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1 / 1)

眼前是一個裹著厚襖子,圍著一條大大的白圍巾的姑娘,她白淨的臉凍得通紅,從圍巾上露出一雙黑露露的眼睛,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

“小囡什麼名字?”大爺突然覺得心情不錯。

“施遼。”

老大爺起身在架子上找貨,嘴裡念叨:“施遼施遼,哎這兒有一個,我看看,北平來的。”

施遼原本不抱希望,沒想到今天忽然有了信,她趕緊交了錢拿信,一出門就開始拆信。

老大爺又喝了一口茶,再抬頭,看見那姑娘大冷天傻愣愣地站在外頭,也不怕手冷,立即就開始拆信。他原本想把人喊到屋子裡暖暖和和地看,最後一想姑娘這麼開心,還是算了。

施遼幾乎是迫不及待地開始拆,信封裡包了一個方盒子,然後又是一個信封。

方盒子上有一小張紙片,上麵寫著:

阿聊好:

這是一個美國產的柯達牌膠片相機,我上次說托你幫忙是想讓你將這個相機帶到照相館讓人把照片洗出來。照片洗出來後你先留著,若是不喜歡,日後再還給我。

注:另一封信最好等照片洗出來對照著看。

張默衝。

老大爺在屋內抖開一張大報,開始看的時候瞧了那姑娘一眼,她傻站著看信,讀了四五行又瞧那姑娘一眼,她還傻站著。

他躺在椅子上剛換了個姿勢,沒想到那姑娘這時忽然推開門。

她把買的大包小包的菜擱在門口,邊解圍巾邊喊:

“阿公,我的東西先在你這裡放一會兒好不好,我去送個東西,很快的。”

大爺“哎”了一聲,就看見那姑娘一句“多謝”,飛也似地跑出去,兩隻辮子搭在腦後,也隨著她的動作蹦蹦躂躂的。

大爺收回視線開始讀報,不由得搖頭慨笑。

*

六天之後,十二月三十一日,施遼順利從照相館取回照片,打開信封,入目又是熟悉的字體:

「阿聊好:

以下是對照片的一些介紹:

第一張:十月十八日,在原上恰逢當地民族的重要節日,該族人皆盛裝出席,歡歌載舞。席間見到一頭裝扮得尤其華麗、渾身畫滿圖騰的黑牛,我心生拍照留念以備日後調研的想法,才掏出相機準備詢問牛主,此牛忽然連聲哞叫,扭頭與我四目相交。我想總不能大眼瞪小眼,於是趕忙後撤幾步,向牛主交了一盒“盤尼西林”,這才得以在牛主的看護下拍到這張照片。

第二張:十月二十二日,又是碰巧遇上該部族,正準備低頭掩麵而溜(我們一行人穿著與當地不符,常被認為是來意不善的怪人,平時還是小心為妙的好),沒想到卻被人告知那日交出去的西藥無意間治好了部長兒子的肺病,因此我們被人盛情邀請到包內吃飯。期間交談甚歡,臨走之際丁青簡得部長之女贈一蒙藥香片,我、偶然記起有一些民族以“嗅”喻“愛”(譬如古埃及人的親熱通過嗅聞(對方體味)來實現的,情詩裡的“好姑娘”在見不到情郎時“無心化妝,無心施油”),回程路上我告知丁青簡此事,沒想到他登時麵紅耳赤,掩麵就跑,我看準時機,趕緊按下快門拍下。

第三張:十月二十九日,在阿爾山火山群附近的大峽穀中徒步。在遍地嶙峋怪石中,偶然見到一座完好無缺的野鹿骸骨,骨架龐大,同行之古生物學者愛不挪眼,其他人亦無不肅目注視,歎為觀止。

不過我特地觀察了一下鹿髕骨,不知道你會不會玩投羊髕骨的遊戲?這一帶叫把這種遊戲叫“嘎拉哈”,我小時候好像叫“抓羊子兒”,但我不會玩。」

……

往後的每一張或是自然風光,或是地質奇觀,張默衝都作了詳細而充分的介紹。他的文字簡單樸素,間雜一兩句不自知的玩笑話,惹得施遼常常失笑。

不得不說,他的攝影技術很好,施遼每看一張照片,好像都能感同身受地體悟到張默衝在按下快門時飽滿的情緒和難以名狀的虔敬。

她翻到最後一張,這一張是仰拍,畫麵右上方是一座蒙雪而立的蒼山,蒼山之下,一汪藍湖依坡安淌,新雪才落,坡上層層五彩碎石尚未被掩蓋,有如在日光之下猶如閃閃生熠的碎銀。

施遼想看著一張有什麼說法,沒想到卻很簡單在,隻有兩句話:

「十一月十九日,入冬初雪,歡欣鼓舞。上海今年亦是寒冬,不知會不會落雪?」

她的心忽地漏了一拍。

施遼看著畫麵,腦海中卻兀地勾勒出在鏡頭越過雪幕,凝望蒼穹的那個人。

翻到最後一張段文字,張默衝寫道:

「施遼,世界無限,總有一天你會親自用腳丈量,在這之前,我希望能用這有限的照片作為你讀書時的“增味劑”為你帶去一絲樂趣。我始終覺得,對一個學生最好的祝福,就是從前讀過的課本上每一句不起眼的話,都能成為日後對所經人世的腳注與感知來源,世界或好或壞,我們胸中總有一把尺不是?

