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飯後,蘇清似乎還有其他事要忙,給自己倒了一壺茶水,丟下一句把碗洗了就上了樓。老舊木地板不住的吱呀,隻聽見哢噠落鎖,便沒了聲響。
楊思予默默吃完飯,又洗了碗,關上門。靜靜地站在院子裡,二樓走廊的吊燈燈光越過二樓的美人靠,斜斜地打在樹上。月亮高懸在四角天空,月光穿過葉隙,在青石板上投出點點光斑。風吹動吊燈,搖搖晃晃,伴著樹葉沙沙作響。街市上遊人已酒足飯飽,喧嘩聲翻過白牆灰瓦,又順著牆麵向下,在院子裡鋪攤開。
楊思予循著泛了光的樓梯向上,走上二樓便改為慢慢挪動,恐驚了屋子裡的人。等到站上二樓遠望長街,便又是另一番光景。方才入耳的喧嘩,在此刻更加具象:街上人頭攢動,流水般在鋪麵之間流動,遊人手裡閃爍的彩燈點綴其中,與湖麵泛起的的粼粼水波相呼應。有男男女女穿著漢服坐烏篷船上,船夫上下搖櫓,船也有節奏地晃動,當真是人在船上坐,船在畫中遊。楊思予於是繞過廊柱走到臨街的屋簷下,側身坐下來,靜靜看著街景。
不知過了多久,二樓唯一亮著燈的房間開了門。
“你要進來坐坐嗎?”蘇清戴著手套端著手問到。
“方便嗎?”
“可以的,進來吧。”
楊思予沒再推脫,抬腳邁過門檻進了屋,正欲抬手關門,蘇清開了口“不用關門了,透透氣,進來坐吧。”
楊思予站在案幾旁,看著蘇清用刷子蘸了濃稠液體塗抹在瓷瓶碎裂的一個個豁口上,將豁口對齊,再換細毛筆粘取少量金粉,敲擊筆杆將金粉均勻抖落在縫隙上。
就這麼重複著一遍又一遍,楊思予被逼仄氣氛感染,在離自己最近的椅子上坐下,然後默不作聲地將這屋子打量了一圈。南北對開門,床頭和衣櫃靠西牆,沙發在東南窗下,書櫃靠東牆,案幾南北向平行於書櫃,陳設多是同自己屋子裡一樣的老式木家具。於是又將目光轉到那張聚精會神的臉上,明黃的燈光投射而下,光滑的瓷器釉麵與金粉一齊,透過薄薄的鏡片在臉上映出細碎的光。
察覺到過於直白的打量,蘇清努力假裝若無其事,可微微泛紅的耳朵卻出賣了他。
約莫一刻鐘過去,蘇清拿毛筆的手停下來,摘了手套,轉而將剩餘的金粉仔細包起來,長舒了一口氣。
“您這是——”楊思予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案幾邊。
“金繕工藝。”蘇清說著回身將瓷器放進櫃子裡,又在四周塞上防撞擊的海綿。
“這屋裡這麼悶,為什麼不開空調?”
“剛才在粘金粉,空調風會把金粉吹走。”
“蘇清老板,您看起來跟我差不多大。”
蘇清一回身,一英俊的臉猝不及防地出現在眼前。近到能看清臉上細小的絨毛、些許銳利的杏仁眼,近到能聞到不同於自己的洗發水香。原來那人剛才趁著說話的功夫將雙手撐在案幾上,傾身向前,又這樣直直地盯著自己的眼睛。
蘇清屏住呼吸後退半步,故作鎮定地低下頭收拾案幾上的工具。“我在予大,學考古,開學大四。”
“原來如此。我開學也要去予大上學,法學係,算起來蘇老板也算是我的師兄了”楊思予直起身,“那我能否對師兄改個稱呼呢?”
“就直接叫蘇清就行,我上學早一年,算起來隻比你大兩歲。”蘇清摘下眼鏡。
“行。我開始還以為店鋪牌匾上的蘇合是你的名字。”
“是我外公的名字,不過他已經去世很多年了。”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沒關係。對了,你一會兒有事要忙嗎,不忙的話跟我一起把碗給秦姨送過去吧,我順路帶你去夜市逛逛,忙就算了。”
“不忙的,大概過多久?”
“十來分鐘吧,我換身衣服。”蘇清從衣櫃裡拿出一個瓶花露水遞過來“喏,予城一向蚊子多。”蘇清迎著楊思予直截的目光,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鎖骨“還有,你右邊鎖骨這裡有一片紅,應該是蚊子咬的,記得多噴點。”
對方接過花露水,察覺到自己不適合再待下去,便借故噴花露水往外走,走到門口時,蘇清又補充到,“記得鎖好門。”
蘇清從衣櫃裡挑了一條黑色緊身褲,又選了一件休閒黑襯衣,鬆鬆垮垮地套在老頭背心外麵,噴好花露水,一腳蹬進黑色高幫帆布鞋裡,臨出門又回身拿上了搭在沙發上的腰包。
蘇清來到院子裡時,楊思予剛好鎖門轉身,楊思予身上套了一件幾乎與自己衣服款式一模一樣的白色襯衣。可能是出於拍照考慮,還換了淺藍色牛仔褲和白色板鞋。
“你打算穿這個嗎?”蘇清儘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正常。
“嗯,有什麼問題嗎?”楊思予察覺到對方的欲言又止,趕忙問道。
“沒事,我去廚房拿碗,你先去門口等我吧。”
楊思予裝著疑問跟蘇清走了一路,聽他嘴裡介紹著哪家的西瓜雞最正宗,哪家的蟹黃麵最鮮,哪家的桂花糕最香甜……不知不覺就到了糖水鋪。店裡正是繁忙的時段,蘇清把碗匆匆放下,就帶著楊思予去往彆處。
“你手裡這壺酒是——”
“一會兒你就知道了,自有妙用。”
等到了附近最熱鬨的地方,楊思予才明白蘇清的疑惑。看著眼前擁擠的人群,楊思予第一次對摩肩接踵有了具象化的認識。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白鞋,隻能在心裡求老天保佑,少被彆人踩幾腳才好。
“看好你的手機,小心彆被偷走。”蘇清出聲提醒,並時不時回頭確認自己沒有被落下“我們這個地方呢,雖然氣候很溫和,但是大部分人都是不過夜生活的。”
“那你——”
“我平時就在二樓修修文物,晚上也不大出門,不過今天我是帶你轉轉。夏天遠沒有春天的時候人多,現在排一會兒隊還有機會吃到我們予城最正宗的萬三糕。前麵那家店就是了,這家店從來不外送,我之前每次想吃都要排好久的隊。”說話間兩人已經慢慢站到了隊伍的末尾,“還好,這個時間點人不太多,但是我看這隊還要排好長時間,你先在這裡等著,我去去就回。”蘇清說完就拎著酒壺鑽入了人群之中。
楊思予就留在原地,邊排隊邊等著蘇清回來。楊思予不知第幾次被要聯係方式,等他度過了人生中最漫長的一個小時以後,蘇清回來了,手裡又多了一個塑料袋,酒壺的分量明顯減輕。
“還行,再過十來分鐘就能到我們了”說著從袋子裡拿出來一個葉子包著的小團子,“喏,嘗嘗這家的青團。老板爺爺是個很有脾氣的人,不管當天做出來的青團賣沒賣完,到點打烊。不過嘛——山人自有妙計”蘇清敲了敲空了的酒壺,眼裡滿是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