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10(1 / 1)

南方有雪 今稚 4390 字 3個月前

北京吉普緩緩駛離外灘20號,穿過浙江路橋,南京路,黃河路,拐進進賢路。

進賢路很短,是條小馬路,不太好停車。兩邊弄堂房子矮矮小小,屋簷下還掛著晾衣竿、醃肉、醃鰻魚,還有人在水鬥前洗碗。

小馬路雖小,從石庫門沿街裡弄房子各種小飯店層層疊疊開了不少,既有接地氣的煙火味,也有洋氣的老板娘,是附近附近雜誌編輯、作者的聚集地。

儘管天氣很冷,食客卻不少。吉普車開過不去,又不好按喇叭。

賀西樓低頭叫醒歪在懷裡補覺的雪枝:“大小姐,前麵車過不去了,我們自己走幾步好不好?”

雪枝醒轉,臉頰紅撲撲的,懵懵地下了車。賀西樓一直把她護在裡側。

路燈樹蔭下走了不到百米遠,在210號停下。

雪枝抬頭看去,綠色門臉,白色窗簾,白色桌布,裝飾簡潔,名字更簡潔,叫“春”。這爿店是螺螄殼做道場,小得可憐,隻四張桌,勝在乾淨清爽。

在臨街位置坐下,上菜速度哢哢快。

田螺塞肉燜煮得很香很入味,像小獅子頭,相當驚豔。毛蟹炒年糕蟹膏很肥。紅燒肉鵪鶉蛋濃油赤醬,入口即化。肉餅蒸蛋鮮鮮嫩嫩,滋味鮮甜。油爆小河蝦炸的很酥,外脆裡嫩,一口咬下去鹹甜入味。還贈送四喜烤麩和涼拌海蜇。

雪枝餓得很,看著吃相斯文,半小時風卷殘雲。

菜吃完,茶喝完。賀西樓看她意猶未儘,提議換地方繼續:“要不要再來一碗蔥油拌麵?就在附近。”

雪枝指著汽車停放的位置,“那邊好像在賣油墩子。”

賀西樓順著看過去,前麵有個巴掌大的燒烤店,大概2平米左右,生意繁忙,油鍋裡劈裡啪啦作響,油墩子,火腿腸,年糕、豆腐、青菜都有。

雪枝依次點了雙份,搶著付了錢,把其中一份給遞給賀西樓。

之後又到隔壁小酒館喝了兩杯晶瑩冒泡金菲士。

出來後,夜風浩浩湯湯。雪枝笑容恬淡:“我自己叫黃包車回去。燒烤你回去後記得趁熱吃。彆總熬夜。”

賀西樓星眸黯然,“不行。太不安全了。我送你回去。”

“但你也不能天天送我。明天我還是要自己回去的。”

周圍人海川流,霓虹璀璨。雪枝笑容驕傲明媚,光芒萬丈,嘴裡講的話也格外清爽利落。賀西樓笑吟吟地看著她,眼裡倒映著一片蓬蓬遠春。

“可是我想送你。”

“為什麼?”

賀西樓歎著氣上前單手抱緊她,眼睛如同月光般柔和清透,“大小姐。你猜猜看。好不好?”

雪枝不猜。

汽車重新緩緩開出,駛進寒冬的黑夜,霓虹從兩旁向遠方伸展,迎著車窗閃耀,各色廣告牌璀璨的燈光從眼前掠過。

賀西樓握著她的手途徑無數煙火人家。

許久,司機講:“霓虹公寓到了。”

深灰色天空中突然竄上去一束細小的煙花,爆發疏朗的銀色火花,它們盛開的聲音讓這狹小的空間完全寂靜。

下了車,空氣中突然吹來一股使人神清氣爽的寒風,混著賀西樓身上凜冽的木質香。

銀白色的火花仍在暗中升起降落。他們的頭發被光亮刷白。多年漂泊生涯,雪枝有一顆清冷的心,抽回手單純地想要同賀西樓道彆。

賀西樓理解成了一種隱喻,攔住她,低頭與她對視,眼中潮浪翻湧。片刻後,越出邊界,一把摟緊。

周圍行人來來往往。都是住在附近的。

雪枝沒有掙紮。笑著踮腳揉他頭發,言辭冷靜:“小西,我隻是回家。”