張默衝,於1933年冬季的北平寄出。」

施遼捏著信紙,乾淨的指麵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他耗時良久,精心準備的一樣一封信,原來都是源於她讀書無趣時隨口感慨的一句“口裡淡出個鳥來”。

不知過了多久,她輕輕吐出一口氣,將看了不知道多少遍的信紙重新折好,和照片一起收進信封,寫上編號“4”,最後收進她的“百寶之箱”。

雖說是百寶箱,其實隻不過她從賣廢品的手裡換來的一個中藥材櫃的一方匣子,盒麵上還貼著“當歸”的標簽。當時在放學路上為了拿下這個匣子,她想也沒想就跑回家把長發剪了拿出去換,為此施阿媽還說了她好一陣呢。

剛“啪嗒”一聲扣上扣子,就聽見鄒廣興奮的聲音從外麵響起:

“阿聊!下雪了!下雪了!”

她微微怔住,抬眼朝窗外望去,天空中果然開始飄落粒粒雪花,地麵上也薄薄地蒙了一層霜。

從前,下雪對她而言並不意味著賞雪觀景,反而是沒完沒了地在醫館門前掃雪鏟雪的記憶,所以她一點兒都不喜歡下雪

可是今天她貼在窗上朝外望,看見鄒廣手裡還提著一把鐵鍁,因為乾活熱得直冒白氣,卻駐足在院中央,傻愣愣地仰望天空,一隻手還伸出去接雪;杜蘭也掀開灶房的門簾,停下了擇菜的動作,滿臉的新鮮與好奇。

鼻息在玻璃上哈出一團水霧,施遼不得不承認,下雪真的很美。

她也跑出去,和鄒廣一起站在院子裡接雪,杜蘭看見笑罵:“兩個傻孩子!”

站了一會兒,鄒廣終於覺得隻穿一件汗衫冷了,聳著脖子穿衣服去了。

出來他道:“外頭有個姑娘,看著不像過路人,我要問,見人家不願意搭理,我又進來了。”

施遼反應了一瞬,扭頭跑去開門。

空無一人的巷子裡,劉墨泉正低頭沿著自己才出來的雪轍來來回回走。

“劉墨泉?”施遼驚喜道。

被叫的人被嚇了一跳,看見施遼撓了下鼻子,有些結巴道:

“施、施遼。”

施遼漆黑的眼睛注視著她:“要進來嗎?”

放假前施遼曾暗示過她要不要來找她玩,劉墨泉那個時候因為自己是外地人回不了家,自尊心作祟,覺得施遼是在諷刺她,冷著臉拒絕了,話一出口就後悔了,今天實在是沒忍住,找到她家門口,卻不敢進來。

劉墨泉一愣,嘴裡蹦出一句:“那我走?”

下一秒,施遼就破功了,她噔噔噔跑過來挽住她,拽著她就要進去,“不行,我家是土匪窩,來了就不能走。”

劉墨泉沒忍住輕輕笑了一聲。

而施遼也在劉墨泉沒看到的地方,微微勾起了唇角。

她知道劉墨泉這個人特彆講道理,做什麼事情都要給自己找一個理由,今天來顯然是為那天的冷淡感到不安,所以她一開始不能太熱情。

果然,劉墨泉開始解釋:“抱歉,我那天不該那麼說話。”

施遼低頭擦了一下地麵的雪,不答反問:“在學校是不是挺無聊的?”

劉墨泉頓了一下,點點頭。

“來我家就不會無聊了。”

劉墨泉直愣愣問:“為什麼?”

施遼輕輕一躍到她前麵,嫣然一笑:“因為我小名叫‘阿聊’呀。”

劉墨泉又是一笑。很奇怪,她當初被施遼吸引,就是因為她在學校裡總有些自卑,施遼是非常沉默的人,好像對彆人的事情一概不關心。但她後來卻漸漸發現,施遼不是不喜歡搭理人,她對喜歡的人會非常用心。

施遼問:“吃了嗎?”

她猜劉墨泉剛才一直不進來,不是不敢,而是看見灶房裡冒著炊煙,裡麵估計要開飯。所以她問她吃了沒,是想知道要是她不願意,她可以讓她避開見杜蘭和鄒廣。

劉墨泉做任何事都喜歡按著規律,所以她吃飯時間也特彆規律。她吃過飯才來的,但是她轉念一想,還是答:“沒吃。”

施遼用肩膀輕輕擦了她一下:“那我們一起吃。”

跟鄒廣杜蘭還有盧燕濟介紹過劉墨泉,杜蘭喊鄒廣擺桌子開飯,劉墨泉這時卻突然抓緊施遼的手,嚴肅又緊張道:

“我父母離婚了,我沒有兄弟姐妹,也沒有朋友,我不會和人一起吃飯,我是不是不能說話,但是不說話是不是不太禮貌?”

施遼一愣,她沒想到劉墨泉一口氣說了這麼多,更沒想到她願意跟她說這些。

她拉著她坐下:“沒事,你看,我無父無母,鄒廣早年喪父,杜蘭姨守寡多年,要是按著彆人的標準來,我們好像都不是‘正常’的人。”

“但是誰又是完全正常的人呢?或許‘正常’的標準就應該拓寬,多元的,才是正常的。”

“所以,”她勾了一下她的手指,“不用擔心。”

一頓飯吃下來,劉墨泉總算知道“不用擔心”是什麼意思。

飯間盧燕濟沒在,那兩個人根本沒把她當外人。有鄒廣這個最熱心的聽眾,杜蘭照例開始扯街坊鄰居的八卦,鄒廣端著碗聽得忘了扒飯,劉墨泉也聽得一愣一愣的,等所有人都吃完飯了,大家還是圍在一起聽杜蘭繼續講。

劉墨泉原本安安靜靜的,卻也突然忿忿不平起來:“民國二十年皇上都和皇後離婚了呢,小二嫂家裡為什麼不同意!”

施遼很驚訝地抬頭看她,隨即笑了。

鄒廣也捏起拳頭:“就是!憑什麼!憑他拉肚子的瞧不起蹲坑的——不知道稀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