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英當年砍下二人的首級,他身負重傷,自不會帶著兩個頭顱離開,此舉未免太過張揚,定是就近處置。
埋在地裡還需挖坑,耗費時間耗費精力,且腐爛發臭很可能會引來野獸。
既如此,那麼村莊附近還有什麼地方可以藏匿首級而不易被人察覺呢?
隱匿於深林間的不夜村,水源…
洛不歸憶起,他們來的時候看見離此村莊不出五裡路,有一湖泊。
“在湖底。”洛不歸出聲道。
誠然,湖水至深,乃是藏匿佳所。
而為了防止兩顆頭顱浮於水麵,必然是借助湖邊的草木枝乾,將其與石頭捆綁在了一起,如此便會沉於湖底,難見天日。
幾人聞言,遂覺言之鑿鑿。
他們馬不停蹄趕往湖邊,但見微風輕拂,碧波蕩漾。岸畔柳樹依依,隨風輕起。
眾人頓時犯了難,湖泊廣然,亦不知其深淺,該如何打撈。
此時,水雲身輕步上前,行至木板道的儘頭,緩緩蹲下。其餘四人見狀,亦隨之其後。
隻見水雲身右手化掌,探入水中。不多時,他腰間的佩劍感知到主人內力流轉,耀出縷縷金輝。
察覺到眾人的疑惑,水雲身開口釋疑:“鬼族之間,一定條件下,可感知彼此的存在。我借助鬼道之力探及一下這湖底是否有和鬼,或許可讓其助我們一臂之力。”
話語間,隻見湖麵泛起水泡,不一會,幾個青藍色圓滾滾的腦袋冒了出來,相貌有些怪異,三雙眼睛遍布頭頂,兩條相連的細長魚尾有規律地擺動著,魚身大小竟與人族無異,正朝著眾人所在的方位遊來。
南宮離似是有點害怕,險些跌坐在地上,顧來決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後背,眼中戲謔之意儘顯。
其他人自是難以理解,水雲身同這幾隻‘魚’是如何交流,唯見他回過頭,說:“它們可以幫我們下去尋找,但前提是,我們得幫它們殺死這附近的一隻煞鬼。”
“它們說那煞鬼對人沒有興趣,但經常半夜來此湖泊,殘殺湖裡的生靈,它們的同類幾乎要被那煞鬼殺光了。”
洛不歸抬首,但見新月初升,長夜未眠。尚需幾個時辰,方至半夜,可他們確實需要尋到兩個頭顱,才能佐證此前的推斷,亦能確認廖家獨子是否早已身死。
於是,她對水雲身道:“好,那你告知它們,我等便在此等候那煞鬼,誅殺後,便勞煩它們相助尋找。”
“那煞鬼今晚要是不來呢?而且如果頭顱不在湖底又該怎麼辦?”顧來決略顯苦惱。
“不來便多等幾日,誅殺煞鬼本就是我們的職責,哪怕不是為了請它們幫忙,這也是我該做的。”洛不歸輕歎,“若頭顱不在湖底,那我希望是因為我之前的推論有誤。我們等生門中人的回信,去找遙行便是。”
接著,幾人在湖邊尋了一寬敞空地,圍坐一處。因著夜晚氣溫驟降,他們於中央生一火堆。眾人皆默契地未再提及懸案相關的事。
“離兒,你今天不是說稍後給我解釋,你怎麼認識的顧來決嗎?”
南宮離瞬時頭大如鬥,隻見其餘人目光齊聚於她身上。她欲哭無淚,平常都是她好奇地去打探彆人的事,怎麼今天也輪到自己被‘審判’了。
顧來決看似麵帶微笑,實則咬牙切齒:“是啊,說來聽聽,我也想知道。”
南宮離看向眾人充滿探究的神情,以及顧來決眼底的不甘和疑問...
