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纓猛然一驚,慌忙掩了車縫,心卻開始砰砰直跳:初來乍到,我如何曉得鄴城布局和大軍進哪個門有關?我肯定不如你親兒子啊,這個曹孟德!到底怎麼想的?
崔纓知道,此時此刻,眾人目光皆彙聚在這個緊閉著的車廂上,包括曹植。
曹操話都說到那個份上了,她若不敢作答,豈不在曹植麵前,有失顏麵?
崔纓端正坐姿,在車內沉默了半晌,終於鼓起勇氣,清聲回應道:
“回司空,纓兒愚鈍,並不能全然領會司空之籌劃,隻敢信口胡謅幾句。”
馬車外悄然一片。
崔纓尷尬地愣了幾秒,卻冷靜許多,想著能否用地理學的知識,信口胡謅幾句。
高中地理考試曾出過一道有關清濁漳河含沙量的題目,當時多留意了幾分地形圖,記得濁漳河彙入乾河,是東西走向。崔纓雖不知鄴城布局,但人口原始聚集需要水源,完全可以推斷鄴城南依漳河而建,且南部應是老舊城區為主。
漢代坊市分離,權貴與平民也根本不可能同居。曹植剛才說,自東門進則徑直過市,想來,必然有條大街是東西走向嘍?而這條市街足以行軍,極有可能就是貴族與庶族居所的分界線。
曹植還提到,城北守軍頗多,如果沒有猜錯,曹操定會將凱旋師旅安置於城北大營。早聽聞,官渡之戰曹操攻下鄴城後,便將司空府與下僚官署,一並從許都遷至鄴城。漢承秦製,以右為尊。中國北方建築,又多依坐北朝南之法。建安文學有“西園宴會”之說,無疑,城北及東,當為州牧府宅及冀州官邸。
這樣就好玩了。崔纓暗喜。
“纓以為,司空攜諸將自北門歸鄴,乃為全軍所憂也。詩有雲,‘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我東曰歸,我心西悲’。
“自古沙場征伐苦,司空不願擾民於市,更眷顧兵將盼歸定所之情,遂南麵而行,既示我軍凱旋,又可以最短之徑直達官署與駐營。
“古者,有‘聖人南麵而聽天下’之說,司空固有‘上德’,如何不能‘南麵稱孤’呢?”
《東山篇》創作背景,乃是周公旦東征。詩言戰卒思鄉之情,亦道戰勝歸來之喜。《尚書》有載:“周公攝政,一年救亂,二年東征,三年踐奄”。
南麵稱王,北麵稱臣。曹孟德,你奉天子以令諸侯,常以周公自比,如今滅袁平叛,一年折返,你懂我的意思。
那時,崔纓還有些慶幸,叔父崔琰尚留在清河處置搬遷事宜,並未同行回城。否則,聽見她這般說辭,不知又該何等震怒。
是的,被崔琰批判過的,她還敢犯。
她那時單覺著好玩,僅此而已。
此言既出,曹操哈哈大笑,十分滿意:“孺子,甚矣,汝之仁惠!”
