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過早膳後,黃經之開口問道:“臣下已知公主心中所求,但恕臣愚笨,不知公主是否已有妥善的法子。”
“大人是否有所耳聞,宗首輔在城外有一處宅子,外間瞧著不起眼,窗低門麵小,但內裡卻大有乾坤,好不氣派,大人不妨有時間去瞧瞧兒。”
紹汋回想前世,宗氏父子去世後被抄家,眾人才知道這宅子的奢華豪富。宅子內裡暗房雅座,四周牆上皆懸掛著名人字畫,下麵擺著各種名貴玉瓶,瓷器,琳琅滿目。每件寶物皆配有紫檀木底座兒,聽說那些紫檀木還是挪用了運鹽船從拓南運到上京來。
紹汋臉上沒了笑意,說:“父皇一心要做古今完人,包容寬縱,一味施恩,現如今種種貪風愈刮愈熾。上麵貪風熾烈,下邊百姓就會愈加舉步維艱。”
黃經之看著紹汋的側臉,沉默半響說:“宗黨貪賄,朝堂上下早已風聲不斷,但聖上卻被有心人蒙了眼。”
紹汋轉眸:“法不縱貪,小慈乃大慈之賊,功必獎過必罰,大人可明白我的意思?”
這話說的似虛又實,像是什麼都沒說,但又什麼都說了。
黃經之聽出了她的話外音,心下一緊,沉吟一下,才緩慢說出:“可是殿下,您有沒有想過現在大元還離不開首輔。”
紹汋站起對著黃經之躬身行了一下禮:“這便是找到大人的目的了。”
“近十餘年,邊境一帶飽受羯人喀喇侵犯之苦,以至於將士士氣蹉跎,國威淪喪。宗首輔從戰場下來,已經十幾年了,在上京黨羽遍布。如若倒下,會牽連成百上千的官員,必定會再興起大獄。邊境用兵在即,我大元恐怕經不起這樣的動蕩。”
黃經之似是感慨,說:“宗首輔曾也是將相之才,長子十年前血戰死守邊北,宗圳雖是薄情寡義之人,但這次也主動請纓,出征喀喇。”
“那就讓他們父子二人去到應去的地方吧,邊北,北昌哪裡都行。如何讓宗氏有罪,但罪不至死,這其中的分寸厲害的把握便是要拜托大人的事情。”
黃經之這才幡然醒悟,原來這位公主目的是保宗氏而並非除掉。宗黨如今雖權傾朝野,但京城中風雲變幻,禍福不定。待到時機成熟時,聖上會自己扯開蒙住眼睛的布,到那時,宗氏一族的命運是無論如何都無法改變的死亡。
但山高皇帝遠,這位公主殿下便是要在這時機成熟之前,讓宗氏父子遠離朝堂,從而護他們周全。
他看著那女子離去的背影隱入晨霧,無聲地透了一口氣,坐下繼續吃茶。
-
幾日後,紹汋早起看向窗外,天蒙蒙亮,心中的愁思將清晨的初陽籠上一層薄霧,時令雖入了春,卻也有一絲微微寒涼。
正這時,平綠兒端著核桃露推門進來:“小主,藏珍閣掌櫃的叫人來送話,請小主過去,說是前幾日剛收得了前朝大家真跡,問小主要不要過去看看,尋思先可著小主,旁的人都還沒敢說。”
紹汋接過湯勺,細細地吃著麵前的東西,沒有說話,像是在想什麼事情。屋裡一時間隻聽到勺碗輕碰的叮當聲響,待到吃完,紹汋隨意往軟榻上一靠,卻絲毫沒有起身更衣的意思。
看著平綠兒站在一旁著急又不敢開口的樣子,紹汋心下無奈,朝她笑著搖頭道:“你最好改改這個性子,什麼都寫在臉上了。”
平綠兒見紹汋說話語氣與前幾日不同,也有了心思吃東西,略微鬆了口氣。不知怎麼,小主自夢魘以來時常很凝重,看著一個地方發呆不止,但身上又感覺多了絲說不出來的灑脫。
飯後,紹汋又略睡了一會兒,方才起身梳妝,她起身走到梳妝台前,尾指懶懶地沾了一點胭脂,望著鏡中唇上的那抹朱紅,宛如血痕,看著越發刺眼,手指發了狠,硬硬刮去。也無了打扮的念頭,隻是讓平綠兒簡單地梳了發簪,隨意挑了件素色的衣裳。
“走吧”紹汋收拾妥當一邊說一邊站起像門口走去,儀態悠悠,衣袖也飄飄,像是九天神女下凡。
街上人來人往,天子腳下,上京城內一片繁華,紹汋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群,心中思索著黃經之這幾日奉命南下巡視,不知是否還順利。等他回來了,重活一世的打算才能說是剛剛開始。一旦開始,就沒有法子停下來了,到那時才算是真真的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不知道前路是福還是禍,春花已經敗了,敗了,但是日子總是要向前的。
“誒呦,小主子您可來了,小的一直擱這等您呢!”