好吧,今天怕是難逃此劫了。
算了,說了也好,對於當年的不告而彆,顧來決定是對她心生不滿,她亦是出於無奈。
“這所有的事情,需從我親生母親的離世說起。”南宮離每每想起娘親,便會不自覺地擺弄左手紅繩。
顧來決聞言神色驟變,透過跳躍著的火光,他仿佛又看見了那日孤身一人正抽泣著的女孩。
“我爹他不喜歡我娘,因為他們二人是包辦婚姻。自然而然,我爹對我也沒什麼感情。”
“但他喜不喜歡我,我無所謂,因為我娘很愛我,對我特彆好,所以在南宮府的日子,過得倒也快活。”
可南宮離八歲那年,一切都變了。這個世界上唯一愛她的人,她的母親,離她而去。
十年了,南宮齊對這個為他操持家事,養育女兒的女人感情依舊淡薄。他給她辦了一場簡陋至極的葬禮,不出一月,就風風光光地迎娶了另一個女人進門。
南宮離母親葬禮上所擺的花,尚不及新夫人手中的一捧豐盈。
後來,南宮離方知,這女人是南宮齊昔日的情人,他愛她入骨,也因此,才如此不喜她娘。
可她的母親又未嘗不是包辦婚姻下的犧牲品呢?
那位新夫人望向她的眼神,猶如在看什麼惡心卻甩不掉的東西。南宮齊原先也隻是對這個女兒無感,自從那個女人嫁進來後,亦對她投以厭惡之色。
此後,南宮離做著比府裡每個下人都更累更臟的活,而她所居之室、所穿之衣,卻比他們更為簡陋與破舊。
新夫人性情暴躁,下人在她眼裡連狗都不如。而下人們受了氣,又會轉頭發泄在南宮離身上,因為他們深知,南宮離在夫人眼裡是比路邊的野草還要卑微的存在,狗見了都會嗤之以鼻。
她唯一感知到生命自由而獨立的時刻,就是出門替府裡采買物品的那段時光。
她可以自由地走在街上,隨心觀賞,無需為了少挨一頓打而卑躬屈膝。可那點時間也是珍貴的,因為回去稍晚,挨罵是輕的,那牛皮鞭抽起人來可真要命。
洛不歸此刻凝視著小徒弟的臉出神,平日裡南宮離總大大咧咧的,看起來很是活潑快樂,可這幅天真麵孔下卻隱藏著這般苦痛往事。
她突然理解了為何小徒弟這麼喜歡四處亂逛,遇到新鮮東西總想上去湊熱鬨,因為這些對她來說,都是曾經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情。
她不禁紅了眼眶,不忍再聽下去。
都說人生跌宕起伏,起起落落,可有時這‘落’就沒個儘頭。
南宮離亦渴望逃離這個家,但她母親的骨灰被新夫人掌握在手裡。
這女人當真恨她娘至深至切,因著她認為是南宮離的母親占了本應屬於她的位置,讓她白白誤了青春年華。
那個女人麵帶笑容,所言之語儘顯惡毒本心:“你勤勤懇懇的在這乾活,乾到你十五歲及笄。到那時,你就可以帶著你娘的骨灰,想去哪便去哪,你要是不聽話,我便把它都灑了,挫骨揚灰,你娘連來世都沒有了,隻能做畜生。”
年齡尚幼的南宮離哪懂什麼輪回轉世,她隻知道那是她母親在世上最後的痕跡,她一定要保護好她娘。府裡的下人都是新夫人的耳目,她力量微薄,根本無法將骨灰奪來。
於是她任勞任怨,把所有的委屈與疼痛打碎了往肚子裡咽。隻盼著時間能流得快些,再快些。
或許是因為她太聽話了,乾起活來又麻利,新夫人挑不出什麼刺。可她看見南宮離就覺得心煩,所以後來,她又找了個新的法子折磨她。
一日,南宮齊又要帶著新夫人出去玩,南宮離倒很是歡喜,因為這種時候,她隻用應付那些欺軟怕硬的下人們。
可沒曾想,新夫人居然提出要把她帶上,她感到詫異,南宮齊也很不解。
新夫人言笑晏晏,看似和煦溫柔:“離兒最近一直表現的很好,她也辛苦了,帶她出去走走,透口氣。”
