奪高一魄(上)(1 / 1)

醴泉莊,高昶在距落月城四十裡處所置彆業。

幽暗夜色中,莊子宅門大敞,內燈燭輝煌。

下仆候在門前,牽馬迎客。

客入前庭,怪山奇樹,棋布星羅,隱現神奧。過了前庭,遙見高宅管家,正滿麵笑容立於玄墀扣砌前引賓寒暄。登階,入得香霧嫋嫋的軒內,可見兩側牆上繪滿壁畫,有形皆靈,無筆不精。

倘駐足細觀,不禁顫栗。人獸鬼仙皆似活化,仿佛下刻就要脫牆而出。順當通過了前庭、畫壁,才到高昶設宴的外院。

清輝鋪地,芳馥滿園。

“來的都是好友親朋,都知我高某人辦這場夜宴所為何事,就不講那些虛的了。隻管喝,喝個痛快,一醉方休!”見座差不多坐滿,高昶抬掌輕揮,奉茶果的仆人撤下,高昶舉杯。

客人皆起身,有人搶先恭祝:

“為高老板賀!喜得此仙方與秘製酒曲!”

有人接道:

“兩個月前就聽高老板念念不忘這批仙酒,今夜總算是得償所願,此乃一喜!仙方有靈,能被高老板這樣的人傑得到,必也感幸運!此乃二喜!雙喜雙全!必須好好慶祝,好好慶祝!”

“仙釀剛成,高老板便第一時間邀我等共飲。這叫我不禁想起當年,高老板也是一有好事,就帶著大家一起賺錢一起享福啊!這份胸襟這份氣度,尤勝當年!”

“哈,休提當年,咱們隻醉今朝,來,喝酒!”光看臉,也稱得上是一表人才的高昶將杯中美酒喝乾,倒置示眾。

“乾!”“高老板酒量越發好了。”眾人邊讚,邊跟隨高昶,亦紛紛將杯中物飲儘。

酒宴開始,先是高昶安排的歌舞,接著便是賓客們獻上為高昶準備的賀禮。

在場的,無人不曉高昶喜罕貴之物,獻得都是光聽名字,即知有多華貴殊異的東西。

隻是聽著“金鸞鬥雙頭碧獅銀平脫瓶”、“十二扇鳳羽織邊霧花雲母屏風”、“蘄山太微泉延壽白玉精”等等名貴禮物的介紹,高昶卻顯得有些興致缺缺。

身邊為他添酒的俊俏小廝見高昶打了個嗬欠,立刻向另一邊的丫鬟使了個眼色。丫鬟接過裝酒的玉瓶,那貼身小廝則湊近高昶,為其講怪談異事添趣。

有人看出高昶毫無熱情,便臨時撤下備好的稀罕擺件,隻獻上帶來的俊男美女。

把玩著手中銀杯,高昶打量這批禮物,此時他頰上已顯醉態,輕笑言:

“比我宅中下仆尚遜三分顏色。”

說罷放下酒杯。身側小廝與丫鬟配合地將臉遞到高昶手指間,高昶抬起兩張風韻各異的臉龐,問:“顧老板,你且看看,是與不是?”

送禮的啞然。

“顧老板這禮送得太不走心,自己罰酒!”眾客起哄間,獻美的顧姓男子滿臉無奈,陪了笑,飲儘了三杯罰酒。

高昶臉上的無聊,中止於一術士邁步入院中。隻見這術士神骨清異,頗有仙風,作揖而賀,以一種成竹在胸的語氣道:

“知高老板素喜搜羅古畫,今得已失傳整四十年畫鬼令狐儕所作《晴夜天女遊苑圖》,及一術,願獻高老板賀。”

眾頓起議論。有不大懂畫的詢問身邊人,被告知這畫鬼的特殊。原來令狐儕的奇,不僅在他畫技之更勝天工,更在於他以凡人之身“預言”自己的死。

令狐死的那天,夜起忽而揮毫。朝時畫畢,暮時而死,下葬之時,澹然含笑。死之前遣散全部婢僮,燒毀了自己的住宅,連同那些本該流傳下來的未完的畫稿。僅留一筆錢交附近寺廟作喪葬用,以及一幅已成的畫。

那幅畫於死之日,畫鬼一生中最帶有傳奇色彩的傑作,其名曰《晴夜天女遊苑圖》。

後世亦稱《天女圖》。

無人得知令狐死前的夜晚究竟看到了什麼,又如何預知了自己的死亡。

有人猜測,種種答案,或許正蘊藏在《天女圖》中。

“哦?你竟有幸得到了令狐儕的作品?還是那幅失傳的《天女圖》?!”高昶微微坐直了身體。

“更有什麼術法?是跟這畫有關的麼?”

