的未婚夫婿夏侯楙,或誇他相貌堂堂,或誇他身份尊貴,隻有小曹姝小聲嘀咕起夏侯楙的缺點:才華平庸。
崔纓歎息:“憲姊姊,父母之命並不一定就是最好的。遇上平庸之姿者也便罷了,若是遇上個中山狼,該如何是好?”
“纓姊姊,何為中山狼?”曹姝問。
崔纓遂說起了東郭先生與狼的故事。
小曹節在七嘴八舌的討論中聲音最為響亮,她跳將起來,揮舞著雙手,臉上掩飾不住興奮。
“說的太對啦,婚姻大事憑什麼不能自己做主呢!節兒長大了,一定要嫁個蓋世英雄,才不與豺狼為伍,才不跟笨蛋共度一生呢!”
眾人都被節兒的童言稚語逗樂了,曹姝辯道:“中原大半天下皆入我曹家,父親就是蓋世英雄,這世上,難道還有誰比父親更英雄的人嗎?既然如此,蓋世英雄父親的話,你能不聽嗎?”
“誰說蓋世英雄就非要跟父親一樣上戰場殺敵,建立功勳呢?”曹節不服氣地反駁,“隻要這個人正直善良,聰明勇敢,對天下蒼生有責任心,在自己擅長的領域有所建樹,不入庸人之列,他就是自己世界獨一無二的蓋世英雄,就像子建哥哥一樣。‘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與那個人年紀相當,他是那樣純粹的人,我也同樣。”
曹姝起哄道:“噢——姝兒想起來啦,節姊姊你說的蓋世英雄,就是許都那位郭家的小公子吧!”
姑娘們紛紛捂嘴偷笑,曹節也瞬間羞紅了雙臉,呼哧呼哧跟曹姝打鬨起來。唯獨崔纓一頭霧水,由秦淳悄聲告訴方知,節兒八歲以前都在許都生活,而她在許都有個青梅竹馬的好朋友,名叫郭奕,正是曹操寵臣郭嘉的獨子。小曹節大大咧咧,天真爛漫,向來口無遮攔,她對郭奕有好感之事早已不是姊妹間的秘密。
曹節揪住曹姝的衣袖,兩人拉扯到人前。
曹節哈哈大笑:“輪到你啦!快告訴阿姊,你心目的理想郎君!”
聽出話中有料,崔纓立刻向曹姝投去了期待的目光。
小曹姝鼻哼一氣,雙手互挽,故作深思姿態,來回踱步,最後回首驕傲地說道:
“我曹姝,是當朝司空之女,我將來的模樣,定然不會遜色於《列女》諸人,也不見得會比公子們差。所以,我一定要嫁給一個慧通而內謙、博聞而有遠見、重情義而輕名利的君子,‘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
崔纓十分讚許地點了點頭,又問曹貞:“貞兒,你呢?”
曹貞正與秦淳說著悄悄話,聽她發問,不覺紅了耳根,抬起袖子遮住半張臉,靦腆地笑道:“我認同節兒說的‘攜手白頭’,但並不一定須是蓋世英雄。亂世求存,已屬不易,為人光明磊落就已足夠,何況人非聖賢,我自身並不十分卓卓,哪能對他人求全責備呢?能苟存性命,與心愛之人相伴終身,這是貞兒唯一的心願。”
曹貞的話贏得了在場多數人的認可,見秦淳沉默地坐在一旁,崔纓推了推她,笑眯眯道:“好淳兒,最後到你啦!快跟大家講講,你的理想郎君。”
不料秦淳一反尋常,她臉先是一紅,繼而漸漸變青,恢複原樣,她那緊鎖的眉頭以及眼角的落寞,都暗示著她心底確實藏著一個人。
有心愛之人是件好事,但她為什麼看起來十分憂慮?
“隻希望,我們姐妹每個人,都能嫁給一個深愛自己的人,再沒有彆的了。”
秦淳輕描淡寫地說完,攬裙起身,上揚著嘴角,似風一般輕飄飄地出了蕙蘭院。
寂靜的氣氛被小曹華打破,她不屑地撇嘴:“你們都喜歡男人,可我不喜歡!”
小曹華的童言無忌立刻讓全場爆發一陣歡笑。
“喂——我說認真噠!”她也學年長的姊姊一般,氣呼呼交挽雙臂,“那府牆外的男子,不僅一身臭汗,脾氣也臭,我才不會與他們打交道呢!我要在司空府待上一輩子,哪兒都不去!”
“傻妹妹,這世上哪有姑娘不嫁人的呢,莫非,你要剃度出家不成?”曹憲也忍不住拈帕輕笑。眾人亦樂。
崔纓打著哈哈,拍了拍小曹華的肩膀:“華兒乖,不嫁就不嫁,你不嫁,阿姊養你一輩子!”
眾姊妹這才圍上前,七嘴八舌要崔纓也表個態,講講理想中的夫君。
崔纓笑得合不攏嘴,最後卻也收斂了笑意,隻望著秦淳離去的方向。
她心想:
很多年後,大家再回憶起這次閨閣談心時,是否都會徒生哀戚?
她們都不知道,今日在場眾多姊妹中,興許隻有咿呀學語的小曹儀和清冷離場的秦淳,最後得到好歸宿。
因為她們不是曹操的親生女兒,背後也沒有錯根盤結的宗族利益。
曹操對她們的寵愛,是純粹的。
“我跟你們秦姊姊一樣。”
崔纓黯然神傷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