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圍(1 / 1)

歲檀領著住持師父很快來到慈幼局門口。她用力將大門一推,門內卻有一股子力量抵著不叫她推開。

她因此隻能推開了一條縫,縫裡露出了張乳母那張刻薄的臉。

“你不是本事大得打算出去自立門戶麼?還回來做什麼?咱們局裡頭養不起你這號人物。”

“阿彌陀佛。”

老和尚拍了拍歲檀的肩膀,將腦袋露在了那條門縫裡。

“哎呦,是空明師父啊,快請進快請進!”

張乳母忙將門打開,滿臉堆笑地將老和尚迎進去,“不知今日怎麼成了大師您來了?”

老和尚側手將歲檀二人領進來,與張乳母行了個禮後,說:“聽聞局內鬨了些不愉快,老衲來看一看。”

張乳母剜了歲檀一眼,道:“大師彆聽這丫頭片子亂嚼舌頭。不過是小丫頭家長大了,同我們鬨些脾氣,不想居然驚擾到了您。”

“是與不是,老衲自會分曉。”

空明向著院子裡或是在爬或是在跑的小娃娃們掃了一眼,蹙了蹙眉。

不知這局內是怎麼養的,怎麼這些娃娃們一個個瘦得都不如佛寺內日日灑掃的小沙彌看著白胖。

他請人去取賬本,翻看了一番。

心道這局裡頭蔬果肉蛋的開銷可是不小,按著人頭來算,挑選的品種可都是最優良的。最好的食材卻養出一群瘦弱的小雞仔,這裡頭是個什麼門道,他瞬間了然。

可張乳母哪裡知道他一個隻吃寺院自己種的菜的出家人會懂這些,隻以為他隻是裝裝樣子罷了。

“大師可彆聽她們瞎說,像她們這麼大年紀的小姑娘最會騙人了。”

她說著就拉過一旁幾位孩童過來,卷起他們的衣服袖管,“您瞧,這小胳膊小腿可是乾乾淨淨水靈著呢,我們從不苛待他們的呀。那可是打心裡覺著他們比自家的孩子還親,還疼,一下都不敢打的呀。”

歲檀卻走到銀杏樹下正在專注玩泥巴的小男孩身後,撩起小男孩的後衣擺,露出來大片的紅痕。

這小男孩今年四歲,名叫小凳子,尚不會說話。

平日隻會專注地在庭院裡玩泥巴,隻有被人抱著從泥巴地裡離開時才會哭鬨,更彆提可能會自己告狀了。

這樣的小朋友,哪怕是有富人前來局裡頭收養也不會想要他。因此對於他,乳母們平日裡欺負得彆提多肆無忌憚。

張乳母忙解釋:“這孩子先天腦子不靈光,他這身上呀都是自己平日裡撓的,我們看著也心疼,可是一離開他,他自個兒就又去抓。”

歲檀道:“打我們進來到現在,他都一直在這裡玩泥巴,若是真的喜歡抓撓自己,怎麼到現在都不曾抓一下?”

張乳母道:“呦,可能是空明大師一來,凳子他瞬間就開悟了,一下子就知道疼了,也就不抓啦。”

歲檀很是無語,這對上諂媚對下凶惡這一套可算是叫張乳母給整明白了。

難怪這麼臭的脾氣還能混成乳母堆裡的老大。

空明將小凳子抱起,在他哭鬨聲中看了看他的指甲。

裡頭除了一些黑泥哪裡有什麼皮屑血汙之類的。

不過隨著小凳子的掙紮,眼看著就要抓破空明的袈裟,空明這才無奈將他又放在了地上。

這樣一位小朋友,隻有抓彆人的份,哪裡會去抓傷自己?

空明盯著張乳母上下左右看了看,無奈地搖了搖頭。

張乳母見狀忙用手去摸自己的臉:“大師,我有什麼不妥麼?”

空明道:“女施主平日裡操勞太過,長此勞累下去恐會傷及性命呐。”

張乳母驚恐不已:“大師救救我。”

空明道:“依老衲看,施主將這乳母之職辭去,回家好生將養便是了。”

“這怎麼行?”

她家中尚有嗜賭的丈夫,身患頑疾的婆母,家中的開銷可都指著她了,她若是從這兒離開,一家人哪裡還活得下去呢?

空明的語氣毋庸置疑,分明是在給她找台階下。

張乳母見空明不為所動,索性跪下一把抱住空明的腿,懇求道:“大師,求求您彆趕我出去,我家中可都指著我一個人呢!”

離了慈幼局去哪裡找這麼清閒,平日隻用嗑嗑瓜子打罵打罵小孩的差事呢?

空明被張乳母拉扯著頭疼得很,卻是不鬆口。

膠著之際,從門外進來個藍衣青年,他身後的侍從立時幫著空明將張乳母扯開。

空明對著藍衣青年行禮,又問:“殿下怎會來此?”

“碰巧罷了。”

江王對空明溫和地笑了笑,看著空明對侍從說道,“咱們府上不是還缺個幫廚的人手麼?”

“是。”殿下說有那就是有,侍從很是恭順地點了點頭。

張乳母這一聽,瞬間笑得合不攏嘴。

去王府幫廚,那油水不得比這小小的慈幼局還翻一番啊!這貴人們就是心善呐。

滿腦子金山銀山的她瞬間爬到了江王的身前。

“奴婢,奴婢願意去!”