大部分文臣幕僚應都是附和稱善,但也許荀攸的臉色會有些難看。“南麵稱孤”含帝王之寓,由旁人說來興許難逃諂媚之嫌,但從一個稚女口中輕快說出,反倒令人覺得是童言無忌,有口無心,恰到好處。
崔纓竊喜之餘,不禁努努嘴,耷拉著肩,擼了擼皎皎毛茸茸的兔頭,以平複心緒。
“纓妹,還藏著不肯出來與眾人相見呢?”曹丕在車外笑道。
車外仆夫聞言,即拉開前車門。
涼風入懷,視野明亮,崔纓一眼便與那白衣少年對上雙眸。
明眸善睞,顧盼生姿——他真的有一雙好生漂亮的眼睛。絮絮飛雪中,曹植的兩頰被風吹得通紅,笑起來,一對酒窩若隱若現。
他是在笑,笑得卻比先前多了幾分刻意。看得出來,眉目間,似乎因我搶了風頭,而藏了些許嗔怒之色。崔纓微微頷首,亦回敬了一個頗含深意的微笑。
那不是仇怨。
那是兩個天真無邪的少年,暗中幼稚地較勁。
崔纓挑了挑眉,下一秒即彆過眼去。目視著曹丕款款走來,不知為何,她頓生局促之感。曹丕立於轅木之側,風度翩翩,俯身朝她伸來右手,淺淺一笑,點頭示意。
他小聲道:
“走,二哥帶你回家了。”
曹丕的聲音很有磁性,若有一股穩重之氣,吹走了她所有不安和疑慮。
小崔纓微微欠身,探出車門,一手抱著皎皎,一手信任地搭在他手上。在曹丕的攙扶下,她提起紅裘,跳下馬車,站得穩穩的。旋即整衣,端正儀容,任由曹丕牽著小手,來到曹操跟前。
曹植突然隨性打了個噴嚏,他抬起食指,刮了刮鼻子,就傲然地抱臂站在曹操後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小崔纓。小崔纓紅了臉,低著頭,把皎皎藏進布囊,緊緊拽住曹丕的袖角,往他身後藏去,隻敢用餘光偷瞄那對父子。
曹植儀容清秀,比她高得多。他白衣紅襟,穿得極其素淨,倒將我一身赤紅色的白狐絨裡鶴氅裘比了下去。沒想到,第一次與曹植會麵,她竟以衣繡相見。
那天,曹植站得筆直,其氣宇軒昂之態,倒真與崔纓前世想象中的貴公子一般無二。
那麼,他的脾性,他的三觀,也跟她前世想得那樣麼?
現實生活裡的曹植,到底是什麼模樣?
崔纓不敢往下想去。
崔纓根本不敢奢求與他有相處的機會!
自打知道自己是清河崔氏女後,她就一直恐懼麵對他。
曹丕似乎察覺出了她的不安,卻隻當羞怯,於是笑了笑,反手將她推搡著上前,小崔纓頷首低眉,一聲不吭。曹操叉著腰,神采奕奕道:“植兒,此即崔公從女,今後汝之女弟,姓崔名纓。”
想到在曹操麵前不能失儀,崔纓鼓足勇氣,向曹植行作揖禮:
“纓兒見過四哥——”
曹植雖笑而不語,卻立刻禮貌地傾身作揖。他什麼客套話也不講,直接開口發問:
“妹妹讀的是魯詩還是韓詩呢?”
崔纓愣住,不明所以,隻老實交代:“毛詩。”
曹植卻有些輕蔑地哼聲笑了。他昂起頭,定睛說道:“數月前,二哥早跟我提起過纓妹妹,誇爾何如何如,‘熟讀詩書,府中姊妹皆不能比’,今日一見,果真無差’。隻是你四哥心傲得很,素愛與人論辯,今後行止同處,少不了和妹妹‘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倘若妹妹學問不濟,被四哥惹哭了,又說我欺負你,跑去父親跟前告狀,如之奈何?”
曹丕忍住不笑,環抱雙臂,後退一步,一副看好戲的架勢。
已有大學生心理年齡的崔纓看著小曹植純真的眼睛,啞然失笑,毫不客氣地用《論語》反擊了回去:
“曹四公子曰‘如之何,如之何’,纓兒‘末如之何也已矣’!”
剛認識就來個下馬威,想先發製人,甩過一堆“如”啊“何”的,搞得崔纓頭暈,對白大概意思是:你問我以後起了衝突怎麼辦,哈哈,我也不知道怎麼辦呢!
曹植微慍,眼光落在她斜挎的布囊上,於是指罷,故作驚喜道:“妹妹囊中之物深藏不露,莫非是送給四哥的見麵之禮?”
崔纓故意裝傻:“囊中並無他物,隻是棠梨,你要麼?”
曹植笑:“我要的不是‘梨’,是贄見之‘禮’。”
“是‘禮’呀!纓兒準備了棠梨酒,對四哥可是‘禮敬’得很呢。”
曹植一聽是酒,竟瞬間將小崔纓的酒壺竊出,背過身去,還在兩手間交替把弄,饒有興致地賞玩起來,小崔纓伸手欲奪,他倒高高舉起,讓她踮腳也碰不到,還跳躲在曹操背後,壞笑道:“纓妹妹,此棠梨酒可甜否?”
