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極致的冷!
並非肉身,而是神魂感到顫栗!
難以描述的冰氣驟刺入將碰到對方的拇指與中指,高昶“嘶”地抽氣收手。
此時沈眷夾住酒杯的手指亦已鬆開,酒杯向桌麵摔落。
雙瞳因緊張而擴大,沈眷眼中,僅有自己可見的黑兔圖案,忽然脫離食指皮膚,刹那間化為黑霧組成的小兔。
黑霧凝聚的小兔抬爪,兩條蛇似的黑電從爪心疾射,如蛇頭的頂端張開“蛇口”狠咬高昶兩指——
來不及去想這怎麼回事,身體比腦子更快做出反應。
“不!”術士目眥將裂,卻見清光乍掠,揮出雪亮一扇,如圓月的邊弧。
酒杯穩落在劍刃上。
柔韌的腕底翻處,白虹已指向前傾的左肩,劍刃上的酒杯逼至高昶唇邊,隔著酒氣與鐵光,青紗下傳出一段輕幽暗昧的聲音:“高老板想考驗嫣兒的身手?”
接著是似笑似不笑的問詢:“還滿意嗎?”
劍刃的寒氣把酒香也染得清冷,正對著自己這雙鳳眼裡卻仿佛藏著瘋燒的火焰。高昶癡怔間,竟來不及細辨這股灼熱的實質究竟為何,對方已將其匿於含笑的眼波。
冰與熱交替衝擊神魂,更有奇異的酒香躥騰,高昶一陣神搖意奪,驚醒時,已不知自己是用何等姿勢將那接近滿杯的盈盈瓊漿啜了個精光。
剛才,究竟是這女子使出的故意勾引自己的狐媚手段?還是接觸皮膚或衣物時自然而生的“相感之火”?後者往往在秋冬時節發生,這般的春夜裡,倒是罕見。
現下卻不好詰責。
酒都喝乾了。
“滿意,滿意極了!”高昶恢複常態,大笑起身。此時沈眷已攜劍重回霧氣裡,窈渺隱約。
目光追尋,高昶悅然:
“願求此女,常伴我身。”
分出一瞥給術士,高昶勾唇:“你可願割愛?”
先是駭到魂飛魄散,又轉而從地獄升上天堂,術士眼中喜色幾乎壓抑不下,高人姿態搖搖欲墜,笑掛唇角:“這是高老板與此圖跟此女的緣分,天定之事,我安敢置喙。”
“姓高的在說什麼?”把兩人對話收在耳中,沈眷大喜。
“他單獨要了我?”
“豈不是說,我馬上就可能有跟他獨處的機會?!”
原本想,最壞的可能,就是高昶看不上這場表演,她們不被允許留宿。
那自己就得換個身份,扮成高宅裡的仆人之類的,還得再想辦法找機會跟高昶獨處,總之麻煩與危險都不小。
其次就是她們一起被留下,她隻需找到跟高昶獨處的時機,這種稍微輕鬆點。
豈料,高昶給了她一個超乎想象的五星好評。“這可是你自己送上門來的!”
霧氣遮掩中。
沈眷神識落在食指的黑兔圖案上:
“你剛才在搞什麼?”
沒回應。
“那隻黑霧小兔子,是你具現化於現實後的模樣嗎?”
沉默。安靜。
“搗完亂就裝死?”
黑兔圖案小小的耳朵動了動,仍沒吭聲。
奏演畢,眾女退。
無人注意的時候,沈眷捏起食指上那一小塊皮膚,“還好你變到現實裡也隻有我能看見……你差點害死我知不知道!”
