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枝這才知曉,原來趙經理安排的莉連根本哄不住719那位,反而把人惹毛,控訴有服務員試圖對他進行性騷擾。
事態緊急。分管領導已經趕到現場。
莉蓮鬼精,第一時間淚汪汪的認錯,講自己不是始作俑者,不曉得具體情況,本想提供最熱情的服務滿足客人,弄巧成拙鬨誤會實在對不住。
領導諒解之餘,當場嚴肅交代趙經理,這事誰闖禍誰負責,再逃避嚴肅處理。接著又賠笑臉詢問719想要什麼補償。誰知那位爺半點沒客氣,提的要求又刁鑽又古怪,很難對付。
這下莉蓮是躲過一劫了。其他人麼,不好講了。
同事眉飛色舞,覷著雪枝表情,繪聲繪色地講解前台傳遞的小道消息。但雪枝表情淡淡的,隨口問了句:“719提了什麼要求?”
同事頓時意興闌珊,催她,“哎呀,你動作快點,去了就知道了。”
催也無用。雪枝仍不緊不慢的對著小圓鏡補口紅、抿頭發,直到儀容儀表收拾妥當了,才邁開貓步乘客用鐵籠電梯下樓,婷婷嫋嫋穿過奢華大堂。
一路上,大衣穩重,長裙搖曳,皮鞋清脆。曼妙利落身影引來不少側目。都以為她住這裡,來頭不小。
到了茉莉酒廊門口,迎麵碰到趙經理。趙經理眼睛一閉一合,撇撇嘴角講,“總算來了。你是算準了要見客,所以特意買套新衣裳?”
雪枝神色淡然,擦肩而過時側身同她耳語,“好看嗎?自己做的,外麵買不到。”
輕柔語氣仿佛千年迷魂湯。琉璃金扣流光溢彩,金棕絲絨長裙亮閃閃迷人眼。
趙經理被迷住,不由自主說了句好看,醒神後又後悔,“這套衣裳你做得來?彆是沒有義務分享的另一種說法。”
雪枝在一片波光粼粼裡回過頭,華麗麗的,頗有些紙醉金迷風采,“喜歡嗎?材料費自己出,手工費三百,我找國外款式給你量身定做。”
趙經理心動,兩三步追上,同雪枝並排往裡走,“還是先解決眼前的麻煩吧。回頭我再找你。”
雪枝點點頭,腳步不停,“你自己來,彆帶人。我沒太多精力。”
趙經理露出笑容,應了聲曉得。湊到雪枝身邊,邊走邊低聲交待注意事項。
酒廊摩登精巧,統共也沒多大,沒走幾步就碰見了大領導。大領導見她倆有說有笑開開心心,沒了斯文樣,拉著臉批評:“你倆還有心思講鹹淡?真是輕重不識。”
好在爵士樂幽雅活潑,中和了氣氛。
接裁縫零活這麼快就有了眉目,雪枝心情轉好,笑笑沒理論。誰知趙經理突然來了氣性,怒瞪大領導,“你識輕重,你把麻煩精塞我部門。”
大領導壓低聲音,半是氣急敗壞,半是恨鐵不成鋼,“趙莉莎,我同你講,再怎樣她也是你小妹。”
趙經理不甘示弱,“什麼小妹,我媽隻生了我一個。而且我為她付出已經夠多。”
莉蓮洗了臉找過來,聽見這話立刻反唇相譏:“那平時你對我擺什麼姐姐的譜?”
