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婚(1 / 1)

暮春時節,天氣好不容易放晴。柔和的陽光伴著一名身形粗壯的男子,一塊推門打進了位於都城西南側的慈幼局內。

局內立即有乳母迎了上來,牽過男人手中的羊,將羊綁在廊柱上,滿臉堆笑著同那男人說著話。

歲檀彼時正在院內銀杏樹下看小姐妹們打絡子。聽見動靜,直起身板向那男人看去。

隻見那男人體格矮胖,麵相有些凶,穿著一身墨色長袍,活像個大水缸。

他時不時地就將左右兩邊的袖管卷起又放下,叫人覺著他在這身衣服裡頭委實不自在得很。

歲檀正看著,卻忽然見那正與男人說著話的張乳母衝她笑了笑,又擺著手喊她過去。

待歲檀走近,張乳母一把扯下她掛在兩耳上用來遮擋口鼻的白布,輕嗤了一聲。

“你戴的這是什麼東西,平白叫人看了笑話。”

歲檀霎時間噴嚏連連,一雙眼睛紅了一圈,眼淚不自覺地向外淌。

天知道,她不是主動想哭的啊。

實在是這副身體的原主她居然對柳絮過敏!

“哎呦,給你給你。”

張乳母怕叫人覺著自己欺負她,忙又將手中這塊破布丟給她。

見她不哭了,又笑著叫她看那男人,“今兒楊屠戶是特地來看你的。”

歲檀揉了揉有些發腫的眼,原主記憶裡,沒見過這人啊。

難不成是原主失散多年的叔伯?

她隻得疑惑地湊了過去,禮貌地開口詢問道:“請問叔叔是?”

“呸呸呸,什麼叔叔。過幾日,他就是你的夫君了,今兒個是特地過來瞧瞧你的。”

張乳母掃了一眼那綁在廊柱上的小羊羔,眼睛裡說不出的滿意。

“瞧,人家特地帶了聘禮來呢,多好的一隻羊。”

歲檀登時將眼睛瞪得溜圓。

啥?夫君?這男人瞅著少說也得有三十了。而她現下穿附著的這副身子的原主,今年滿打滿算也才十六歲。

這怎麼可以?哪怕就是昨日她穿到這裡之前,在現代她也才二十三歲,怎麼能嫁給一位三十多歲的大叔呢?

在原主記憶中,在慈幼局長大的女子,長到十六歲時便會給安排婚事。

昨日就有媒婆登門,給原主介紹了一樁婚事。

聽說對方姓楊,是位能乾的屠戶,隻要原主嫁過去,那肯定是頓頓吃肉吃到吐。

且那楊屠戶又長她幾歲,年紀大些更會疼人。等她嫁過去,日子彆提多美了。

原主也就是在媒婆走後,一邊幻想著日後的好日子,一邊啃著饅頭,這才一個不留神被饅頭給噎死了。

歲檀歎了口氣,果然從古至今的媒婆們都慣會巧舌如簧。

哪怕原主沒被饅頭噎死,歲檀都怕原主成親當夜會被這位楊屠戶給壓死。

原主實在太瘦了,豆芽菜一般的小身子骨,隨便哪陣風都能將她壓倒。

歲檀有些發怵,對楊屠戶道:“我不想嫁給你。”

未等楊屠戶開口,張乳母卻先麵露慍色。

“這怎麼行?昨日你可是親口應下的,人家今日連禮都帶來了,照理來講,這親就已經定下了!”

這樣好的一頭羊,她哪裡舍得再叫人牽回去。

歲檀冷聲道:“收禮的是您,要不您去嫁?”

原主記憶裡,這位張乳母對待局內的孩子們向來頤指氣使。

且昨日更是她同那位媒婆你一言我一語地誆騙原主,原主這才羞澀地低下了頭。

“嘿你個臭丫頭不識好歹!”

張乳母當即就要去擰歲檀的耳朵。

楊屠戶一臉怒容地站在一旁,覺著受了天大的羞辱一般等著瞧好戲。

歲檀躲閃開張乳母的動作,旋即拔下頭上的木簪子抵在身前。

張乳母在慈幼局的孩子們麵前一向是說一不二,如今被一小姑娘拂了麵子,哪裡忍得下這口氣。

當即抄出一根擀麵杖就要去打歲檀。

其餘的乳母們見狀紛紛上去拉她。

真要給小姑娘打出個好歹來,麵上跟掌事的師父們也不好交代。

不知是院中哪個小娃娃先嚇得哭了一聲,其餘的上至七八歲下至幾個月大的小孩子登時一塊啼哭起來。

哭聲此起彼伏,好似午睡時屋外池塘內的叫個不停的青蛙。

楊屠戶的臉色漸漸黑得比池塘的淤泥都深,眉毛蹙得跟兩個打架的蝌蚪似的。

他立時就去解開那小羊羔的繩結,拽著它要走。

張乳母顧不上再打歲檀,忙去拉他。

“哎呦,這丫頭不聽話,回頭我說說她,指定叫她心甘情願地嫁給你呀。”