想對這家夥做點什麼,卻是自己的皮和肉。沈眷咬咬牙,鬆了手。
行至暗處,聽著身後傳來把盞共歡之聲,沈眷一雙黑瞳裡映出雪亮的月光。
後院。
西廂,抱星閣。
雲母屏風後,琉璃花籃燈。滿臉醺紅的高昶推門踉蹌繞過障礙物,映入眼中的,便是一道靜坐床邊覆著朱櫻色蓋頭的女子倩影。
嫁衣合身,顯出肩膀單薄平直的線條,清瘦的腰。
坐姿跟他以往所見的女子有些不同。
並非雙手絞在一起,她坐姿很放鬆。
可由於太過安靜,竟給人一些無端的聯想,高昶甩開腦中那些關於枯木成人石像微笑的怪談,向她靠近。
繡著金色如意雲紋的茜錦大袖垂於兩側,掩住了記憶裡曾拂花挽劍的手。
“慚愧,讓佳人久等,”高昶一聲低笑,伸手去拿桌上挑蓋頭的如意,“嫣兒,你知道麼?你的眉眼有點像一個人。”
腦中正在演練的步驟被這句話陡然打斷,沈眷心底同時升起詫異和怒氣。
“高老板願收下我,那人當是您喜歡的人吧?有幾分相似是我的福分。”沈眷聲音裡全是討好的笑意。
蓋頭和麵具下臉部冰層乍然又厚兩寸。
“喜歡?不,不是這樣。”
高昶長籲口氣,忽然語調一轉:
“我對她有過憐惜之心,可恨,她卻不識抬舉。僅是如此,倒也罷了。可後來……”
“後來?”沈眷腦中一時冒出好些自己拒過的禮物。
玉合、金簪、琥珀項鏈……然而這些公子少爺,全都不是自己出麵,是托小廝下仆轉交。
“姓高的……”
或許是出自世家,比較顧及形象,有的,連姓氏都不願留下,有的,留個假姓。姓高的,粗粗一想,竟快要接近兩隻手來數完。
便算這裡頭真有高昶的一份,也沒法對上號,沈眷放棄了回憶。而這種對方送得都羞恥的隻圖買一段風流的禮物,她自然亦絕不可能瞧上。
“後來的事不是你該知道的。其實,她也不知道。哼,雖然她什麼也不知道,可我的的確確,是因為她才受了那天大的戲耍與折辱!!她那破飯館撐不了幾日了!待我得到她,在把她獻上之前,定千倍、萬倍,把我所受之辱加諸——”
說到此,高昶驀地眯眼。
緊盯覆著蓋頭的女子身影,遷怒之念驟起。
如意墜在地毯,發出一聲悶響。
蓋頭下沈眷皺著眉還待再問,一聽這聲,頓時把高昶的心情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高昶大步逼近,抬手就要扯那蓋頭!
先他瞬刹,沈眷心念動處,丹田瀪漩,右手扣指凝出三道先天劍氣,左手指間緊夾繪製障眼術紋路紙符,正欲在高昶看到蓋頭下紅白假臉的一刻以真氣刺他要穴!
忽然一大片黑霧將兩人包裹!在高昶根本來不及反應、沈眷也隻來得及剛將神識投至食指圖案處的瞬刹,整個房間全被黑霧充斥!“來人!!”“怎麼回事?!”
高昶的大喊,和沈眷神識傳遞的質問,都沒有得到任何的回應。事出突然,沈眷封高昶穴道的真氣都尚未發出。
以高昶的小心,絕不會讓護衛離開太遠,可剛才那麼大的叫聲,現在卻根本沒有人破門。
整個抱星閣,似是被從西廂隔離開,形成了獨立的房間,絲毫聲音也傳不到外界。
待反應過來這一點,沈眷對係統的惱意消散稍許:
“我說你今天到底怎麼回事?見了高昶激動得不能自控?你是他的狂熱粉絲?!”
收起紙符,扯掉蓋頭掀開麵具,“我白準備了,倆東西沒派上丁點用場。”沈眷眼前被黑霧籠罩,肉身的視覺被遮蔽,神識卻能捕捉到一隻比先前大許多、身軀破爛的黑兔。
黑兔本來裹在高昶頭部,聽了沈眷的話,頓時像受到天大侮辱氣瘋了似的,濃霧凶狂暴動。
被蒙住的高昶發出駭人慘叫!也不知是被它怎樣地用來泄憤了……
“你到底是什麼?你是那個騙子廚神係統嗎?”
