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梨煎雪甜(3)(1 / 1)

漢魏風骨 Lily林羽 4233 字 3個月前

此刻天氣雖冷,氣氛卻十分溫馨。

小崔纓跟在曹丕身旁,心情愉快,卻一言不發,曹植一邊牽馬,一邊不停地發起話題:

“妹妹既收了我的玉佩,連一個謝字也無麼?”

崔纓挑眉笑道:“‘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我既非美人,又不曾送什麼金錯刀,這‘瑛瓊瑤’,可是四哥自個兒要送的,哪有討要謝字的道理?”

哼,曹操不在,我可就不客氣了。

沒想到曹植反而睜起亮晶晶的大眼,詫異道:“纓妹妹竟讀過張平子之詩賦麼?”

“我還愛‘香草美人’嘞!”崔纓來了興致,故作驚喜般逗他。

曹植卻趁機手舞足蹈,滔滔不絕:

“屈君高義,自是吾曹畢生之範。‘博聞強誌,明於治亂,嫻於辭令’,此乃‘士’之所望;‘自疏濯淖汙泥之中,蟬蛻於濁穢,以浮遊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此則‘聖’之境矣!”

“太史公之文,班婕妤之詩,甚得我心!”崔纓繼續笑道。

“吾亦羨枚傅之文,慕揚馬之賦!”曹植毫不費勁地接上。

“四哥雖喜辭賦,我卻並非崔駰,不能作《七依》之賦供四哥賞玩了。”

崔駰是與班固、傅毅齊名的文學家,出身博陵崔氏,是諸葛亮好友崔州平的曾祖父,與清河崔氏同源。《七依》入博雅之巧,是崔駰著名的一篇“七體”賦。

“汝非‘崔纓’?……”曹植即刻反應過來,點點頭,啞然失笑。

他牽著馬繩,反背雙手,故作賞景態,搖晃起腦袋,又開始吟詩:

“嗯——‘有女同行,顏如舜英。將翱將翔,佩玉將將。彼美孟崔,德音不忘’,‘美則美矣,未儘善焉’。”

崔纓扶額:好你個曹植,又來刁難人,還不肯放過我呢?

《有女同車》出自《詩經˙鄭風》。現代學者一般認為,它隻是一首普通的貴族青年男女的戀歌。然而,漢末流行的《毛詩》卻認為,這是刺鄭國的太子忽不婚於齊的。朱熹更《詩集傳》說是“淫奔之詩”。也就是說,他是在用這個時代旁邊觀念裡的“政治諷刺詩”來試探她,拿她打趣。

換作尋常閨閣女子,此刻隻怕早就羞紅了臉吧?崔纓暗想,還有,“美則美矣,未儘善焉”又是幾個意思?曹植的不拘禮法,今日倒是見識了!

崔纓有點生氣了,也沒多想,隻管冷笑道:

“四哥對於詩三百,可謂是信手拈來,然鄭風輕浮,想來,用此六句形容纓兒,委實不妥。”

“哦?願聞其詳。”

崔纓輕哼一聲:“無人不知,春秋戰亂迭生。值此禮崩樂壞之年歲,安敢濫用美玉?詩旨或諷或頌,四哥豈會不知?又如何能援引作譽美之辭呢?”

崔纓自以為一語雙關,順道諷刺了曹植的玉組佩過於華麗。

沒想到,曹植聞言,竟隻是沉默地看著她,眼中滿是戲謔之意。

孔夫子當年聽了子路發言,也隻是哂笑。

被他笑得有些不自在,崔纓心陡然一震,猛覺出有些不對勁。

細細品來,恍然明悟——她,她……好像還是被曹植耍了!

曹植貌似真的在誇她!而且,隻是以一名兄長的身份。

前世看論文,說曹植詩歌創作多受《韓詩》影響。而《韓詩》解經比較通達,頗得原始儒者讀書治學之旨趣,不比《毛詩》牽強附會,濫於政教。

難怪一見麵就問她讀的是哪家詩,這是早就想著給她挖坑呢。

崔纓羞赧不已,憤憤地躲在曹丕身後,努力用眼神跟他告狀:

二哥,你看!第一次見麵,四哥就欺負人!