術士但笑。“是與不是,君可一觀。”

高昶挑了挑眉,推開小廝:

“施來,讓我們瞧瞧!”

術士揮袖,平地頓生一陣陰風,燈燭俱滅。單手捏訣,他啟唇低聲念出一段咒語。忽有清光自畫中生,明徹四野。

一團冰魄從畫裡飛出,仿佛從院中又起一輪皓月,與天中之月交相輝映。

眾人皆屏息凝神,隻見無絲無弦牽扯,靈光熠目的《天女圖》竟繞院中玉盤而動。

螺青色的藤蔓從畫中爬出,蠕動間沙沙有聲。俄而蜿蜒滿地,被月光照亮的青色磚石上帶花葉的藤蔓蠢蠢微動。

藤蔓上,花苞由米粒大小逐漸變大再至結實,果實形如液滴攢聚。

果實色混雜,一顆果實上從青,往藍,終而成紫過渡。繼脫離藤蔓,飛旋於空,又散如雨落。

“這不是畫中的……呀!”此時有客注意到畫中之月和花藤皆已消失,不禁低呼。

聲音引周邊之人注意,驚呼者指向畫中,更多的人發現了異狀,嘈雜四起。

俄頃,又有氤氳白霧飄出。院中之霧越來越多,畫中仙霧則漸漸稀薄。

“奇哉、奇哉。”

“畫裡的東西,還真能出來?!”

“不愧是畫鬼令狐儕最傳奇的傑作,這畫,怕是已蘊了精靈了!”眾人驚呼議論中,又有歌樂奏起。

“什麼?連天女也能從畫裡出來嗎?”伴隨這句驚歎,霧氣中數十身影由虛凝實。

連驚呼聲都不再有,眾賓客啞噤以觀。

雕梁飛閣,皆泛玉輝。閣上兩名舞者,一劍一扇。下方琴蕭鼓瑟……十幾種樂器齊奏,卻和諧異常。奏者,舞者,皆女身,青紗覆麵,素練碧衣,姿貌嚴遠,比先前歌舞的男子更顯超拔與俊逸,與畫中天女一般無二。

玉閣之後,月光之中,遙遠處,有麵容慈悲的神佛隱現。

青色,藍色,紫色的液滴從空中如雨落下,有的掉在眾女臉上。

接觸到皮膚,液滴驟然變色。濃鬱的深粉,在如雪的皮膚上滑落。本該成為豔麗的妝點,可配上天女的神情,最終卻更像悲傷的淚痕。

此種推翻固有印象、毫不以媚示人的前所未見的奏演,給在場所有賓客帶來耳目一新的感覺。

其中也包括高昶。

“既稱天女,本該如此。”

高昶終於回神,輕聲讚歎。

“老爺,有兩個女子竟帶了武器,要不要——”高昶一皺眉,身邊提醒的小廝立刻噤聲。

“帶了武器又如何?稱她們為天女,就真成了天女不成?”

“老爺,執陰隻是擔心您——”

“至多不過兩個後天境的凡女罷了。執陰,你未免太小看你家老爺了。”

高昶當然知道,這些女子絕不可能是畫中天女走下凡間,那術士也不過巧施障眼之術而已。

否則,庭陣和畫壁該早有示警。

隻是欣賞表演,沉浸當下這一時的精彩便足矣。

正如賞花,何必要尋根究底,去管那花從何地引進?要耗多少心血養成?

隻享用綻放那一時的美麗動人就足夠。

高昶對奏演或賞或讚時,術士隱在花木陰影中,朝其中舞劍女子比了個手勢。

——當然不是要刺殺高昶,他隻是要對方向高昶獻酒。

那舞劍女子身手非同尋常,劍如臂使指,遊走生風,騰轉縱橫間,清光湧寒。露出肌膚,素白勝雪;一雙鳳眼,長眉掩鬢,英秀絕倫,鬆姿稀世。

見術士比劃,女子微一頷首,從玉閣中飛身而落。

這十分聽話的舞劍女子,便是化妝混入眾“天女”間的沈眷。

一個時辰前,沈眷藏身醴泉莊附近翠嶂之上,放開神識,探查高宅。

首先注意到的,是如木綿存所言,醴泉莊內,所有尋常豪宅喜用正紅之處,皆被替換成桃紅、棗紅等色;純白則被替換為米白、茶白等。

緊接著便察覺到庭中怪石奇樹散發出如陣法般的靈氣波動,更有不明的陰冷氣息,從數個樓閣軒舫內湧現。

“果然有靈陣和靈物保護。貿闖就是找死。”

