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計成(1 / 1)

裴霽曦看到她眼中光芒,全聚在自己身上,心下猝然慌亂起來,以前不是沒有女子對自己示好,可他深知自己肩上重責,都能泰然處之,毫不猶豫地拒絕。可這一年多來,這丫頭與自己朝夕相處,說是自己培養起來的也不為過,難免讓人傾注些許心力,若此時初雪晴表明要跟他,他竟不知自己是否該拒絕。

幸好,幸好她沒表明心意,也能讓他這麼裝糊塗下去。

裴霽曦故作鎮定地清了清喉嚨,初雪晴聽到便轉身去為他倒水,他接過初雪晴遞來的杯,借著清水從喉嚨流過的一瞬壓下心頭那些慌亂,轉移話題道:“待細作將消息遞出去,烏尤拉必定疑心大起,屆時北狄少一員大將,他們在石喙嶺又耗了這麼長時間,一無所獲,想必北狄王覺羅爾穆也不會任他們耗在石喙嶺上。”

初雪晴問道:“如果石喙嶺得保,下一步北狄還會繼續攻望北關嗎?”

裴霽曦搖搖頭:“對北狄而言,石喙嶺地勢不適合他們的騎兵攻擊,潛雲坳又是一處天塹,易守難攻,望北關是最適合突破的地方,然定遠軍主力在望北關,北狄硬碰硬很難,接下來北狄會如何尚不得知,石喙嶺保住後,我會帶部分兵力回到望北關。”

“那我可以跟著一同去嗎?”

“可。”裴霽曦點頭道,“經過這些時日,你也有所成長,如今望北關暫無戰亂,屆時我會送你去明履營,雖不是明履營招新的時候,但你可在營中先熟悉一下。”

“那明履營何時招新?”

裴霽曦倏爾沉默了一瞬,明履營作為定遠軍獨特的一部分,一直飽受爭議,也是舞陽將軍力排眾議堅定保留了下來,可這麼多年了,明履營的士兵隻見減少,不見增加。

他歎道:“明履營隻是舞陽將軍麾下眾多軍隊中的一支,一直得她重看,不過明履營的人數遠少於其他營,僅僅不到三千人。近年來,也鮮有女子願意投軍,招新就這麼一直耽擱了下來。”

初雪晴愣怔片刻,僅僅裴霽曦此次所帶新兵,因著定遠軍的名號,就招到了兩萬人,可整個明履營的人數之少,出乎她的意料。

裴霽曦繼續道:“正逢戰時,姑母想必沒有多餘精力指導你,明履營的方淼將軍,也就是嚴將軍的妻子,負責過明履營多次招新和訓練,屆時我會打聲招呼,讓她用心指導。”

“多謝世子。”初雪晴目光清澈,語氣誠懇。

可奇怪,明明是清澈無波的目光,可攪得裴霽曦有些燥亂,他隨口道:“此間沒你事了,你回帳吧。”

“可世子明明‘重傷’,身邊不能缺人伺候的,我在這裡陪著世子。”

裴霽曦啞然,隻得壓低聲音,“早晚也要被揭穿,不如多露出些馬腳。”

初雪晴這才告退。

直到初雪晴走出打仗,裴霽曦方覺得這帳內沒那麼逼仄,長長呼了口氣。

*

正如裴霽曦所料,幾日後斥候探得消息,北狄公主果然有所懷疑,與維力斯在眾將麵前對峙,麵對種種裴霽曦留下的破綻,維力斯百口莫辯,最終,北狄公主竟把維力斯斬首示眾。

初雪晴知道自己想的這個計謀會讓北狄內亂,可她沒有料到,竟能如此輕易取一個人的性命。縱然上兵伐謀,可這謀略的背後,竟也是血淋淋的人命。她從未見過北狄大將維力斯,可竟然這樣取了他的性命。

原來即使是運籌帷幄的軍師,身上也是要背負殺孽的。

裴霽曦得知此消息後,除了和以往一樣那種打了勝仗的喜悅之外,竟生了種吾家有女初長成般老父親的快慰,自己一手帶出來的丫頭,能想的出如此計謀,他果然沒有看錯人。

嚴奇勝和方若淵聽到消息也急忙來找裴霽曦驗證。

聽得裴霽曦解釋一番後,嚴奇勝頗為得意地對北狄公主一頓嘲笑。

方若淵恍然大悟般慨歎之前誤會了裴霽曦,還以為裴霽曦是少年魯莽衝動應戰,沒想到這計謀一環套一環,果然英雄出少年。

裴霽曦也未居功,隻道:“此番計謀並非我想出的,而是冬雪。”說著看向嚴奇勝,“嚴將軍,冬雪此番立功,可夠格進明履營了?”

嚴奇勝走到初雪晴近前,雙手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少年郎,不愧是裴小將軍的手下啊!”

初雪晴被拍得肩膀生疼,隻尷尬笑笑,躲開嚴奇勝大掌。

嚴奇勝說完才反應過來,“不對,為何進明履營,明履營全是娘們啊!”