屠戶冷哼一聲。

“這麼大的脾氣,我可娶不起。罷了,就當今日我沒來過,這親事您再另尋佳配吧。”

潑辣的是歲檀,是他看不上歲檀,可不是歲檀看不上他。

歲檀將手中的木簪子又插回了頭上,已被塞了一肚子氣,此時哪裡還想再透什麼氣,便轉頭回了屋。

有小妹怯怯地跟在歲檀身後,幫她關上門後,湊在歲檀身側很是焦灼。

“小壇,你今日得罪了張乳母,以後該怎麼辦啊?”

原主名字與歲檀同音,“壇子”的“壇”。

慈幼局內孤兒眾多,什麼花花草草的好聽名字早就被人用了去了,輪到原主這裡隻剩下瓶瓶罐罐桌子椅子的名字了。

原主還算幸運的,小壇這名字聽著還好。

不像歲檀眼前這位姑娘,明明是清秀白淨的一張臉,卻叫“盆子”。

歲檀摘下口罩,用巾帕沾水擦了擦臉。

“彆怕,我先前打的那些絡子繡的那些花可以拿出去換錢,有了銀子我就餓不死。”

原主在這些小工藝品上天賦很高,繡的花樣打的配飾全都精巧得很。

歲檀覺著比她在現代時從各地淘的小工藝品都要漂亮精妙許多。

拿出去賣肯定也有不少貴人會喜歡。到時候自己沒準也能漸漸成為一代女商賈。

“那個,會有人買麼?”

小盆雖已十六歲了,可從小沒出過慈幼局的大門,外麵的模樣於她而言隻是慈幼局大門的一條縫。

“會啊,肯定……”

歲檀“會”字尚未說完,卻聽得“砰”地一聲,張乳母抄著擀麵杖進來了,語氣刻薄。

“小賤蹄子你給臉不要臉,真把自個兒當千金小姐了?

“沒爹沒娘的東西,要不是老娘們從小把你們奶大,你還能活到這麼大麼?

“真是忘恩負義的賤蹄子,難怪當初你爹媽不要你!”

歲檀忍住扇她嘴巴的火氣,走去繡籃前,將手放在身後默默去摸繡籃中的剪刀。

“您這話說錯了,真論起來,若是沒有我們這些孤兒,您能白得這麼輕鬆一件差事麼?”

慈幼局內的這些乳母的月銀都是官家撥款或是善人捐贈而來。

平日裡局內各種開銷,歲檀他們穿的吃的用的那也都是從局內的賬房內拿錢,花不了這些乳母一文錢。

因著慈幼局的主事由附近塵山寺裡的師父兼任,平日裡基本不管局內的乳母們。

因此她們比在大戶人家當乳母還要舒服得多。

官家花錢雇傭她們照養這些孤兒,分明彼此就是雇傭關係。

怎麼到了張乳母口中反倒是歲檀他們平白無故受了她的恩惠一般?

“我當初怎麼沒發現你是這麼個忤逆東西!”

張乳母氣極了,眸光狠厲地又瞪向小盆。

“還有你,彆給我縮在角落裡當鵪鶉,今日我不收拾了你們我不姓張!”

歲檀驀地將剪刀舉在身前,向前走了幾步,目光堅韌。

“反正我無父無母賤命一條,乳母您家庭美滿,若是不怕,那便看看是您的力氣更大些,還是我的剪刀更鋒利些?”

張乳母被歲檀凶狠的眼神嚇得退後幾步,這小賤蹄子這副不要命的樣子,萬一真刺傷了她可就壞了。

“行,小賤蹄子有種,你給我等著!”

張乳母放下狠話後將門重重地一摔,驅趕著門口圍觀的小孩們。

“小兔崽子們看什麼看,是不是也想吃棍杖燉肉?”

屋內小盆已嚇得渾身哆嗦,瑟縮在牆角不敢起來。歲檀將剪刀放下,將她拉起來。

“小盆,你彆怕。”

“她......她會打死我們的......!”

歲檀撫了撫她的背。

“你願不願意相信我?”