沈眷盯上了一攜帶家丁尤多的隊伍,正欲製造混亂,好趁機改扮成一身材跟自己差不多的男仆混入其中,忽聞女子泣聲。

“這聲音,怎麼跟我有點像?”沈眷好奇掃去。原是一術士,將獻藝於高。

言談間,那術士稱,自己的表演是讓畫中“天女”走出。

沈眷好奇更盛,以神識在他身上搜查,發現一枚帶有靈氣的木符。木符上繪製了玄妙紋路。想來,這些紋路就是術士“魔術”的關鍵。

“障眼法?倒可以借來研究研究。說不定今夜就能派上用場。”

又聽到術士與那哭泣女子之間始末,原來這哭泣女子有一姐姐,自幼相依,數日前姐姐病重,為賺取高昂藥費女子於街頭賣藝,因相貌身段和劍術與“天女”之一契合,被這術士看中,許以財帛。

為了姐姐,即便知道是給素有好色之名、納了百房小妾的高昶獻藝,女子也忍辱答應。

熟料意外陡生,其姊偶聞自己妹妹是去給高昶獻藝,寧死也不肯讓妹妹赴宴,竟用利刃生生切開自己的腹部,歿於家中。

聽到這裡,沈眷心中大震。

待回過神,又覺奇怪。

自己前世分明沒有姐姐,隻有一對毫無血緣關係還極度厭棄自己的弟弟妹妹。

如果說與那姐姐共情,是因沒有血緣卻更勝幼妹的小竹之故。

可為什麼……自己除了能與她的姐姐共情……竟也能與這哭泣女子共情。

聽到兩人都願為對方犧牲,胸中竟會一陣酸澀難說。

術士臉色不耐:“要現在反悔,你姐姐下葬的錢可就沒有了,你想想清楚,這條回頭路,到底要不要走?”

“我!可是姐姐死前——”

女子臉上的表情,並非屈辱。

而是近乎絕望的痛苦。

“沈嫣,到都到這兒了,至於還矯情麼你?你忍心讓你姐姐,連副好棺材都用不起嗎?我最後再給你一次機會,你,去是不去?”

女子沉默。

“哦,連姓也一樣?”不僅聲音、姓氏,沈眷細掃其眉目,似乎也與自己幾分仿佛。

不過自己在氣質上有所欠缺,沒有對方那種可喜的溫暖成熟的氣質。“或許我與她之間,真有些緣分。”

“扮成女子還更不容易露餡。”她徹底改變主意,又一仰頭:

“我又沒死,繞什麼繞?!”

頭頂是盤旋了數十圈,莫名其妙就是盯著她死活不肯走的禿鷹。

“不吉利就算了還會引他們注意到這裡。”

確認無人往此處看,沈眷中指與食指夾住一顆碎石,石子如疾電飛射。

正中其腦。連叫聲都沒來得及發出,盤旋的黑影掉落。

地上的黑影一個橫躍抓在手裡。“這麼想留就留下吧!不客氣。”

術士車隊往醴泉莊行進。忽然,一陣奇美奇妙的肉香飄來。

“咦?”術士叫停馬車,看向路邊。隻見一滿身泥濘,頭戴鬥笠,身形瘦削的青年正獨自行路,一手拎著棵看不清是什麼還裹滿土的植物,一手握著木棍,上麵插著的東西散發動人神魂的異香。

“是個沒有靈根的凡人。”術士收起黯淡毫無反應的某種異獸的甲殼,衝那不知是獵戶還是挖藥人的臟兮兮的青年喊:“喂,手上拿的什麼?”

“凡人”駐足回頭,打量那豪華馬車,小心翼翼答:“回這位高人,這是我今天從山裡找了大半天找到的九極芝。”

舉起那團帶泥的植物,“凡人”有些緊張:“高人可有什麼吩咐?”