曹丕樂嗬嗬的,指著曹植無奈搖頭,笑道:

“植弟啊植弟,快收收你那輕佻的性子罷,仔細被父親聽見!”

曹植聳聳肩,一副“能奈我何”的神態,還衝著她故意傻笑。

“妹妹還曾讀過什麼書?”

“不告訴你。”

“那我告訴你我讀過的書。”

“……”

“妹妹師從何人?”

“……”

小崔纓捂著耳朵,裝作聽不見,隻顧著跟曹丕快步入城。

認識第一天,就跟曹植杠上了,以後那還了得?這兩兄弟的性格,真是大相徑庭!一個機警淘氣,一個內斂沉穩。置身曹軍隊伍中,一種親切感油然而生,崔纓旋即卻有些悵然若失。

她低下頭,拉緊鶴氅裘,在曹氏兄弟的歡聲笑語中,兀自思量:

今日發言,是否過於張揚?唉!唉!以後還是不要給曹植留下好感吧,她隻在心裡惦念著前世對他的喜歡就好。日後相處,必須刻意疏離,保持冷漠,最好能惹他生厭。畢竟結局明知道不好的,就不要去送命了,人都是應該趨利避害的。

……

大軍入城,曹操果依城傍安營紮寨。散了屬臣,曹操換上鎧甲,自攜了幾位心腹謀臣,去查看城防工事,命崔纓和曹丕等人先回司空府。

他們來到司空府北門前時,天已經黑了。

這州牧府,從外觀上看著都十分闊氣,隻見門口已有一群提燈的府兵,整齊肅立,燈下還有兩頭石獅,麵目猙獰。一眾女眷林立於階上,作張望狀,笑著說“來了來了”。中有一貴婦人,由侍婢攙著,威儀甚重,卻衣飾儉樸,淡妝素容。旁邊還另有一年輕女子,梳著高髻,標準的古典美人樣,縱使天色昏暗,也一眼可見其姿貌絕倫,與眾女眷殊異。

崔纓可以篤定,那就是曹丕新娶的夫人,甄氏。

貴婦人引著眾女眷下階親迎。

“植兒!你們可算回來了!”

“阿母!”

曹植疾步上前,攬著貴婦人的手臂,笑眼盈盈,像個三歲小孩一樣,曹丕則彈了彈裳間灰塵,恭敬行禮。

“叩見母親。數月分彆,孩兒向母親問安。”

卞夫人旁邊的那名年輕女子,見了曹丕,舉止莊重,端正地行見夫禮,忽而瞥見旁側矮小的崔纓,不住地將自己打量,有些驚異,崔纓臉一紅,忙收回視線。

卞夫人和曹植交談了幾句,轉頭問曹丕:“丕兒,為何不見你父親?他往何處去了?”

曹丕作揖:“回母親,父親說要先與諸位叔伯將軍,去查探北城防事。”

“可曾說幾時歸來?”

“不曾。”

“也罷,你們父親向來如此,怕是要等明日方回府了,多遣些下人,在門口侯著便是。你弟弟們皆已睡下,你們也早些回房歇息吧。”

卞夫人轉身吩咐道:“來人,將預備好的席宴撤了,留下公子們的晚膳即可,再熱一回,送到各房中。”

“唯——”

曹丕突然問道:“霜兒呢?”

小崔纓豎起耳朵。霜兒?那又是誰?曹丕小妾?

“任氏身體有恙,說不便出迎,你回府後自行去看看她吧。”

曹丕聞言,自在鼻中哼出一氣,頗不以為意。

卞夫人大方得體地招呼著眾人進門,小崔纓一個踉蹌,竟在過門檻時不小心摔了一跤,曹丕趕忙將我扶起。這一摔,倒讓崔纓瞬間想起,在袁府摔破頭的舊事。

今生走了無數坎坷道路都不曾“摔跤”,今日竟被這小小門檻絆倒。我真是丟臉丟到曹家去了!