雪枝扯扯嘴角,不著痕跡地瞥他們兩眼。
這幫人,用她提的主意給自己人鋪路,搞不定了又找她擦屁股。要不是怕耽誤回家吃飯,她不介意端杯開水坐下來,好好看看這樁西洋鏡。
爭吵聲越來越響,雪枝邁著貓步,嫌棄地把人甩在身後。
此刻,昔日百樂門老克勒樂隊傾情演奏,靡靡爵士樂輕輕流淌。斜對麵靠窗角落裡坐著個冷臉酷哥,手捧香檳杯,泠泠目光穿過酒廊摩登迷夢、翩躚圓舞,落到雪枝身上。
雪枝冥冥中似有感應,扭頭看過去。但視線裡不斷掠過圓舞的人群。想看清,但那人眨眼間就凶巴巴的轉過去了,像隻傲嬌呲牙的小狗。
雪枝不在意地嗤笑,並不打算遵從員工手冊上前安撫。下了班誰還不是上帝?管他為什麼生氣,氣壞了最好。
那位“大少爺”看她無動於衷,果然連背影都看起來更生氣了。特彆逗。
趙莉莎吵完架後,很快追了上來。在雪枝身旁,一番話講得極有藝術性:“這就是719那位貴賓。他投訴你把他讓扔掉的東西放在他床上,我們全被懟得下不了台。隻能麻煩你親自問問他需要什麼補償。”
雪枝聽完,腦子嗡嗡嗡的,哪顧得上仔細看看719是啥模樣。為了保全勤獎,一門心思盯著著趙莉莎:“那他姓甚名誰?年方幾何?籍貫住址,興趣愛好……”
趙莉莎悄悄同她咬耳朵:“賀西樓。21。港籍。暫住719,喜歡投訴……不是,喜歡Chinoiserie(中國式藝術風格),愛吃中國菜——噯有啥好緊張,區區毛頭小夥,對症下藥不難拿捏。”
真是講的容易。雪枝轉過身,剛邁開腳步,“大少爺”立刻如臨大敵,聲音又冷又高傲:“哎,站住。離我遠點。起碼保持一米遠距離。”
趙莉莎連忙拉著雪枝止步,足足留出兩三米遠距離。
角落頭相對清淨,眼前沒了香檳、燈影和圓舞蒙太奇般的的阻隔,雪枝終於看清他的背影。他隱匿在酒廊昏黃光線裡,奢靡的憂鬱枯涸病嬌貴公子裝束,沉鬱又冷淡,渾身長滿尖刺。
這人性格絕對不怎麼好相處。
雪枝心中有數了。上前半步做足禮貌姿態,“賀先生,很抱歉昨天的客房服務沒能讓您滿意。您有什麼要求可以提出來,我們會儘量滿足……”
話未說完,“大少爺”動彈了下,漫不經心的托腮打斷:“是嗎?那我就不客氣了。”
這人目下無塵,講話也好傲慢。
雪枝不由凝神看過去。莫名感覺這背影有點眼熟。不過眼下也沒心情細究,趕緊應了句:“您請。”
結果“大少爺”再次很不高興地打斷:“彆搶話!!”
雪枝淡淡的瞥他一眼,閉嘴了。趙莉莎想講點打圓場的話,張張口,講不出,也閉嘴了。氣氛特尷尬。
玻璃窗外蒙蒙陰天似霧似夢,酒廊靡麗光影似走馬燈掠過。
“大少爺”換了個坐姿,語調傲嬌,“道歉我可以收下。但我有條件。首先,你現在立刻到719把那件襯衫處理掉。其次,你必須將功補過。”
貴賓要求代扔的衣物,一般是剪碎處理。
那件“Yves Saint Laurent”嬌貴得很,熬了一夜逐針逐線再造經緯。雪枝有些心痛,忍不住提醒:“我願意將功補過。但這件襯衫其實已經織補好了,湊近了也看不出來的……”
趙莉莎嚇了一跳,急得用力扯雪枝大衣。雪枝精神一凜。
果然,“大少爺”立刻反問:“所以你這是想邀功嗎?”
雪枝心涼,靜待“大少爺”毒舌。
誰知“大少爺”畫風一轉,忽然滿臉笑容地轉過來,“好吧。也不是不行。”
毫無爭議的帥帶著蓬勃的衝擊力撲麵而來。但雪枝滿心吃驚,脫口而出:“原來是你!”
“大少爺”眨眨清澈深邃的眼睛,托腮投來戲謔笑意,“不然你以為是誰?你這個人,說你笨你還真笨,連我都認不出。”
雪枝皺了皺眉,“抱歉,剛才光想著該怎樣將功補過了。”
“大少爺”噯地一聲,伸手製止:“大小姐,將功補過而已,又不是什麼罪大惡極的要求,你至於皺眉嗎?”