賀西樓鼻尖擦過她頸側,悶聲拖長語調:“嗯。先彆動。先彆說話。不然我忍不住想親你……”

隨後,潮熱的呼吸拂過她,蓬勃的心跳緊貼著她。

他在顫抖。

難以名狀情調的兜頭而來。雪枝腦海一片空白。甚至忘了自己是怎麼回的筒子樓。隻記得賀西樓托著她後腦勺,小心翼翼,得寸進尺,還不忘道歉:“對不起。沒忍住。”

含之說:“姐。他看你時,眼睛像星星一樣溫柔明亮。”

含著滿腔清甜,雪枝徹夜失眠。明明沒有醉,卻依然生出“滿船清夢壓星河”的惆悵。

翌日。一龕清夜聞鐘醒。間歇聽到煮泡飯咕嘟咕嘟的聲音。鄰居閒談。小孩吵鬨。鍋碗瓢盆叮當碰撞。小販沿街扯著嗓子叫賣。還有電車叮叮叮駛過。

早上吃泡飯腐乳。舅媽半句話都不和她講。縈之給她看新打的銀項鏈。宛之拉著含之去買油條。以南回來吃飯,帶回幾個菜包。

雪枝什麼都沒有吃。

出門前,她在臉頰淡淡抹上李子紅胭脂。皮膚天生脂粉氣重。白的像粉撲子。昨晚賀西樓的唇瓣吻過。牙齒輕輕啃咬過。

他說:“明天我來接你。”

涓涓清流從心底流過。在他懷裡仰頭看完一場煙花會後,她說:“不。我去見你。”

雪枝戴上琺琅耳環。係上自己編織的花朵圍巾。妥當地走下小小窄窄的樓梯。儘頭是天空一角,映著冬天的枯枝。

這樣清淨的時刻是不需要其他人的。

樓道裡彌漫筒子樓特有的渾濁氣味。有戶人家窗台上供著白山茶。樓下早餐店蒸包子水蒸氣白霧升騰。街頭落滿法桐金黃的樹葉。

街上步行的,騎車的,等公交的,熱熱鬨鬨。她穿過這些喧囂。一段荒涼的旅途走到儘頭才能邂逅溫情跌宕的旅伴。

賀西樓等候在後門咖啡廳。那裡有個看得到滇池路的位置。雪枝還沒走近,他穿著正裝跑出來。見麵一個大大的擁抱。

“走,吃早餐去。”

聽見熟悉的聲音,有種幸福的感覺。這個年輕的男孩,像哥哥。雪枝安靜地看著他:“我待會兒要開早會。”

“我已經悄悄的幫你說過了,你要陪客戶吃飯。”

他笑著,嗓音很溫和,手心乾燥柔軟。雪枝突然想起自己的手繪本還落在他房間裡。

“待會我們可以繼續之前的話題。”

她指的是關於在Chinoiserie設計領域的應用。她對美的事物總是很有耐心和興趣。

“本想先和你到酒廊吃飯。但你說要繼續之前的話題,那麼……”

賀西樓眼神柔和,拉著她躲到角落裡,趁周圍無人,垂下眼簾低頭吻下來。呼吸交纏。心跳劇烈。年少的情感總是來得格外熱烈。逼得她慢慢變得潮濕,柔軟。

上到九樓。行政酒廊很安靜,菜品少而精。服務熱情。

賀西樓領著她,在旁邊小聲詢問“烤羅馬蔬菜要不要?煙熏三文魚要不要?”然後又讓廚師煎蛋,最後哄她,“晚上再來喝酒”。

其實賀西樓喜歡中式早餐。但選擇來吃西式。之前一起吃飯,她喜歡醃漬三文魚和生蠔,特彆鐘情那杯甜白葡萄酒。

陽光清淡溫暖的冬日早餐,有人記得她喜歡的食物。並願意遷就。

雪枝嘗試記住此刻的他。

賀西樓一本正經的說:“你是不是在觀察我眼睛裡能不能倒映出我看你的表情。”

