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檀索性也不掙紮了,將身子向後一靠,沉吟起來。
她今日雖仍在左臂上綁了匕首,可現下手腳被縛住,五竅也被堵了兩竅,要想在不引起他們注意的前提下悄悄將它從袖中拿出並成功割斷綁繩、跳車逃生對她而言仿佛難如登天。
為今之計,便是等他們將她帶去目的地後再伺機逃走了。
他們綁她無非就是殺了或賣了。聽他們口中的意思,似乎並不是要單純要殺了她了事,那便就是想賣了她之類的。是以他們總會有給她鬆綁的時候。
歲檀暗自決定,就先順從他們就是了。對方至少有兩個男人,而她這副身體如今雖不說多麼羸弱,卻終究比不上他們的力氣,便隻能伺機而動了。
馬車漸漸速度放緩,街邊小販叫賣聲、幼童喧鬨聲等鬨市聲響悉數傳入了歲檀的耳中。
隱約間,她似乎還聽到了胭脂娘子同鄰攤大嬸說話的聲音。
許家在都城東南方向,與慈幼局分屬一東一西,她從慈幼局出發去許家按理說是不必經過這條長街的。
長街最西邊是慈幼局的方向,最東邊便是都城中心了,聽著聲音來看,這馬車似乎便是向著都城中央的方向去的。
都城中央什麼最多?除了達官貴人,便就是他們常去的秦樓楚館了。
挨千刀的張乳母,該不會真要將她賣進青樓吧!
歲檀耳邊的喧囂聲又漸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馬蹄都不敢重踏半分的極致寧靜。
她身下的馬車緩緩停穩了,簾外的人下馬而去,似乎在跟人小聲交談著。
歲檀正側著耳朵想竭力將他們的談話聲聽清楚,須臾間,簾外有人打起簾子,又將她一把扛了起來。
歲檀被那人扛在肩上走了兩步,緊接著便被放進了一個硬邦邦的木製容器中叫她平躺下去。有人從外蓋上了一條長蓋板,歲檀身下的容器再次被人推動起來,似乎是在一架小推車上?
容器外的聲音分外寧靜,她忍不住用腳踢了踢那蓋板,但卻無人理睬。
她覺著在這容器中被推著走了好長一段路,久到她竟有些昏昏欲睡。
正當她忍不住要將眼皮闔上,她的眼前卻忽然明亮起來。
光線一時爭先恐後地投射在她眼中,叫她一時不適地彆了彆眼。
再抬眼時,卻見麵前一名模樣貌美且笑靨如花的年輕女子正溫柔地看著她。
竟叫歲檀一時失了神,忘了自己現在是一隻待宰的小羔羊。反倒是覺著這樣美的女子,便是為她做什麼都心甘情願。
這女子峨髻高梳,翠玉珠寶零星點綴其間,顯得華貴逼人卻不顯堆砌之感。而這女子的眉間又點著一點花鈿,長長的眉毛婉轉入鬢,似乎像是由這花鈿上的花瓣舒展出的細長枝葉。那雙含了秋水的眼眸明亮動人,滋養出了腮上似牡丹花瓣的紅暈。
這美人生得極美,歲檀頭一回覺著自己的詞彙是如此匱乏,難以將她的美貌形容出十分之一來。
眼前的美人伸出白皙的柔荑將歲檀從那長木匣中扶起,朱唇輕啟:“底下人手上沒輕重,叫壇姑娘受委屈了。”
歲檀手腕、腳腕上的束縛已被去除,她抬腿從長木匣中跨出,這才發覺她身處在椒紅滿壁的寬大屋子內。
看這屋中的陳設,觸目所及便是金銀玉器,錦繡絲羅,又有薄若蟬翼的紗幔迤邐曳地,奢華程度比她先前在江王府見到的甚之又甚。
與這兒相比,江王府甚至稱得上是簡樸。
若說這裡是秦樓楚館,她是決計不信的。
她活動了活動手腕,開口問道:“請問這裡是什麼地方?”
貌美女子溫柔道:“此處是延嘉殿。”
歲檀又問:“那您是?”
一旁的女使率先答道:“這位是我們貴妃娘娘。”
歲檀一驚,貴妃,不是在宮裡的麼?所以她被綁到宮裡來了?哪兒跟哪兒啊?
貴妃看出了歲檀眼眸中的驚愕,兀自拉住了她的手,說:“叫壇姑娘受驚了。本宮母家姓許,姑娘近來醫治的許家小郎便是本宮的侄兒。”
見歲檀仍頗有疑慮地看著她,許貴妃細細解釋道:“昨日裡家中長嫂與阿姊入宮同本宮講話,本宮才聽說如今宮外有你這樣一位專門醫治癡兒的女神醫。本宮今日請你來,一是想謝你這幾日醫治睿兒,二也是想求姑娘也救一救本宮的孩兒。”
所以,這位許貴妃其實也生了個傻兒子是吧。
隻不過求人辦事怎生不好好去請,非整綁架這一出,整得歲檀心裡惴惴難安。
“怪本宮未同底下人講清楚,害得他們誤解了本宮,竟將姑娘就這樣綁來了。”
許貴妃側了側首對身邊的大宮女,“綠珠,還不速速同壇姑娘致歉。”
綠珠忙對歲檀頷首矮身,說:“壇姑娘受委屈了,都是綠珠未交代仔細,是綠珠的錯,還求壇姑娘原諒。”
歲檀見她致歉的語態這般誠懇,忙說:“沒事,也沒弄傷我,貴妃娘娘不必自責。不知娘娘的皇兒是什麼模樣?”
