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溋以為他離開之後,師尊會孤單,會想念他。如今看見了現實,離了他穹頂師門更熱鬨,師尊的笑容也更多。
原來是他白日做夢。
撐傘的手握得很緊,他覺得自己格格不入,徑直離開九曲橋。沒走出多遠,亭中有人叫住他。
“阿溋。”
山月不知何時站在亭外石階上,叫李溋過去,李溋渴望了她半輩子,見她望著自己,神情期待著自己,下意識就往那邊走。可師尊身後,是舒言揚為她掀竹簾,兩個久違的對手遙遙相望,李溋不由頓住腳步。
山月道:“吃過了嗎?過來。”
李溋扯了個笑臉說:“我吃過了。”
山月走出四麵亭,她沒有打傘,冒雨出來。李溋不想過去,見此情形連忙迎上。九曲橋的彎路太多,他還未靠近,師尊已經被其他人護住。舒言揚不著痕跡,護著山月退到廊下,低頭道:“師尊,當心著涼。”
李溋頓在原地,見二人舉止親近,更多的傘遮著師尊。她有很多人愛著,反而自己,是把她拉進寒風淒雨裡的人。
垂下眸子,覺得過去都是他的強求,他不該出現在這裡。
“那小孩,快過來啊。怎麼讓你師父在雨裡等你?”
忽然有人叫他,李溋抬頭一看,見四麵亭裡一陌生女子抱手靠柱,手裡還拿著一隻雞腿。
李溋沒見過這人,但對方的話好似戳破了一層結界,他快步回到山月身邊,手一拋,把傘扔給了明真,不顧旁人擁擠攬過山月。山月身上寒氣極重,李溋十分後悔,自己那些變扭又不堪的心思有什麼要緊,值得讓師尊受寒等他。
他心中愧疚,道:“進去吧。”
靠在溫暖的懷裡,山月才發覺寒氣徹骨,她緊了緊衣服,回到亭中炭火暖了很久才緩過來。
這一桌人原本正好,李溋一來,位置就有些擁擠。蕭玉衡毫不見外指揮明真:“挪挪挪!擠一擠!”
明真才被李溋使喚拿傘,正不爽,挪位置時發出好大的聲音。最終,山月的一左一右,變成了李溋和舒言揚。
方才熱熱鬨鬨,這會兒氣氛卻有些尷尬。
舒言揚道:“李師兄回師門了?師尊……我們該稱一句師兄,還是師弟?”
明真道:“他還是外門弟子,叫什麼師兄!”
李溋掃了他一眼,說來奇怪,每次他不苟言笑時,明真都有些犯怵。他打開食盒,拿了一盤黃金奶酪酥放到山月麵前,請她品嘗。
但同時,舒言揚夾了筷生魚片,放在山月碗中。
山月突然覺得頭疼,肯定是方才吹了寒風。
她把奶酪酥遞給蕭玉衡:“為師不用吃東西。”
舒言揚訕訕收回筷子:“師尊,李師兄和我們一起嗎?”
李溋卻道:“你為何會在仙京。”
他看著舒言揚:“極北之地回師門,不需要經過仙京。”
極北之地鬼霧不散,舒言揚與屈長離奉命除祟,那個地方和仙京確實不順路。舒言揚道:“弟子家在仙京,想著很久不見家人,自作主張繞路過來,還請師尊恕罪。”
李溋道:“仙京兩個月前封城,你必定封城前入城,見家人見了兩個月。該敘的舊該過的少爺日子都過夠了,是時候聽從師命,回師門去。”
舒言揚道:“是我的錯,不過……師兄你回家敘舊一敘九年,我這兩個月實在不算什麼。”
氣氛瞬間凝固,山月深深吸了口氣,靠在椅背上道:“現在仙京進出不便,在就在了。”
她看向李溋:“你是不是忘了你私自下山的事?”
李溋忙說:“我沒……”
“跪下說。”
她突然發難,李溋一愣,跪下正禮:“弟子沒忘……”
山月道:“今日大家都在,你離師門九年,重回師門尚待考察。自己不要的位置,也彆爭什麼師兄的稱呼。”
見他垂眼恭順,卻不是很服氣,她道:“怎麼?你不服。”
這麼多人在,李溋不會與她爭辯,但山月並未等他說話:“往後大家在一起,誰再不思正事,爭風吃醋,和他一起受罰,聽見沒有。”
眾弟子連忙領命,山月問舒言揚:“家裡人見到了?”
舒言揚道:“是,弟子帶師妹……”
山月道:“若貪戀親緣,不如借此機會在家好好侍奉父母。”
她這話聽著平常,實則已在問罪,從前山月很少責備舒言揚,今日居然頭一個遷怒他,他瞥了眼李溋,自覺跪下:“弟子知錯,來時心存僥幸,不曾想被困仙京,請師尊重罰。”
這兩人一左一右跪著,山月道:“你們倆小時候鬨個不停,這麼多年過去,還是不知事的小孩?!”
說完,筷子猛地拍在桌子上,眾人噤若寒蟬。
“現在都知道錯,明日我看誰真的記住了。這次出行仙京,涉及除祟驅鬼都計入考核。該做什麼事不該做什麼事你們自己掂量。”
*
亭外雨停,她不需要徒弟們送,獨自回房,不多時,一人追著她過來。
不必回頭也知道是誰。
李溋進屋後關上門,在門邊罰站片刻,才跟過去:“方才讓師尊為難,是我錯了……”
他隻有罵完才會老實一小會兒,山月早知他的德行,道:“去玄天寺這麼久,想必殿下已經破案。”
李溋扯她衣袖,山月道:“鬆開。”
李溋道:“師尊和他們在一起好熱鬨,我一來您就不高興……”
山月不與他閒扯,正色道:“他們與我相處九年……”頓了頓,心中明白情分無法用時間來論,歎了口氣說:“我不可能隻偏心你。你要回穹頂,就要和師弟師妹們相處,也要和舒言揚相處。你和他過去有很多誤會和摩擦,我知道你是受害者,但那些事並不是言揚主動做下。”
李溋不吭聲,山月心中更怕他對付舒言揚,惹皇後暗中害他,嚴厲道:“你已經不是那個不知事的李溋,我不準你再跟他起衝突,聽見了嗎?”
