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翁曾告訴崔纓,清河在冀州與青州的交界處,與清河國東鄰的是平原郡。那麼沿著黃河往東,摸索到後世的山東省西部,就一定可以回到崔府。可當崔纓逃出劉家,遁入荒郊,成為萬千流民中的一員,她才真切地感受到亂世災荒、疫病與戰爭並存的恐怖。
用粗布蒙住口鼻,顯得是如此格格不入,所有人都用異樣的眼神看著她。
九死一生躲過劉家人抓捕,未來還不知有多少磨難險阻。
踏入他人行乞地盤,自然招來不少癩頭流氓對她拳腳相加,連夜奔逃著,一路行乞一路北上黃河方向,不消半月已是衣服破爛、矮小瘦弱的標準小乞丐模樣。
所謂南陽郡的疫情稍緩,原隻是縣郡“重貂累蓐之門”患病者漸少,村野“荊室蓬戶”仍舊“家家有僵屍之痛,室室有號泣之哀”。
淯水寒,泌水暖,從穰縣逃到宛縣,從博望逃到堵陽,崔纓穿過昔日戰國韓都陽翟,也徒步走過鄭國舊邦。她披發跣足,形容枯槁,行走在黃河岸邊,親眼目睹著滾滾河浪,才發現這個時代的黃河已有顯著的渾濁。
跋涉在亂世,蹚過窮山惡水,越過千峰萬嶺,從潁川郡走到河南尹,見過了兗州境內的白馬城,又從濮陽沿河東行,途經濟北國的東阿,最終抵達平原郡。
她竟是這般徒步行乞了三年。
三年後,當崔纓拄著拐杖,來到一座名曰“平原”的城池時,她才知道,曆經千難萬難,終於要回到那個“家”了!
是時,正值歲末,大雪紛揚,城內百姓卻擠著要出城外逃,不知在嚷嚷著些什麼,守城護衛攔也攔不住。
常年經風沙吹打,崔纓聽得不甚真切,隻有隻言片語,什麼“要來了”“要打仗了”“快逃命吧”……嗬,這兒既是青冀之地,算著年份,也就曹袁兩家還在鬥,如此怕這支軍隊,難不成是曹操親率大軍來犯不成?她暗想道。
但無疑,平原城將有戰亂之險。
除了警惕,她顧及不了許多,隻想尋些吃食飽腹,遂冒雪進城。
破衣爛裳怎麼擋也擋不住冷風侵襲,腳上全是凍瘡,崔纓不停地搓手取暖,仍舊渾身哆嗦。近三日未進米糧的她,徘徊在煙塵漫天的街巷,早已四肢無力,不久便絆倒在了一座茅廬門口,掙紮不起。
視野模糊之際,卻見一婦人走出柵欄,將她扶進茅屋內,喂了碗溫湯。
“大街上那麼多乞丐,你都救得來嗎?快走吧,晚了就來不及了!”男人抱著哇哇大哭的嬰兒,跺腳急道。
婦人歎息著起身:“小姑娘,我們隻能幫你到這兒了,是生是死,你自求多福吧。”
崔纓跪在席上,正要叩首感激他們的溫湯之恩,屋外卻傳來一陣陣驚呼。
“快跑啊!袁軍來抓小孩了!”
隻見鄰處屋舍裡的百姓紛紛攜子背囊,往城外跑去。
年輕夫婦不知所以,慌忙帶著東西奔逃。
崔纓艱難地站起,扶著門柱向外看去,但見七八個甲兵衝進院中,將他們一家三口團團圍在草屋前。
“伍長,那小孩兒看著像個男嬰,全城都跑了,就隻剩這一個了,可千萬不能放跑了。”
領頭的甲兵長槍一揮,兩個小卒便跨步向前,意欲從婦人手中搶走小孩,年輕夫婦遂同他們在雪地裡扭打成一片。
婦人邊哭喊邊跪求官兵,雙手緊緊抓住嬰兒的腿不放,隻在瞬間,手起刀落,她被一個惡兵戕害。
“配上將軍家的女公子是你們的福氣!還敢抵抗!”領頭甲兵往地上啐了一口。
雪地被濺得猩紅,崔纓的心猛抽了一下,瞪直了眼。
不知從何處而來的勇氣和力氣,她奮力搖動木柱,讓積雪滿蓋的茅簷頃刻向前塌去。
甲兵們被灑落的積雪迷離了眼,彎曲了身軀,她趁機將嬰兒抱還給男人,大喊著“快跑”。等到甲兵們重新站起,拍落身上的積雪時,男人已經逾牆逃走,領頭的伍長正要追趕,被崔纓緊緊拖住腳,動彈不得。伍長憤怒不已,一腳踢中她小腹。
趴在雪地裡疼痛難忍,崔纓埋頭蜷縮成一團,好在追趕的甲兵折返,說那男人已經帶著嬰兒不知所蹤。
大雪漫天,一時想要追趕,已是難事。
兵士們怒火中燒,正握劍要將她刺死,突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伍長示意收劍。
隻見一個身披甲胄的將軍將兵趕來,於柵欄外勒住馬韁。
兵士們紛紛到門口抱拳迎接。
“人抓到了嗎?”