許貴妃側著身子伸了伸手:“壇姑娘隨本宮來。”
·
許家那邊久也未能等到歲檀與自家馬車的身影,婢女撐著一頂綢布傘遮擋住等在門口的許夫人頭頂的毒日頭,勸慰道:
“許是路上車輪陷了泥濘,忠叔才與壇姑娘遲來了,夫人還是回屋中等吧。”
許夫人道:“這幾日天晴得很,四處都曬得乾乾的。且那條道昨日咱們回來時才走過,分明好走得很,便是咱們家的馬車也是好用得很,如何能出什麼岔子呀。阿忠出去這都快有兩個時辰了吧,莫不是路上遭了什麼劫匪?”
婢女道:“可是夫人,都城裡頭,怎會有劫匪呢?”
許夫人兩眉卻蹙著:“不好說,我這心裡總是有些揪著。”
婢女道:“夫人若是不放心,不若咱們再派人過去瞧瞧,沒準路上就碰著了呢。”
許夫人:“也好。”
婢女聞言,忙去招呼門口候著的小廝,叫他抓緊套車去瞧。
不多時,那小廝火急火燎地邁入許夫人正喝著茶的廳上去,嘴裡叫喊著:“夫人,不好了,咱家馬車遭了劫匪了。”
許夫人起身,問:“彆急,你慢些說,你可看清了那劫匪的模樣麼?”
小廝汗涔涔的一張臉顧不得擦:“奴親眼看見咱家的那駕馬車倒在那城郊路上,馬卻不見了。奴便又去了趟慈幼局,局裡乳母也未曾見到壇姑娘,想必是遭了難了。”
許夫人忙問:“那阿忠呢?”
小廝道:“奴也四處沒找見。”
許夫人手上的茶盅疏地碎在地上,止不住地拈著自己手裡的佛珠串。
“天可憐見,我總覺著要出事,這可怎生是好啊。抱月,去,快遣人去找夫君拿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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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中的長生殿內,香煙自香爐內嫋嫋而上,叫人聞了神清目明。
在香爐旁的磚地上,一名身著錦緞的小童正在宮女的逗弄下追著一顆拳頭大的繡球爬來爬去。小童追得開心,宮女扔球扔得也開心。
正當小宮女拿下小童嘴上叼著的繡球打算再扔出去時,忽有一名三十來歲的姑姑在她身後叱道:“糊塗東西,你這是領著小皇子做什麼?貴妃娘娘就快來了,仔細你的腦袋日後會不會被小殿下當球踢!”
小宮女聞言,趕忙將那繡球塞回自己袖中,垂首道:“姑姑教訓得是。”
小皇子見那繡球不見了,霎時間抓住小宮女的衣袖嚎啕大哭起來。
小宮女忙去哄。可饒是她好賴話說了一籮筐,小皇子均是哭鬨不止,甚至乾脆倒在地上撲棱著手腳。
小宮女耳中貴妃行進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急得她濕了整張臉。
中年姑姑忙催她:“還不快扶皇子起來。”
小宮女將將把小皇子扶立住了,殿門外便有女聲關切道:“皇兒,皇兒哭了麼?”
轉瞬間,許貴妃便急匆匆來到小皇子麵前,顧不得去斂曳地的長裙,忙蹲下身子抱住小皇子:“我的兒,是誰委屈你了?”
她語氣溫柔,看向小宮女的眼神裡卻藏了刀子。她隻是同那在一旁站著的姑姑柔柔地掃了一眼,那姑姑便不著痕跡地將小宮女與殿內眾人一塊帶了下去。
見殿內沒了人,許貴妃才又起身將小皇子靠著自己的小腿,麵向歲檀,語氣軟綿綿的像是雲朵一般。
“壇姑娘,你瞧本宮這孩兒,都不知道同你打聲招呼。真是叫你見笑了。”
歲檀聽著她的聲音好似踩在了雲上,隻覺得心上都柔軟了幾分。歲檀忙笑了笑,說了聲“不妨事”。
許貴妃拍了拍自己兒子的肩膀,向前推了推他:“去,快叫你壇姐姐瞧瞧你。”
小皇子似懂非懂地看了看自己娘親,已是止住哭了,目光卻呆滯極了。
歲檀忙湊在他身前,蹲下身去對上他的小臉蛋:“皇子殿下,你今年幾歲啦?”
小皇子卻又轉頭看向許貴妃,愣愣的不答話。
歲檀便起身問許貴妃:“敢問娘娘,皇子他可喚過您的名字?”