李溋低聲道:“師尊說什麼就是什麼……”
山月道:“如今我也不是你一個人的師尊。”
聞言李溋猛得抬頭,萬分激動:“從前是!”
山月:“你也知道是從前。”
淺眸湧上水色,李溋咬著後槽牙,極不甘心。山月抬手,啪一聲打在他耳側,這一記不重,卻打得李溋淚眼朦朧。
“甩臉色給誰看!”
見師尊毫不憐惜,李溋哽咽道:“本來就是我一個人的……是他搶我的……”
山月道:“女仙他們也搶你嗎?”
李溋沉默,半晌後,他搖了搖頭。山月摸了摸被她打過的地方,放緩態度問:“去玄天寺查出什麼了?”
李溋嘟囔道:“舒言揚來仙京兩個月,他肯定調查清楚了,沒有和師尊說嗎?”
山月拿扇子敲桌:“你要是不想站著說,那就跪著說。”
和她作對沒有好下場,他還欠著七十杖的重罰,再不甘心也隻能乖乖跪在她身邊。眼眶越來越紅,又可憐又可氣。罵過也打過,她知道李溋的很多無奈,終究偏心於他,不是真的要罰。
她遞給李溋一張兀凳,李溋悶悶不樂跪坐,道:“……玄天寺知道的,和客棧老板大差不差,除了死者具體在哪裡出事,沒有更多的信息。”
連玄天寺也查不出更多信息。
“不過,弟子發現有個共同點。”他倒了杯茶,雙手遞給山月,目光卻不看她。
還在彆扭,山月接過手:“說。”
“似乎,都和霧有關。”
起霧時出事,這是眾所皆知的事情。李溋犯渾歸犯渾,絕不說廢話,山月:“怎麼說?”
李溋道:“所謂陰陽亂成霧,但大多數時候,霧氣是因天氣溫暖,水汽凝結而成。”
山月:“你是說,和水有關?”
李溋:“是,無論滑倒,暈倒,從樓上摔下來,這些意外的共同點除了霧氣,還有都在水邊。譬如臨水閣樓,浣衣的河岸,或者家中池塘。”
山月沉吟:“仙京的水有問題麼……棲琴裡那具屍骨,也在井裡。”
李溋尚不知棲琴裡的發現,疑惑道:“棲琴裡真的發現屍體了?”
山月告訴李溋棲琴裡的發現,李溋卻皺眉說:“為何還有屍骨。”
山月:“還有?”
李溋道:“弟子去了趟刑司,刑司專職不涉及鬼祟的案件。我在卷宗裡看到一筆,有一男子深夜進棲琴裡盜竊,被發現暈倒在井邊,刑司將其關押醫治,卻在幾日後暴斃,人死罪消,刑司通知家人領走安葬。”
“在井邊暈倒?”山月思索著,如果刑司介入,發現了井邊男子,卻沒有發現井下屍體,莫非暈倒在前,之後又有人落井身亡?這也太巧了。
她問道:“是什麼時候的事?”
李溋:“大約三個月前。”
也是三個月……
“那具屍體沒有化作血水?”說完反應過來,因那小兒停靈時日久,才發現化血水,如果那具屍體也化血水,早就移交玄天寺了。
山月:“阿溋,我懷疑仙京怪案發生了不止兩個月,最好把之前在霧天出意外,已經安葬的屍體挖出來檢查一遍。”
“是。”李溋答應一聲,忽然低頭偷笑。山月見了,隻覺莫名其妙:“又笑什麼。”
李溋笑道:“您叫我阿溋。”
真是記吃不記打,她心裡無奈:“去了刑司才晚歸?”
李溋點頭,這會兒又乖巧無比。山月道:“我還當你,又去見了什麼人。”
李溋道:“弟子滿心滿眼都是師尊,不像有些人,牽掛甚多,到處亂跑。”
山月作勢要打,李溋跟著握住她的手說:“我知道了!知道了……不和他起衝突。師尊,明明他也不聽話,您怎麼隻罵我……”
山月道:“長離也跟著來仙京,她一向克己守禮,認真懂事,我責備言揚亂跑,也要責備她麼?何況言揚不是故意不回玉匣宮。”
李溋歪頭:“當真?”
舒言揚說見家人,他在仙京的家人是誰。中宮?還是皇後為他安排的名義上的父母?
山月其實並未探究過,舒言揚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就像她從不探究李溋到底清不清楚自己的來處。真假太子,就像一個灌滿血的羊腸,一碰,血會炸得所有人滿頭滿臉。
她神色凝重,李溋以為自己又說錯話,連忙哄道:“算了,您不要罵他。”
天上下刀子了,李溋居然會為舒言揚說話。
李溋道:“這麼好的事,隻能我一個人消受。”
山月無話可說:“滾吧,早些歇息,明日去棲琴裡看看再說。”
李溋卻不走,眼巴巴看著山月,山月道:“還有什麼話?”
他說:“弟子住哪裡……”
山月:“這是你的地方,怎麼問我。”
李溋為難道:“舒言揚一來,不是多占了兩間房,哪裡還有我的去處。”
彆有洞天的廂房充裕,足夠他們一行人住下。可充裕得剛好,舒言揚和屈長離一來,正好住滿,獨獨少了李溋這個“主人”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