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 / 1)

盞盞鬼火 那條小魚 3931 字 3個月前

門開的刹那,宗順入內看見窗前的背影,立馬就要行禮。

卻被紹汋轉身攔下:“宗首輔不必多禮,小女也是恰巧得知您今日也在這店內,想著獨樂樂不如眾樂樂,邀您來一起看下剛收到的字軸。若是耽誤了您,還望不要見怪。”

皇室女子少見外臣,宗順也隻是在宮宴上寥寥幾次見過這位當今聖上捧在手心的公主,對她的了解也隻不過是眾人皆歎的自小機敏聰慧,是不可多得的才女。

“首輔看這”紹汋指了一下桌子,隨即又轉身看了一眼掌櫃的與雙紅,掌櫃的向來人精,看到紹汋瞥的那一眼後,就邊諂媚地朝宗順和紹汋哈腰,邊連連告退:“小的就不打攪二位貴人了,有事您們吩咐就行,咱就在外頭候著。”

雙紅和掌櫃的退了出去後,房間獨留二人,四周都安靜了下來。

宗順視線朝著紹汋的動作看過去,頗為吃驚:“殺進喀喇百萬兵,血猶腥。”

“首輔好眼力,前朝戰亂,北昌被喀喇攻陷,那位大家家中被害三十餘口,他在悲憤交加之際寫下了此句。”

紹汋抬頭繼而說道:“不知首輔是否曾想過如若一日宗氏一族,像如此一般父陷子死,巢卿卵覆,會是怎樣一番場景。”

說罷眼睛定定的看向宗順。

“臣不懂,請公主提示。”宗順愈發訝然,但冥冥之中有種此番前來未必是壞事的直覺。

紹汋也沒有拐彎抹角,慢慢轉向他,神色嚴肅:“這世上最精明者,莫過於當今聖上。首輔,宗圳,我,無非都是棋子,日後也會是棄子罷了。”

“父皇即將賜婚的消息,想必首輔一定略有耳聞,宗首輔可曾想過父皇為何會賜婚?”

宗順看了眼紹汋,微微苦笑:“賜婚之後,小兒不能做官,不能帶兵,不能科考,聖上想以此來牽製我宗氏一族。當今聖上,是希望滿朝文武可以相輔相成,卻又相克相製,用這樣來取得朝野的平衡。”

“就隻是如此嗎?”紹汋緩緩抬眼望向他,一雙明眸,仿佛帶有利劍刺向宗順。

四下一片死寂。

宗順沉默了良久說道:“公主有何見解?”

紹汋看著對麵的宗順,朝他微微一笑:“相克相製,可目前這情形隻是你宗黨一家獨大罷了。既然這樣,首輔又怎會肯定宗黨不會倒台呢?”

宗順一聽到她說出了口的話,整個人像是被裹了涼風,針眼兒似的見縫插針的往肉裡插。他忙退後一步也伏下身子叩拜,道:“望公主明示。”

“您起來說話。”說著紹汋雙手將宗順攙起。

“首輔,父皇對您滿意,是因為您做事兒用心,從前樁樁件件各種事兒都替父皇著想。到了現如今,您捫心自問,遇著事您是大大小小都替父皇著想還是替您自己個兒著想。”

紹汋看他隻在靜靜聽著,一聲不吱,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頭,聲音也冷了下去:“世人皆知您宗府屋宇華麗,起居奢靡,這錢是哪來?還不是收了大大小小官員的賄賂?勾結朋黨,把持朝政,您說,這哪一件事兒是父皇所能承受的了的。您上愧於君父,於下更是愧於小民,在朝堂內外有很多人都恨你,父皇憑什麼不殺你。”

之前宮宴,見這位公主總是和顏悅色,溫語醇醇,不想其現在散發的瀟灑的氣度,不怒自威的氣勢令人心懾。說出來的話語,如刀似劍,犀利刻毒,讓人感覺著一種無形的威壓。

宗順雖站起,但仍微低著頭,房間裡一片沉默,但二人心中卻翻騰得厲害,都在可怕的沉默之中,凝聚著自己的力量。

“公主隻知臣下我收納賄賂,卻不知臣下為何要收。要讓我說,那便是君讓臣受賄,臣不得不受賄。”沉默間宗順開口了。

一陣風透過窗戶撲了進來,牆上的掛畫搖曳不定,書頁也揚起又落下,簌簌作響,房間內的空氣再度緊張了起來。

“公主,官場之事沒有秘密可言,臣為官數十載,仁這個字自古以來就存之於到,然而道理人人都懂,卻又有幾人能做到。”宗順望著風中微微翻開的書頁,繼續說道:“您沒參與過政事,大多時候也隻會在書齋裡捧著一本聖賢書,覺得天下不公,覺得聖上應該嫌惡我。但是臣敢肯定,臣現在做的事,雖對民無益,但對上有利。”

宗順把目光望向了紹汋,但紹汋卻把視線移向了窗外,來時天還是春日融融的,明明沒過一會兒,就起了風,把這上京籠罩了一片灰暗陰沉的色調。

見紹汋久久沒有言語,宗順深深透了一口氣:“公主您可知大小地方官員每年上貢,送的貢品價值幾何,頻率幾何,而他們的俸祿又是幾何。”