“屬下無能!屬下該死!讓城裡最後一個嬰孩跑了,請將軍恕罪!”
“裡麵那個,是個什麼東西?”
“好像是個要飯的。”
“抓過來。”
“唯。”
兵士們將崔纓拖出柵外,扭送到那名將軍麵前,往下強扯她的亂發,令她仰麵與馬上之人對視。
那是個年輕的馬麵髯須將軍,他麵容憔悴,神情渙散,如喪考妣。
可顯然,他見到崔纓那一刻,有些驚異。
“這女娃……倒與吾鶯兒有幾分相似……也罷,你們歸隊,將此女送去夫人那兒。”
馬麵將軍說罷,策馬揚鞭:“傳令後軍,加速前行,天黑前兵屯龍湊,防禦曹賊!”
“唯!”
崔纓被繩索縛在馬車上,見軍旗飄揚,寫著個“袁”字。
她雖不知他們為何要平白無故地抓小孩,也不知龍湊在哪,卻心驚肉跳地明白一個事實:自己已然卷入戰爭,生殺予奪權全在他人之手。
很久以後,她才知道,那個馬麵將軍,姓袁名譚,正是袁紹長子。
袁軍到達目的地後,便安營紮寨,將她關了起來。
傳說中的曹軍,很快便軍臨龍湊,袁軍卻堅守不出。眼看陣地將陷,袁譚連夜出城,率軍遁逃南皮。
袁譚見崔纓謹言慎行,便把她扔與他十歲的女兒一處。當崔纓見到那個容貌同我有許多分相似的袁鶯時,她已臥病不起。
原來,早先袁軍與曹軍對峙,曹操趁袁氏兄弟不睦之際,利用幼子,假意同袁譚聯姻,暫時拉攏袁譚。之後不久,又以袁譚背約為由,將尚未過門的袁鶯遣返,率軍攻打。
可憐小小年紀的袁鶯,途中染疾,命懸一線。
而袁譚懷恨在心,戰亂中四處奔走,竟欲抓男童為其完婚。
紅顏薄命,孤兒亦複如是,世之政客,何惜貴門女子作政治犧牲品?
抵達南皮縣後不過半月,袁鶯便夭折了。
袁譚喪心病狂,竟遣兵搜略南皮,欲抓男嬰作冥婚!
冀州常年遭受戰火荼蘼,鮮有安好童幼,南皮亦已十室九空。曹軍將南皮城圍的水泄不通,袁軍日益勢窘。
某日,崔纓欲趁著袁女亡故、袁府大亂之際,意欲逃脫出府,卻因腹傷未愈,又饑又冷,暈厥在地。房門被推開,袁譚穿甲戴盔,踏步走進。他精神萎靡,緩緩走到床邊,俯身握住床上女屍的手,哀聲道:
“鶯兒,為父對不起你,悔不該信那曹賊應下婚約,都是為父害了你啊!”袁譚捶床,悲憤不已,“恨不能抓來曹家小兒與你陪葬!為父無能……亦未能尋來男嬰為你完婚……但有此年齡相貌同你相仿之人,如此,黃泉之下,想來鶯兒應不會孤單!”
活在人間,其實比在黃泉之下,更孤獨吧?
崔纓那時想著,便昏迷過去了。
她不知道的是,再醒來,命運將徹底改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