待江王離去,歲檀看著他那俊朗的背影,心說這位殿下還真是爛好人一個,什麼樣的碩鼠都往府裡頭領。

不過既然張乳母心甘情願地走了,那也是一樁大好事了。

眾人各自散去後,連串的雨珠忽然頂著高懸的太陽自樹蓋的縫隙中穿透而下,滴落在正在銀杏樹下玩著泥巴的小凳子身上。

他卻好似渾然不覺,依舊將地上泥土團成一個極圓的球,而後再將之一掌拍碎,隨即再團、再拍,周而複始,不厭其煩。

打歲檀昨日穿來至今,小凳子就一直在重複這項活動。

雨漸漸要澆透小凳子的衣服,小凳子卻也沒有躲的意思。歲檀忙撐開一把油紙傘,打在小凳子的頭頂。

歲檀在現代是名言語治療師,平日會接觸些因患有孤獨症而需進行言語康複的小朋友。

眼下小凳子的表現分明就是孤獨症小孩的典型表現。

孤立在人群外,對物的興趣高於人;存在重複某項活動的刻板行為;與人溝通存在問題等等。

在現代那般包容的社會中,有些孤獨症的小朋友長大後尚且要遭受許多欺淩,歲檀不敢想,小凳子以後又會變成什麼樣子。

歲檀思索之際,雨漸漸地停了。她收了傘,叫小凳子將泥球拿在手裡,把他抱去一旁的秋千上。

小凳子感覺到晃動,忙兩手抓著秋千的座板,兩條腿試探地向下挪。

可他剛挪下一條腿,就被歲檀又強硬地將他抱上去。

小凳子頓時嚎啕大哭起來。

哭聲引得屋內的乳母們紛紛走出來勸著。

“小壇呀,甭搭理他,把他放樹底下,他一會兒就好了。”

“是呀,小凳子的牙尖利著呢,保不齊他什麼時候咬你一口呀。”

“就是,我剛來那會兒見他可憐,尋思哄他說說話,可誰知這小畜生活活咬下來我一塊肉呀。”

“多謝乳母們關......嘶......”

歲檀正回著話,頃刻間胳膊上一陣疼痛襲來。

小凳子竟果然如那位乳母所說,咬上了她的胳膊!

她下意識將小凳子一把推開。

這孩子怎麼比現代她見過的小朋友們都殘暴啊!真是像一頭小野獸一般,再遲了真就被他咬下一塊肉去了。

與此同時,小凳子被推倒在地,哭得更加撕心裂肺。

仿佛被咬的不是歲檀,而是他。

小盆聞聲湊到歲檀身邊,扶著歲檀的胳膊低頭替她吹了又吹。

其實小凳子隻是留下了兩排牙印,這一會兒已經不疼了。

微風吹動小盆鬢邊的碎發,叫歲檀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腦袋,說:“沒事了。”

歲檀將袖管放下,又去抱躺在地上無人理睬的小凳子。

她這才發現,小凳子竟被她摔在地上磕碎了兩顆小門牙,原本整齊的一口牙瞬間多了一個不小的窟窿。

小凳子卻又要再咬她,這回歲檀直接從懷裡取出一塊手帕團塞在了他的嘴裡。

出於對他缺了的這兩顆門牙的愧疚,歲檀決定對他進行言語康複訓練,教這位不會講話的小朋友說話。

這樣以後若是有人嘲笑他沒有門牙醜,他還能將之回懟回去。

一連幾日,在歲檀的努力下,小凳子終於與她相熟了許多。

小凳子也不再專注於玩地上的泥巴,卻是迷上了新的東西——那天他摔碎在地上的那兩顆門牙。

而在這幾日中歲檀也發現,這慈幼局內,不單單隻有小凳子一位因身患孤獨症導致存在言語問題的小朋友。

像在現代常見的因智力障礙、語言發育遲緩導致說話存在問題的小朋友也有幾個。

她想著一方麵小凳子有了同齡一塊學習的小朋友,會進步更快。

另一方麵,自張乳母走後,如今她也算是吃穿不愁。康複小凳子一個跟康複幾個小朋友其實也沒什麼區彆。

她決定將他們一塊兒給康複了。

這日,清風徐徐吹動院中銀杏樹的枝葉,惹得樹上翠綠撲簌而動。

陽光穿過枝椏孔隙將綠意打在樹下的長板凳上。長板凳上坐著七名極為安靜的孩童。

他們有的張著嘴眼神直勾勾地看著淡藍色天空的某一處,有的樂此不疲地玩著自己的兩根指頭,再有的則是一直衝著他們麵前的綠衣女子傻笑。

歲檀對他們如今的表現已經很是滿意了,至少他們現下已經能安安分分地坐在一起了。

要知道她與小盆可是費了好大功夫才將他們集合在一塊的。

當然了,其中一名胖胖的小朋友卻是自願跟著的。

隻因他是慈幼局中最胖的,平日同齡夥伴總是因此欺負、捉弄他。所以他便不願意同他們玩。

小胖子的名字與他的外形很是相配,名叫缸子。是局中為數不多能在張乳母苛待的手底下還能長得這麼白胖的。

現下院中已沒了柳絮在飄,歲檀因而可以張大嘴巴教他們咧著嘴巴喊“a、u、i”。

這三個算是最好發的元音了,且又隻需要將口型依次由張大變為嘟著,再變為咧著便是了。

然而就算這樣,對於除了小缸子之外的幾人卻也有些難度。

歲檀正耐心教著,卻不知在她身後,由賬房內走出了一道藍衣身影,正在她身後負著手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