卞夫人問道:“這是?”

“母親,這便是上回我與你說起的崔妹妹。”曹丕回道。

卞夫人慈眉善目,左手挽著曹植的細臂,右手牽起崔纓的小手,邊走邊說:

“好孩子,打今兒起,你就住在這府裡,莫要覺著府中兄弟姊妹生分,且把這兒當自個兒的家,有什麼缺的用的,都遣下人告訴我,記住了麼?”

“嗯。”小崔纓木訥地點了點頭,並不敢多話。

卞夫人領著他們和一眾女眷行至後院:“天色不早了,夜間風緊,我與你們姨娘在門口等候多時,也乏了。你們用過晚膳,且先入房休息,待明日內集,再敘談不遲。”

“是,母親。早些歇息,我與妤兒先告辭了。”

曹丕再拜,不見喜怒,隻同那年輕女子一並往彆院而去。

小崔纓歪頭,仍遙望。瑜兒?曹丕的妻子,文昭甄皇後,本名叫甄瑜?

崔纓不知道,那“妤”並非懷瑾握瑜的“瑜”,而是班婕妤的“妤”。

其實他們真的挺般配的——如果後麵不曾出現一個叫郭女王的女人的話。人家小夫妻間的事,她還是少管哦。崔纓望著二人離去的背影,莞爾一笑,不承想卻被一旁的曹植瞥見了。

他悄悄近前,冷哼一聲,小聲質問道:“纓妹妹,你笑什麼?”崔纓並不理會他,也不看他,隻若無其事地跟著女婢們離去了。

寒風瑟瑟,後院幽暗,著暗紫色曲裾深衣的女婢們提燈探路,竟跟著卞夫人的隊伍,引崔纓繞過彎彎曲曲的廊道,將她帶去了正院,曹植跟下人們說說笑笑,走在後麵。

崔纓小聲詢問:“幾位姊姊,勞問,府中諸公子小姐的住所是如何安置的?”

女婢們麵麵相覷,猶豫了一會兒,彎腰小聲說道:

“府中諸公子小姐,未滿十五者,皆與生母同院而居;公子束發或小姐及笄後,則於東院彆居一小院;公子行冠禮畢,或許會於城東閭裡賜府彆居,這就要看司空的意思了;其餘公子小姐,無母且未滿十五者,皆由大夫人養大,隨居正院。”

“那我二公子、四公子他們呢?”崔纓問道。

“丕公子、彰公子已經分院彆居,正是鄰著東閣的彆院。如今尚留在正院住著的,還有東偏房的植公子和熊公子,西偏房的節姑娘和秦姑娘。”

曆史上的曹□□妾成群,親生兒子便有二十來個,更不論那許多被收養的義子、族子了。他們中,或文或武,除了曹丕曹彰曹植曹衝較出名外,其實還有許多不為後人了解。鄴城一戰大捷,曹操便把妻眷從許都接到了鄴城。看來,以後的曹府,真的是會熱鬨得很。

崔纓一外姓養女,能否取得立足之地,全賴自身了。

女婢們領她進了西偏房就撤下,皎皎在她挎囊中一動不動,想必是睡著了。崔纓觀望著素雅整潔的房間,長歎一息。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行高於眾,人必非之。

若乾年後,曹家便是帝王之家,這裡將會翻新,壘起巍峨殿宇,築造一座睥睨江東川蜀的魏王宮。踏進此府,猶入牢籠,命數難料,旦夕不知禍福。今後的司空曹府,什麼都沒少,卻多了一位心智老成、多愁善感的怪異女公子。

她該做一隻,僅供觀賞的漂亮金絲雀呢,還是做一隻,每片羽毛都散發著自由光輝的黃雀呢?到底!到底!如今隻似這囊中白兔,煢煢孑立,混混沌沌,沉淪夢中。

人生如寄,豈不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