這回總算得到了應答。
一小撮黑霧化成了比沈眷拳頭大不了多少的兔形。沈眷看著它跳過來,趴在自己鞋邊:
“不……係統……是……你……而我……是……我……”
它頓一瞬:“不,我……也是……你……你的……”
沈眷頭有些疼了。
■■廚神係統跟她交流時,堪稱順暢無比,與一個可以流利表達自己意思的成年人無異。
對比起來,這黑霧兔子,回應自己神識時,像是很久沒說過話、對於表達已經生疏的人,又有點像是腦部還沒發育成熟的孩子。
頭疼歸頭疼,卻不知為何,看見它這樣,連話也說不好,沈眷心中厭煩沒有多少。
更多的,竟是隱約的微薄的憐惜。可她分明是第一次見它。
“係統是係統,你是你,但你跟我是一邊兒的?是這個意思嗎?”
小黑兔點頭。
“既然是一邊的,為何搗亂?!我說先前我給高昶遞酒的時候。”
“對……不起……我會……彌補……我錯……不是……故意……他……碰……你……”
“你是說先前他不懷好意想碰我,所以你才刺他?”
“算了,既然你說你已知道自己做錯了,我原諒你第一次。可現在呢,你又想乾什麼?”
“……我……錯……想……補償……”黑兔試試探探地把前爪搭在沈眷鞋尖。
沈眷不動聲色。
黑兔於是得寸進尺地整個趴上了沈眷的鞋子:“你想……知道的……我幫……你……再不……搗亂……求求……不……趕我……”
“補償我、幫我先放一邊,你說再不搗亂?我不信。”
“隻要……你想……我會……消……失……”
“我想你消失你就會消失?你的意思,你的生死在我一念之間麼?”
小黑兔再次點頭,臉朝下埋在沈眷腳彎。
“……彆這副委屈樣子,暫時不趕你,你也不要消失。我觀你的後效。”
沈眷忽然想起了什麼:“話說我也趕不了你啊!剛發現你跟係統的圖標,那會兒我還不曉得是什麼。隻覺得這紋身看起來太詭異,便把整塊肉都挖了。可你們不還是一起長出來了嗎?趕你是不是係統也沒了?”
“求……求……彆……趕……我……走……”
“這話耳熟,小孟好像也說過。”
小黑兔的兩隻耳朵忽然耷拉下來。
“你……又怎麼了?”
“孟……能……一直……陪……你,我卻……對不……起……”
沈眷歎氣。
“料理高昶吧。等完事了,我們再玩這個你說我猜的遊戲。”剛將這意思傳達給對方,沈眷隻覺神識被什麼猛然包裹,如一條長蛇鑽進高昶髓海。
穿梭於無數紛亂的畫麵,高昶的記憶像是蝴蝶散碎的彩色翅膀片片飛掠而過,最終進入一塊碎片。
“這是高昶的視角?”得到了小黑兔肯定的回答。
油燈上的光,像忽大忽小的豆子。這唯一的光源照著昏暗內室,青色床幔被簾鉤掛起,床幔之間,露出一具靜躺的身軀。
接下來發生的完全不由自己意識控製。視野往床拉進,這是高昶走得又快又急。
“沒弄錯吧?是千味館那個丫頭?”
“千味館?”沈眷一驚。
“千味館裡的女子?!”
定神仔細看去,露出的那段腰身線條,確有十二分熟悉!
“該死!這是……我?!”
“不,不是我,我完全沒這段記憶……難道是原來的沈眷,混賬!高昶!難道曾——”惡心之感翻湧,沈眷怒火瘋起,小黑兔趕緊打斷:
“不……不是!都……不是。你接著……看。我說過……補償……你好奇……的……我都會……讓你看到……”
沈眷鬆一口氣,靜心凝神,隻聽身後傳來回答:
“可不就是那丫頭!老爺,我們這趟出奇地順利啊!那飯館裡的人,也不知怎麼回事,明明白天也沒幾個客人,晚上卻累得一個個睡死沉,哈哈!真是天都想成全老爺您!”