方若淵看著眼前眉清目秀的初雪晴,頓時明白了過來,慨歎道:“原來是冬雪,而非冬學,是女兒身,而非少年郎。”

嚴奇勝拍拍腦袋,自己竟然一直沒看穿,還以為是少年年齡小,嗓音還稚嫩,未料竟然是女子,“哈哈,我們糊塗啊,竟都沒看出來,不過不管是男是女,能有如此心計,哪個營都會搶著要的。”

裴霽曦順勢道:“那嚴將軍可要在尊夫人麵前美言幾句,待得此番戰事一了,就讓她去明履營報道。”

“沒問題,包在我身上。”嚴奇勝又道,“可為啥你不直接把他推薦給舞陽將軍呢。”

裴霽曦未語,方若淵見狀拍拍嚴奇勝:“嚴將軍,你推薦給方將軍,那是要讓冬雪帶著軍功進明履營,要是直接推薦給舞陽將軍,容易惹人猜疑啊。 ”

嚴奇勝道:“你們這些個心眼子啊,有真本事,怕什麼,我看冬雪以後在明履營啊,也會大有作為的!”

初雪晴被誇得有些赧然,淡笑著道謝。

此間熱鬨結束,嚴奇勝和方若淵出了帳子,裴霽曦看出她心不在焉,問道:“怎的看你並沒有太高興?”

初雪晴被看出心事,垂頭道:“世子,我隻是沒想到,我隻是出一個計策,竟然要了一條人命。 ”

裴霽曦忽而想起自己第一次上戰場的樣子,被風沙中的血腥氣嚇得愣住了,直到身邊同伴被殺,才回過神來上陣殺敵,想想現在初雪晴的反應,倒也有些理解,“戰爭就是人命堆起來的,為何道上兵伐謀,這是犧牲最小的方式,既選擇了這條路,早晚都要麵對自己手上的殺孽,現在我究竟殺過多少敵軍,我都數不清了。”

初雪晴看著裴霽曦發怔,一個習慣了戰場廝殺的將軍,是理解不了她這種糾結吧?

裴霽曦繼續道:“可你要知道,戰爭歸根結底,是為了一方安定。為了保住這安定,無論是戰友的犧牲,還是敵人的性命,都是不可避免的。如果沒有這個信念,戰士是無法上戰場的。”

裴霽曦見她眸中神色仍是茫然,搖搖頭,“你未見過百姓流離失所,婦孺在北狄的鐵騎下受辱求生,是無法體會的。我還要寫奏報,你出去透透氣吧。”

初雪晴木木地點頭,走出營帳。

暖春已至,和煦的日光中飄著點點塵埃,遠山的新綠已然冒頭,在雲霧的遮擋下若隱若現,遠處的生機盎然,近處卻是士兵的操練帶起的黃沙飛揚。

以為遠山春意已至,誰料漫天黃土遮掩。

她踩著腳下的黃土,合著軍隊練兵的號子漫無目的地走著。

不知圍著營地走了多久,直至身後響起喚她聲音,她才怔愣回頭。

是何生在叫她,她不禁打起精神,問他何事。

何生衝她笑笑,“剛才嚴將軍不小心說漏嘴了,原來你是個女娃。”何生見她皺眉,忙道,“你放心,沒多少人知道,剛才也就我和祁允在。”

初雪晴麵色平靜,隻搖搖頭,“無事,知道了也無妨。”

何生試探問道:“裴小將軍進軍營也帶著你,你是他的……貼身丫鬟?”

這話問得隱晦,雖說定遠軍有女子從軍,但畢竟不在他們營,裴霽曦讓初雪晴女扮男裝,也是為了避免口舌非議。

初雪晴未答,隻道:“我該回了。”言罷徑直離去。

何生留在原地,若有所思。

初雪晴加快腳步,他們一直懷疑的對象就是何生,裴霽曦這麼快把何生提起來,也是為了方便讓他接觸一些消息。甚至為了掩人耳目,一道把祁允也提起來,以防何生疑心。

現在既然計謀都成功了,何生想必也看出一些蛛絲馬跡,知道自己被利用了,接下來也難以再為他們所用,何生如此問她,是在試探什麼嗎?

她回到營帳,聲音因小跑而帶著些許喘息,對低頭伏案的裴霽曦道:“世子,何生馬腳已露,他也應該察覺到自己被發現了,現在是否要抓他?”

裴霽曦停下手中的筆,看到眼前初雪晴的緊張的神色,先安慰她莫慌,思考片刻,又道:“不如待他把北狄公主被騙的消息放出去,挫挫北狄銳氣,再處置他不遲。”

“可那樣會不會生些變數,畢竟他有可能已經知道自己暴露了。”

裴霽曦笑道:“這下不擔心因自己計謀害人性命了?”

“世子莫說笑了,這些輕重緩急我還是知道的,立場不同,性命本就是對立的,我隻是需要時間消化一下。”

裴霽曦垂首繼續寫奏報,隻道了句:“你會適應的。”

就像他一樣,從八歲開始適應,人心早已隨著戰場上的廝殺變得堅硬,他帶出來的小姑娘,隻是需要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