藏珍閣掌櫃的在邊境做些小生意起家,獨獨愛好古玩,走南闖北間攢下了不少寶貝。因著前些年邊北一直打仗,趕巧了天公也不作美,民間盜賊橫行。這掌櫃的碰了賊人,險些喪命。幸得汝陽王恰巧路過相救,帶回上京,機遇巧合之下他便在上京城中置辦下了這間藏珍閣。
因寶貝不少,再加上老板天南地北的總能覓得新寶貝。幾年間,這鋪子便成了上京城中有名的鋪子,京中大小官員權貴們經常光顧。
藏珍閣不僅出售,而且可典可當,由此官官交易的情形越發多了起來,紹汋也是因此才知曉上京官場貪墨橫行,毒早已深入內髓。
掌櫃的得汝陽王相救一事,年份較久,又特意瞞著,京中少有人知,紹汋也是奶娘告知才知曉這一淵源。
汝陽王在世時,想著紹汋生母早逝,現在人們因著汝陽王,才對他這小閨女尊之敬之。可他過的可是拎著腦袋在刀尖舔血的日子,南征北戰,備不住哪天兒就戰死了。他便早早做著打算,讓奶娘在腦子裡記下了一份名單。
名單上大多是多年來隨他一起征戰的部下將領,還有他在京中的至交好友,以及像藏珍閣老板這樣被他恰巧就下後為他所用之人。人不在多貴在精,在名單上的人不過十餘人,但都是汝陽王的心腹,同他有著過命的交情,是紹汋走投無路之時可以倚仗的人。
紹汋為了掩人耳目,一向從後門進入,藏珍閣老板早早地就在後門口候著,一瞧見她,遠遠地便迎了上來。“主子,您可是不知曉,這次收到的可真真是傳世之作,殺儘喀喇百萬兵,血猶腥,您可聽說過,現如今咱可是花了大價錢收回來了。”
聽到這裡紹汋不禁也吃了一驚,頓了下腳步,轉而又疾步走向屋內,邊走邊說:“這一卷大元開朝時就已失傳,你是從何得來的,快帶我去瞧瞧。”紹汋的驚訝已經不能用一般來形容了,“這東西也彆告訴其他人了,給我留著,您出個價,可千萬彆透露半點風聲。”
因是前朝的大家,大元開國初,就儘數銷毀。紹汋年少時見到的雖是臨摹本,但就一眼,就感受到凝固在紙上肝腸寸斷,那種慘烈至極的心酸,沒想到如今竟有幸還能見得真跡。
“哪能告訴旁的人呢,咱收到了好營生,哪次不是第一時間就差人去給小主子您傳信了,連宗首輔說是今日過來,咱都沒透露一丁半點的消息。再說了,什麼價不價的,小主子您也不是外人,給咱留個本錢就行。在您懂的人看時天下第二行書,對咱來說左不過是高低一幅字畫罷了。”
掌櫃的一邊引著進門,一邊一句不停的說道。雖是心中敬著恩公,但本著親兄弟明算帳的態度,暗暗透著這貼在市麵上可是價值不菲的信息。
“懂行的人看來有萬金,但是放到我這櫃中啊,四兩輕重罷了。”
但紹汋心心念念的都是那幅字,旁的倒是一點都沒聽進去,就更彆說首輔二字了。
走進隔間,老板便從櫃中拿出了卷軸,鋪平在紹汋麵前的桌子上。大約是已經輾轉了多年的緣故,紙張早已裂痕斑斑,掌櫃的廢了些力氣,尋人修複了些許。
這幅字寫得凝重,字字泣血,悲從中來,紹汋一時被震撼到,愣在桌前,忍不住彎腰低頭,想看個仔細。額前兩縷頭發落下,也沒發覺,立在那裡,心中不知想些什麼,久久沒有發聲。
直到被掌櫃的喚回神來。
掌櫃的悄聲挪到紹汋身邊,輕聲說道:“小主子,首輔來了,您看您是等他走了再出去,還是過會兒子咱帶您從樓上繞到後門出去。”
紹汋這時聽清老板的話:“首輔,宗首輔嗎?怎麼不早說他也過來。”
“主子可是冤枉小的了,咱還沒進門就和您說了,您可能急著看這字,沒聽進去罷。”掌櫃的連忙解釋。
“他來多久了,自己來的嗎?”紹汋走到走到窗子旁,看向外麵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無端煩躁。
“剛過來,正在外頭瞧著筆洗呢。”掌櫃的見紹汋蹙眉在出神,也不敢多說什麼,悄然退至一旁。
“雙紅,去把宗首輔請進來罷。”紹汋沒有回頭,半響歎了口氣,但好似想明白了什麼,便吩咐了雙紅。
老板從剛剛就在旁猜測這小主子在琢磨些什麼,聽到這個吩咐,更是不解。在一旁控製不住自己的表情,瞪大了雙眼。
雙紅也是不解,卻也應了下來,隨即轉身就走出了隔間。
過了不一會,紹汋聽到了外麵走廊上響起了一陣腳步聲,她知道必定是宗首輔來了,心微微一動,這步踏出去,就容不得她回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