“你們沒傷人吧?”
“哪敢違背您的命令。”
“下去吧。彆走遠了,門口守著,等會還要把人送回去。”
後麵傳來應諾聲,腳步聲。最終,是關門的聲音。
視野來到紗幔內,已經能看清昏睡的人。
光線忽然變得更暗,是高昶放下了床帳。
接下來的感覺十分難以形容。
跟自己一模一樣的女子的身體,被自己的視線寸寸描摹。雖然衣服沒有絲毫淩亂,更彆提露出什麼,但是視線被迫停留的地方,儘是一些不可言說之處,沈眷又是惡心,又是混亂。
若非小黑兔告訴她,這不是她,亦非原主,當下的怪異感和惡心感能再翻一倍。
“小黑兔說,讓我看的,都是我想知道的。”
“難道高昶先前說他受辱,就是這時候發生了什麼?”
高昶又說了幾句惡心的調笑話。
沈眷因知他馬上要倒黴,也不太動怒,自動過濾。
手剛剛碰到肩膀,床上的女子忽然睜眼,被嚇到了似的,“她”張嘴就要驚呼,高昶的手強捂上去,隻露一雙含淚的眼睛。
“彆叫,聽話,我隻會疼你,不會傷你。”
當視線隻停留在臉上,而非那些不可言說之處,沈眷總算有點照鏡子的感覺了。
隻是自己扮可憐的水平,應該不如“她”這麼驚豔。
沈眷剛放鬆一點,眼中的臉,寸寸綻放裂紋。
她稍微還算有心理準備,這一下沒嚇到,但也覺很是刺激。而高昶——視線邊劇烈晃動,邊飛速遠離!接著是衣料摩擦的混亂聲音、肉身摔倒在地麵的悶響。
離奇的是,都被嚇到滾床底下了,高昶一聲叫都沒發出。
燈滅了。
一片漆黑。
女子,不,應該說“它”一雙鳳眼裡閃起兩點碧瑩瑩的磷火,光照得整張慘白的臉青綠。
披散著如瀑黑發的腦袋掉了下來,滾到腳邊,碎裂的臉露出了一個笑容。
視野黑了。
“高昶暈了?”
“聽說高昶好怪談、尤喜聽魅女綺事,還以為他真期待跟鬼一度,原來也隻是葉公好龍。”
再睜眼時,先看見了一片星子寥落的夜空。
視野猛地移動,是高昶坐起四顧。隻見荒野寂寂,全無人影。周圍野草蔓生,漆黑樹影張牙舞爪地伸展向上,如對天空無聲呼號。
安靜得過分了,沈眷心道。連蟲子的叫聲都沒有。
視線往下。
看見一雙不著寸縷的腿,左邊小腿皮肉儘開,鮮血淋漓,肉內脛骨已失。
腿間是握住白骨的手,這手屬於高昶自己。
某處被骨頭破開,鮮血淋漓。
“這,這倒也算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沈眷知道高昶會倒黴,可被如此反治,還是有點出乎意料。
高昶的手一點點把骨頭抽出,更多的血湧流,腿間草變得黏黑。
想都能想到高昶有多怕多痛,多恨。可直到此刻,還是沒有聽見他出聲。
沈眷疑惑間,身後傳來動靜。
扭頭。
一個表情略有些癡傻的老婆婆,正站在隆起的墳丘之前,衝自己抬手。
就在她隨手一揮間,高昶身上有禁聲效果的某種存在便被解除,金光亮起時高昶爆發出慘叫!
沈眷亦驚道:
“簡婆婆?!”
從視線的抖動,都能想到高昶是何等地魂不附體。
在他顫抖的視線裡,簡婆婆化作流光遠去。
“遁,遁光飛行……心動修士!!”
高昶嘶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