趙莉莎滿臉詫異,“你倆……認識……?”
雪枝點點頭,但沒有透露細節。賀西樓也點點頭,講了句:“個人隱私,請勿打聽。”
趙莉莎表情僵了下,又問:“既然認識,那這投訴和補償?”
賀西樓大少爺脾氣又上來了,勾勾嘴角,“一碼歸一碼。賠禮道歉,將功補過,一樣都不能少。”
雪枝惦記著妹妹和晚飯,淡淡的問:“那你需要我怎麼做。”
賀西樓愉快地比了個手勢, “我人生地不熟呆著無聊,你就一儘地主之誼,陪我到處逛吃逛吃體驗市井煙火,領略文明之風,以便更好地研究Chinoiserie。作為交換,我負責教你英語。”
趙莉莎頓時納悶地看向雪枝,無聲追問“他怎麼忽然要教你英語”。
雪枝卻想起,難怪那天練習housekeeping發音時窗外似乎有走路聲。她有些臉紅,急忙同意了,“那我現在先過去處理那件襯衫?”
賀西樓看著她,歪頭一笑,“看在你辛辛苦苦把它縫好的份上,留著吧,不用管了。”
雪枝眼神變柔和,淡淡的征求他意見:“那我明天上班後再聽吩咐?”
賀西樓撅嘴斷然拒絕,“不行。明天太久,隻爭朝夕。我現在就要出門吃本幫麵,你必須陪我去。”
此時,莉蓮笑眯眯地走過來,衝賀西樓講:“要不我陪你吧?我也需要將功補過。”
雪枝被擠了下,本能地側身讓了讓。
莉蓮換了身衣裳,臉上也重新化了妝,比之前溫柔精致很多,孔雀一樣昂首經過雪枝,“畢竟我是本地人,上海還是我熟。雪枝你講對伐?”
賀西樓看見這一幕,眼神一暗,抱著胳膊揚起下巴,氣衝衝的截住話頭:“不行!我就要她!她闖的禍得她自己負責。”
最終,趙經理強行拖走了不聽話員工。留下雪枝和大少爺大眼瞪小眼。
雪枝無法,隻好領著大少爺出門,沿南京東路覓食。
隆冬時節,外灘霓虹璀璨,夜風浩蕩。很冷。下雪子的前兆。他倆並排走了好久,沒話可聊,還凍得不行。好不容易路過一間人不多的順眼小店,裡頭橘黃燈光看起來很暖和。
大少爺停步不前,轉頭眼巴巴的看著雪枝,欲語還休。雪枝於是推開門,請他進去吃了碗有腔調的黃魚麵。
雪菜鹹鮮,黃魚滑嫩,湯汁奶白奶白,香的不得了。麵條也勁道滑溜。吃一口,從胃暖到五臟六腑,舒服得很。雪枝吃的很專注。
玻璃門外,雪子洋洋灑灑飄下來。
賀西樓隔著氤氳熱氣,默默地看著。見她很喜歡麵湯,把自己這碗也推過去,“我不喜歡喝湯,你先幫我把湯喝了。”
雪枝隻當他大少爺作風,心黑人壞。默默照辦,但是儘量低著頭不理他。直到吃碗麵想叫老板娘結賬時才發現,錢已經他付了。
往回走時,賀西樓叫了輛腳踏黃包車。
為了多拉幾趟好賺錢,車夫踩了風火輪似的,蹬得飛快。雪枝被晃得得幾次栽到他身上。
緊張中,雪枝臉繃得像教導主任。
賀西樓則語氣戲謔,笑聲惡劣:“噯你坐穩啊。算了,我勉為其難摟著你吧。明天記得謝我。”
黃包車座位狹小,而他很大隻。雪枝進退不得,臉上羞愧、氣憤的神色直到回到筒子樓、收拾停當躺下了都還消退。
含之見她輾轉反側,忍不住問:“姐,你怎麼了?是不是有人欺負你?”
雪枝不響,一閉眼,那人在四麵八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