小盆目光怯怯地看向了歲檀,點了點頭。

歲檀將剪子拿起來握在手裡,另一隻手拉著小盆推門而出。

而後在眾人各異的目光下昂首闊步地拉著小盆出了慈幼局的大門。

看樣子這位張乳母怕是容不下自己了,為防止日後受她搓磨,她決定去討一個公道。

門外的路旁栽種著大片的楊樹、柳樹,霎時間一團團的白雲撲麵而來。

饒是她現下口鼻已用自製的口罩遮擋,眼睛卻還是止不住地又脹又癢,她忙加快了腳步。

路上遇到行人,見她腫著眼又遮著麵,均以為這小女子受了多大的委屈,紛紛熱心地給她指去衙門的路。

歲檀並不是要去衙門,她要去塵山寺。

行人勸了又勸,見她態度實在堅決,無不歎一口氣,說遁入空門也算是個好去處。

隻是可惜了她如花年紀,又生得一張如花麵容,可歎可歎呐。

幾番詢問,她終於與小盆來到了附近一處莊嚴肅穆的佛寺門前。

門上牌匾上題寫有“塵山寺”三字。

塵山寺內香客眾多,或錦繡綾羅,或布衣麻裙,模樣均是虔誠得很。

歲檀走向一名正在院內灑掃的小師傅身前,問道:“小師傅,能不能勞煩您帶我們見一見廣源大師?”

歲檀記憶裡,塵山寺內負責慈幼局事務的正是廣源師父。

小沙彌搖搖頭。

“師兄今日不在寺內。”

“那住持師父在麼?”歲檀又問。

“師父他不見客。”

“還請小師父行個方便,我真是有急事想尋兩位師父。”

尋不到廣源,總要讓她尋到個有個能去慈幼局理事的人吧

小沙彌想了想,看著她這副可憐模樣,心下不忍,終究說了一聲“我去問問師父。”

須臾功夫,小沙彌折返回來,將她們領去了一處僻靜的禪房內。

禪房內檀香悠悠,一名白須和尚閉目拈著佛珠,背對著室門跪在一尊小佛像前。

他聽到“吱呀”的關門聲後,闔著眸子問道:“不知二位施主,為何事來尋老衲?”

“請住持主持公道。”

歲檀跪下身去,聲音懇切。

老和尚:“阿彌陀佛,老衲乃出家之人,非是官府判官,施主找錯人了。”

“我們是慈幼局的孤女,蒙寺內師父們多年的照顧,才保全了一條性命。

“可是師父,今日局內的乳母卻因小女駁斥了她給小女安排的親事,便說要打死小女。還求師父救救小女。”

歲檀說著又抬起胳膊,卷起袖管,露出了一片紅斑痕。

紅斑痕並不是張乳母打的,是因柳絮過敏而紅腫的。

原主身上不是沒有傷,隻是在腋下、大腿這些難以叫人去瞧見的地方。

但原主皮膚白嫩,胳膊上因過敏而起的這些紅腫乍一看卻是像是一些掐痕。

果然,老和尚掃了一眼後,看著歲檀“因委屈哭泣”紅腫的一雙眼,連連搖了搖頭。

“阿彌陀佛,罪過罪過。是老衲失察,煩請二位姑娘引路。”

·

佛寺的長階上,一名藍袍青年正領著身後的侍從下行著。

隻聽得他身後的侍從喊了一聲:“殿下您瞧,那不是空明師父麼?”

江王向著侍從手指的方向一看,果然看到了白髯老和尚以及他身後跟著的兩名瘦小的姑娘。

他來佛寺替亡母祈福許多回,每回空明都躲在禪房不肯出來見他。

空明可能是當年唯一知曉他母妃死亡真相的人。

隻可惜,空明一直堅稱與他並不相識,隻是與他的那位故人相貌相肖罷了。

可江王不信,就算空明嗓音沙啞了,容貌蒼老了,可空明走路時略微的跛腳姿態是瞞不過他的。

宮裡沒人知道,怕是空明自己都不知道。

江王幼時同宮人們躲藏玩耍時,曾親眼見到屋內的空明將鞋靴脫下後,從其中一隻鞋中足足拿了三雙鞋墊出來。

而那隻鞋的鞋底,本身就比另一隻要厚上一些。

空明素日袍服穿得長,將鞋靴遮蓋住了。

因此沒人注意到,他其實因兩腿生得不一樣長,導致他成了跛足。

空明出宮之後,自然不必再顧著宮中的體麵,換上了羅漢鞋,因此走起路來便現出了原本的跛足。

今日空明不僅從佛堂內出來了,看這樣子倒像還要出寺一般。

他立時便與侍從悄悄跟在了空明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