“沒問你這個。”

術士一眼就看出那什麼“九極芝”根本與典籍中所載不同,這小青年算是白花了這大半天功夫。

“我問的是你烤來吃的,是什麼?”知道歸知道,他犯不著提醒,一個跑山的,當不起他的開口提醒。

“凡人”鬆了一口氣,這才回話,仿佛生怕對方覬覦自己的寶芝。

術士將一切看在眼中,暗覺好笑。

“俗子。”術士搖頭。

鬥笠陰影裡,沈眷亦是一笑。

“添香”對神魂境界低於自己的人可謂無往不利,隻見術士猶豫片刻,終於還是花費不菲銀錢買下自己口中的珍稀野味。

欲哄那女子休再哭泣,術士令女子也吃下數塊。

“哼。”拋了拋沉甸甸的錢袋,沈眷往袖袋一揣。馬車再度前行,尾隨其後。

半路,女子與術士先後下了馬車,捂著腹部匆匆鑽入林中。

沈眷趁機與女子替換,把賣“珍稀野味”得的錢交給她。

“替你姐姐辦個好點的葬禮。”

女子推辭不過,收下錢財。又掏出一張貼身藏著的破牛皮遞給沈眷,言上麵是偶得的劍訣殘篇。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此前家姐病重也一直未敢將這皮拿出來賣,是怕招惹殺身之禍,如今寶物總算不必蒙塵。”

“恩人,我掌握的那點粗淺劍術,皆來自這張皮上總訣,以恩人之能,隻需稍加察覽,必可毫無破綻!”

術士吃肉吃得更多,許久方出。

在術士回馬車前,沈眷已交代沈嫣,自己將借她身份去高宅行危險之事,叮囑她為姐姐辦完葬禮即遠遁,或乾脆犯點不傷皮肉的小事,以置自己於青鱗衛“保護”下,接著便喬裝為她混入眾女之中。

神識研讀袖袋中牛皮,沈眷越學越覺精妙。

不知不覺間,一張隻有上部的劍法秘笈竟已遍覽。直到丹田內真氣在無意識驅使的狀態下隱隱地自動流轉,沈眷才驚詫回神。

“我給那姐姐的錢真是給得太少了!”

“這總訣竟是出自一先天高手……寥寥數筆,便能衍化劍式萬千。還有我這身體的原主,難道曾經除了是個廚師,還是個武學天才?”

“不過貫通半部殘篇,就能觸到突破的隔膜。根骨卓絕如此,為什麼沒有走上練武之道?至今才是個後天境?”

一聲馬嘶。

術士掀起車簾,喚她們下馬車。

“現在不是突破的時候……倘若突破,就與高昶的境界相若,恐怕會引起高昶警覺。”沈眷艱難壓下躁動的真氣。

在術士問“誰有把握上前為高昶獻酒而麵不變色、行不失態”時她立馬站出說“我來”。

“希望高人能多給些銀錢,叫我全了姐姐的體麵。”沈眷掩袂哀求,露出的一雙眼裡情深意真。在這一刻,她發現自己竟能完全地代入女子心情。

“可恨我這腦子,還是什麼多的也想不起來!”壓下煩躁,沈眷盯著術士。

術士仔仔細細地打量片刻,眼底疑色方消,微微一笑:

“隻要嫣兒你的表現能令高老板滿意,賞你的銀子要多少有多少。”

“嫣兒必全力服侍高老板,不負重托。”

高宅內。

接到術士示意,沈眷劍勢轉緩,且進且挽。

挑霧拂花,途中接過另一舞扇者遞來的犀角酒杯,徐行至高昶桌前。

高昶的眼神不加絲毫掩飾。還是第一次被如此直白的目光當作盆栽似地觀賞,沈眷心中之火燒到極處,忽然流成一股冷徹的寒涼。麵紗下她發自內心地笑了笑,左手舉杯:“高老板,美酒敬英豪。”

“絕麗的劍舞,絕俗的佳人。”高昶聲音中泛起幾分癡意,卻猛然低頭,兩眼死死盯住那白皙手指夾住的犀角杯!

待在內壁上緣看見熟悉的絕無仿造可能的陰刻,又細查整隻酒杯,確實毫無異狀,高昶緊繃的身體方才放鬆下來。

好整以暇地抬手,準備接酒。

劍舞實美,人也脫俗,隻是,還不至於達到讓閱儘百花的他失神的地步。

真正讓他癡迷的,是杯中的香。

好在,酒杯並未被調換,酒也未被做手腳,這股香氣,可能是佳人的體香混雜了酒香而成……想到此處,高昶有意觸向對方夾住酒杯的手指。

尚未碰到,異變陡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