“還給我!”
“妹妹既準備了‘梨’送人,豈有歸還之‘理’呢?”
“……”小崔纓鼓起雙腮,氣得說不出話。
旁觀眾人,見此孩童玩鬨場景,皆忍俊不禁。曹操笑著嗔怪道:“植兒,不可對你妹妹無‘禮’!”
“父親,孩兒有禮呢!”曹植斂笑,端正地不服氣道:“纓妹妹忘了備禮,孩兒受母親指點,可是精心備過禮呢!”
“哦?”曹操迷惑。
曹植仍舊含帶笑意來到小個子崔纓麵前,卻並沒有歸還棠梨酒的意思,他問道:“好妹妹,四哥再問你一回,釀此酒之棠梨,可甜否?”
崔纓撇撇嘴,不想理他:“四哥自可嘗之,何來問我?”
曹植忽然頗有深意地問道:“那纓妹妹,你有佩玉嗎?”
崔纓瞟了眼他腰間佩玉,一時不解他這句沒來由的話,冷哼一聲,隻敷衍著答道:“玉石溫潤,那是君子才有的物什,纓兒一介女輩,哪能跟四哥相比呢?隨意佩戴,於‘禮’不合。”
曹植擺手笑:“誒——不然。《玉藻篇》曰‘古之君子必佩玉’。纓妹妹既熟讀詩論,學媲君子,如此,何以不能佩玉?”
奇怪,聽曹植讚美他人,崔纓為何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卻見曹植取下腰間那串玉組佩,竟像個翩翩君子一樣,親手為她係在腰間。
那是一串典型的漢式玉組佩:雲形玉珩兩塊,半璧形玉璜兩塊,磬形玉珩一塊,底部還有玉珠兩顆。通體翠綠,並無紋飾,摸上去溫潤清涼。隻是多了玉舞人、玉環、玉觹和衝牙,顯得過分華麗,若能去掉這些繁縟的的裝飾,僅留個“豆”字形,那才真的叫小巧彆致。
這玉組佩看著十分眼熟,崔纓卻因緊張,一時想不起在哪見過。
她不好推辭,有點受寵若驚。
曹植後退兩步,得意洋洋,當著眾人的麵,朗聲笑道:
“詩有雲‘知子之來之,雜佩以贈之’,詩又有雲‘投我以棠梨,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戴了我曹家的玉組佩,纓妹妹從此便是我曹家之人,更是植兒永遠保護的妹妹。妹妹且請放心,日後共處,我斷然不會欺負你。”
真的嗎?真的嗎?
曹子建,君子一言,可是駟馬難追。
聞此童言稚語,崔纓隻敢用眼神質疑他。
曹操大抵是懂得曹植用意了,與旁側諸將,囅然而笑。
玉組佩又名雜佩,《女曰雞鳴》原詩中的“來”字,本是借用作“賚”,是慰勞、關懷的意思,曹植卻故意讀成“到來”的“來”。《木瓜篇》更是《詩經》裡的贈答名篇。孔融四歲讓梨,曹植年紀雖小,卻願意將自己的玉組佩贈與初次謀麵的妹妹,並巧化詩句,可謂禮數周全。
崔纓這才明白,曹植,這是想與她較量詩、論之學呢。
畢竟他才是曹家“年十歲餘,誦讀詩、論及辭賦數十萬言,善屬文”的神童,如今突然又多了這麼一個年紀相當也讀過詩論的妹妹,自然不甘心,自然是想要在眾人麵前壓她一頭的。到底還是童真未泯,這位總角少年,成功取悅了他的叔伯長輩們。曹植有口無心,說出“曹家之人”那句話,更中曹操下懷。
“難得你們兄妹二人如此投緣,植兒,纓兒,日後府中修習功課,還須相互砥礪才是!”曹操捋須笑道。
“孩兒記住了。”
猛風驟起,雪勢加大。
一旁的曹純按劍笑道:“兄長,且休罷,不可再聊了,沙塵儘入口中矣!”
眾人皆笑,曹操遂與諸將攜手相將,徒步入城,一路談笑,曹氏兄弟亦並排而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