許貴妃眸色淒婉地搖了搖頭:“皇兒尚不會開口講話。除卻哭笑,便從未發出過旁的聲響了。”
會哭會笑,便說明小皇子的發聲器官應都沒有問題。
歲檀又問:“平日裡,殿下您喚皇子他去做什麼事情,皇子可能做到?”
許貴妃道:“本宮巴不得他能開口使喚本宮做些什麼事情了,如何舍得叫他去做。”
歲檀道:“您能否請皇子自己坐在床上?”
許貴妃聽後,當即便彎腰撈起小皇子抱在懷中,正要走向床榻,卻被歲檀攔下了。
歲檀道:“娘娘,我是想看看皇子他是否能聽懂我們說的話,您若是幫了皇子,我便看不出來了。”
許貴妃聽後了然,便照著歲檀說的叫小皇子自己爬過去。見他不動作,她又向著床榻指了指,小皇子這才一爬三回頭地爬了過去。
而後,歲檀又請小皇子做“搬椅子”、“關門”、“喝水”、“穿衣服”等動作,無一例外,單純靠語言都是無法叫他做到的,須得給予手勢近乎一比一演示,他才能勉強聽懂。
而許貴妃在一旁看著的過程中,一張潔白似宣紙的臉上宛若被潑了一臉黑墨汁一般,烏雲密布。
此前她知道自己的皇兒語遲,卻隻當皇兒隻是不想說,如今看來,皇兒不單單不會說,似乎還聽不懂旁人說的?
她知道貴人語遲,可眼看著淑妃那個比她皇兒還小一歲的醜兒子如今不單單走路走得穩穩當當,還能將陛下的詩文背得滾瓜爛熟,她便坐不住了。
她不止一次地去問太醫,找神醫,巫醫、神婆、道士什麼的也統統都求過了,卻依舊無果。
因而,在聽自家嫂嫂與阿姊說起都城那位能教孩童講話的女神醫——壇姑娘後,才會急切地叫人將她帶進宮來。
此前那些神醫入宮時,她從未覺得自家皇兒這般不堪,可這壇姑娘既沒做法又沒搭脈的輕飄飄的幾句話,卻叫她焦灼極了。
她彆過頭去不想看她那笨拙的皇兒,忙問:“壇姑娘,依你看,我皇兒還有救麼?”
據歲檀觀察,這位小皇子並非是孤獨症,恐怕是有智力障礙了。可是智力障礙這種病症,若想康複得與常人無異卻難得很。
眼看著麵前的貴妃一副霜打了花枝的模樣,她看著很是不忍。
她道:“娘娘莫要太過揪心。皇子他經過一段時間的鍛煉,想必是能說出話的。”
許貴妃聽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那便好那便好。你要什麼藥材麼,千年人參萬年靈芝還是天山雪蓮,我庫房裡頭都有。”
歲檀被她這隨意的好像說冰箱裡有許多大白菜的語氣驚了一下,搖了搖頭。
“這些都用不著。”
就算給了她,她也不會開藥不是?若是沈雋在,沒準能用上一用。
然而皇宮中太醫署內神醫眾多,想必湯藥之類的從沒斷過,如今這小皇子缺的便就是能引導著他學說話的人了。
歲檀覺著自己是能試一試的,隻是康複這種事,畢竟不是短時間的事,她須得同許貴妃商量商量她出入宮為小皇子康複的事。
許貴妃道:“壇姑娘缺什麼,儘管同本宮講,本宮一定辦到。”
想著她們身處後宮的女子帶著皇子出宮想必不怎麼方便,歲檀便將她打算隔幾日進宮來替小皇子康複的想法說與了許貴妃。
許貴妃聽後,道:“這怎麼行?”
歲檀問:“娘娘有什麼難言之隱麼?”
許貴妃道:“壇姑娘有所不知,本宮雖是貴妃,也信得過姑娘你。可這宮中許多雙眼睛盯著本宮,姑娘你又沒有經過正規的考量,本宮不便叫你頻繁出入宮闈啊。”
歲檀問:“那娘娘您的意思是?”
許貴妃道:“還請壇姑娘在這宮中住上一段日子。待皇兒好了,本宮自是請人八抬大轎送你回去。本宮私庫裡的金銀,全都叫姑娘你隨便挑。”
歲檀忙搖頭:“恕民女直言,這並非是一朝一夕的事,民女短時間恐怕做不到將皇子完全康複好。”
畢竟她又不會仙術。
許貴妃卻道:“本宮請壇姑娘來之前打聽過了,壇姑娘你在慈幼局內醫治了不少原本不會說話的癡兒。不過隻是一個月的時間,便叫好幾個原本不言語的孩童說出話來,如今你專心隻治皇兒一人,想必不出半個月就能叫皇兒對答如流。”
歲檀有些苦著臉:“娘娘,這種事不是專不專注於一個孩子的事啊......”
未等她將話說完,許貴妃道:“好了壇姑娘,不必自謙了。你的能力本宮是明白的,你且安心與皇兒住在這殿中,你的一日三餐本宮會叫人送最好的來,若是短缺什麼隻管同殿裡姑姑講就是了。半個月後,本宮等你的成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