南宮離也不傻,她沒有覺得這千年的狐狸還能一朝轉性了,心想,怕是路上又有什麼事要使喚她,但想著能出去逛逛,看看新風景,也不錯。
她坐在馬車裡,衣著破爛不堪,與麵前兩人華貴的著裝很是不符,她頓時有些拘謹不安。
新夫人掀開馬車一側的帷幔,溫聲道:”很久沒出來玩了吧?好好看看外麵的風景。”
她一路觀賞著外麵的街景,直至出城而去;那些旁人看膩了的東西於她卻是良辰美景。
行至竹林間道路,由於前幾天剛下過雨,道路泥濘,車馬走起來也慢些。如此恰值妙曼時光,感受著空中清新的韻味,令人心神俱醉。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停下了,新夫人看著外麵路邊的野花,欣喜不已,她忙對南宮離道:“離兒,你快去給我摘幾朵,我要彆在身上。”
南宮離起身便準備下去。
突然,隻覺得一道蠻力猛然襲來,頓時天旋地轉,隨即周身傳來劇烈的疼痛。
刺耳的笑聲從上方傳來。隻見新夫人端坐在馬車上,俯視著她,眼中滿是嘲弄。
她將南宮離從馬車側麵的窗軒上直接推了下來,致使其整個人重重跌落在泥濘之地。
“你也就配跟著路邊的臟東西為伍了。”新夫人冷笑一聲,撂下這句話,馬車便無情地從她麵前駛離,絕塵而去。
她顫巍巍地坐起來,望著周遭茂密幽深的竹林,和身下望不見儘頭的道路,腦子裡的弦霎時崩裂,唯有空白。
周身骨骼都傳來鑽心的疼痛,然而她連一滴淚都流不出來,曆經諸多悲傷、崩潰與痛苦,此刻心中唯有從腳底蔓延上來的無助與恐懼。
她這是被丟在哪裡了?又該怎麼回去?
她努力站起身來,眼神發直,嘴唇按耐不住地顫抖著,麵色亦蒼白如紙;泥濘浸濕她的衣襟,她已然狼狽不堪。
她失魂落魄般沿著來時的道路踉蹌前行,全身肌肉始終緊繃,每一步都伴隨著內心的哀嚎。
寒意刺骨,饑餓難耐,她不敢稍有停歇。
不知行走了多少個時辰,隻覺太陽已近西山,天邊那抹微弱的金芒成了她唯一的陪伴。
終於,她望見了那近在咫尺卻又仿佛遙不可及的城門。她步履蹣跚,身體沉重如千斤,眼神空洞,已難以聚焦。
天公亦不作美,淅淅瀝瀝的雨點打落在她身上。她咬緊牙關,手指狠狠地掐入臂膀之中,幾乎要將自己碾碎,隻為讓自己保持清醒。
還好走進了城中,她望著街邊的商鋪,些許已經閉店打烊,剩下的正零零散散忙著收工,無人注意到街角再難支撐而狼狽的她。
她真的走不動了。
可是就快要到家了,難道真要結束在這裡嗎?
戰栗的雙膝已達極限,她身子一軟,任由軀體的墜落。
預想的疼痛卻沒有來臨,不知何處伸出的一雙手,托住了她那搖搖欲墜的身軀。
恍惚間,她透過模糊不清的雙眸,伴著雨滴落地的聲音,聽見了一個少年急切的聲音:“喂!你怎麼了?醒醒啊……”
“我好餓...好冷...“她的聲音阻塞在喉嚨裡,含著壓抑的哽咽,音節如斷裂的琴弦,乾澀而崩潰。
聽到此處,眾人皆齊齊看向了顧來決,後者仍是死死盯著南宮離,聲音竟也哽咽了起來:“那時,是我在街上遇到了她,可後來她跟我說,”他緩了口氣,努力克製情緒,卻也難掩尾音的顫抖,“那日,她隻是自己偷偷跑出來玩,忘記了回家的路。”
南宮離不以為然,她拍了拍顧來決的肩,笑道:“哎呀,我要是跟你說實話,你不得把我家翻了天了。”
顧來決看著她故作輕鬆還要嘴貧的模樣,第一次不知如何回懟。
一抹難以名狀的心痛,自他心海深處洶湧澎湃,宛若潮水翻湧,直至喉間,凝結為一聲沉重的歎息,卻隻能哽咽於喉,難以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