“無人逼他們上貢。”紹汋終於開了口。

“自然不是彆人逼的,而且聖上往往是下麵送上來九件,他就要退回三件,隻留三分之二。但聖上向來喜愛古玩字畫,遇到好看的玩意兒,總會加上一句多覓幾件,不必惜價。公主如今出現在這間屋子觀賞此帖,臣猜測您與這家店應當是有些淵源的,您一打聽便可知從這藏珍閣出去的寶物也是不少。”宗順越說越激動,扶在桌沿的手捏得緊緊地微微發抖。

“咱們這位聖上,就這樣,麵子有了,裡子也有了。一人獨治,國因人病,醫人方能醫國。”

“全是一派胡言!如果你剛才的話是出自肺腑,那您的豪奢做派,又做何講?”紹汋一口打斷了他的話。

“臣下憋的久了,隨便說說而已,殿下見諒。”說罷,宗順不再言聲,對著桌上的紙張沉思,良久,才籲一口氣道:“公主此番喚臣前來可是為了自救。你知道了聖上明為賜婚,暗為賜死,是嗎?”

紹汋沒想到幾句話的功夫,你來我往間,宗順便點透了她的真實意圖。

“既然首輔已經猜到了,今日小女恰巧又碰上了您,也省得了之後費儘心思去找您,現在國因誰病姑且不論,父皇是有罪,但罪不全在父皇,首輔還是先想想如何活命罷。”紹汋臉微微揚起,沉吟著說道。

“求生難,求死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宗順拱手欠身,雙眼透露出的卻是老臣的孤獨與悲涼。

紹汋沒好氣地說:“您是享儘了榮華富貴,沒了幾年活頭,看淡了生死,但我可不想一進你宗家的門便成了寡婦。”

宗順卻從這話中聽出了轉機,從一開始他便有種今日見到這位公主並不是壞事的直覺。

“那公主可知如何破局?”他走向旁邊緩緩坐下來問道。

破局之法並非沒有,隻是不知首輔是否舍得這上京的舒服日子。”紹汋雖是疑問語氣,但她知,宗順也知,答案隻有放棄二字。

短暫的沉默過後,宗順抬頭笑道:“你這小丫隻知我宗順,玩弄權勢,勾結黨員,貪汙受賄,以下犯上。卻不知老夫年少時也曾與汝陽王在亂世中征戰沙場,大殺四方。”

紹汋兩眼沉靜地望著窗外黑灰色的天空,陰沉沉的,半響:“小女怎能不知,首輔隨家父大大小小數百戰,少有敗績。多年前,您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您可舍得把剩下的這一個兒子也送到邊關。”

紹汋雙眼盯著他問道:“小侯爺此前從未上過戰場,天生富貴,首輔當真舍得讓他一頭紮進那十麵埋伏,四麵楚歌的邊關嗎。”

宗順不禁失笑:“死了也是他的命,難不成是您不舍得我小兒。虧得公主點醒,不然臣至死也在這舒服窩中昏了頭。不滿公主,小兒除了經史子集,也是自小苦練武藝,有一身殺人的真功夫。如今內憂外患,天下浩劫將至,男兒不展風雲誌,倒是白白辜負了上天賦予的八尺身軀。”

紹汋搖頭,含含糊糊地道:“我有什麼舍不得的。”

待她回過神來,馬上又補了一句:“既如此,首輔就在家中靜候即可,不必主動做些什麼,小女承諾會保住宗氏一族性命,隻是您可能要吃點苦頭了。”

宗順被紹汋說的目光熠熠“言必行,計必從,有勞公主安排了。”他現如今隻覺得一股熱烘烘的氣自丹田而上,種種在包裹在心頭。

紹汋再此前多日的鬱鬱,經過這一番下來也被洗去了不少。

“日後您上戰場後,小女必將日日夜夜為您與小侯爺祈福,願您斬將擎旗,立下戰功。”紹汋定定地望著宗順,輕聲而又誠摯地說道。

“多謝公主,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宗順再次跪了下去,深深地叩下了頭。心情由剛剛聽聞聖上起了殺心時的悲淒之心,化作了現在滿腔的感激之情與滿心的慷慨激昂。

“小主,您回來了。”平綠兒此時正在清理剛剛刮風落了滿滿樹葉的沿廊,聽到紹汋回來的動靜,連忙跑來。

紹汋邊走邊將從藏珍閣帶回的字軸給她,囑咐道:“好生放好,不要被彆人瞧了去。”

“您放心小主。”平綠說著便要接過來,不料紹汋轉頭卻反了悔:“算了算了,今日在藏珍閣尚未好好觀摩,便見了宗首輔。可惜了這寶貝,我好生瞧瞧再放起來。”

見紹汋神色有些怏怏的,又聽見了宗首輔幾個字,平綠兒剛想開口詢問,便被雙紅使了眼色,壓了下來,隻是扶著紹汋進了裡屋。

紹汋因這幾日一根弦老是崩著睡眠不足,此刻又了卻了一樁心事,鬆了口氣後隻感覺疲憊至極。

紹汋就著茶水草草吃了幾口點心,便困的不行,什麼都沒有力氣想了,唯一的念頭就是想好好睡一覺把精神頭都給補回來。

可躺在床上,四下巨靜,半點兒動靜沒有,她翻來覆去,卻是睡不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