“我在看你有幾分真誠。”

賀西樓眨眨眼睛,“那湊近點,不然我總覺得你會故意看錯。”

雪枝摸了摸他柔軟漂亮的頭發,“我看見一隻小狗在衝我搖尾巴。”

他不自然地咳了聲,耳朵尖紅透,“為什麼我不能是一隻小鳥?”

服務員驚奇眼神看著他們。他們相視無言,輕輕笑起來。

吃完早餐,賀西樓拿了水果飲料帶走,“待會兒你上班困了的話,可以提神。”

雪枝用力抱了一下他。眼睛透亮而濕潤。像南方特有的梔子花。碩大,潔白,濃綠,香氣熱烈張揚。個性十分堅韌恣睢。

這種花在水邊可以長成一棵樹。枝枝蔓蔓,高大,綺麗。賀西樓十八歲那年在某本散文集的封底和插頁裡見過,念念不忘,常常夢見。

如今他二十歲。站在一顆開花的梔子樹下,為她而動容。心裡清澈又朦朧。

目送雪枝轉身走向崗位後,賀西樓轉身走向電梯。他們都是理性主義者,都有自己的夢要追。都有自己的事要做。

今日約見的人已在大堂酒廊等候多時。那人吊著雪茄,翹著二郎腿納悶地講:“賀先生,聽說您想租賃我家房子開什麼遊園金夢藝廊?這玩意有啥用?能掙錢嗎?”

賀西樓聲音瓷冷:“這是我的事。”

光影交錯間,他如同端坐堆金積玉的幻境裡,目光沉鬱得令人一怔。涼陰陰地匝著皮膚,流遍全身。

自小耳濡目染,久經名利場,他從來不是什麼單純良善之輩。

接下來的談判便順利了許多。

與此同時,雪枝再次被叫到外灘20號老樓幫忙。

老樓這邊的主管客氣地雪枝講:“今日清閒不少,不用站樁。你坐著歇歇腳吧。”

雪枝坐了一會兒,百無聊賴,忍不住開始琢磨,吃了賀西樓那麼多頓飯,改天應該回請他吃頓正式的中餐。

可是,出去吃的話,她每月要分擔舅媽家的一半開支,含之藝考要請輔導,她們姐妹倆日常也要生活,錢遠遠不夠。

自家燒呢,她心裡又淡淡的發愁:這位驕矜單純的大少爺隻怕不習慣筒子樓的環境,麵積小,衛生差,隔音效果尷尬,生活處處不便。

要是能在春節前住出去就好了。但這需要更多錢。

為此,雪枝晚飯後征用了賀西樓的辦公桌和紙筆,製定了簡易的計劃。不但自己每天要照做,連賀西樓也被安排得明明白白:教她日常會話英語,並為她提供適合的國外時尚資訊。

“改革春風吹滿地,變美暴富要爭氣?”賀西樓笑了一會兒,追著問她要報酬。否則罷工。

雪枝眨眨珠玉般亮晶晶的聰明眼睛,假裝看不懂的他的暗示:“什麼報酬?”

賀西樓撥了撥頭發,拖長音調:“香吻。擁抱。喊哥哥,自己選一個。”

雪枝大笑說想得美。架不住他那樣的眼神,又心軟,摟著他脖子,摸摸他臉頰:“乖。”

賀西樓紅著耳朵,垂下眼簾,側首輕輕的、輕輕的,親吻她柔軟的掌心。

窗外下,海關鐘聲叮叮當當激蕩一江霓虹夜霧。熱烈的像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