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4(1 / 1)

南方有雪 今稚 4294 字 3個月前

雪枝一夜淺眠,天剛蒙蒙亮便起身。洗把臉,先切臘肉香菇擱點豬油炒香煮湯飯。等飯熟的間隙,剝皮蛋拌醬油,醬瓜、苔條花生、黴豆腐從罐子裡舀出盛好,照舊拿了錢預備下樓買油條。

開了門,“霓虹公寓早餐店”阿嫂恰巧拎著東西從另一頭走來,見了她,表情詫異,“邵小姐起這麼早乾嘛去?”

雪枝笑笑,“下樓到你阿姆那裡買油條。吃完了好上班。”

阿嫂促狹地笑起來,小聲說:“有人不是說‘我家沒有吃油條的習慣,買來我也要丟掉’嘛。我看你還不如對自己好點,買包子帶著路上吃。”

雪枝還沒梳妝,披著一頭烏油濃發,淡淡的笑,麵容神色溫柔清冷,“其他人不吃,我和妹妹還是要吃的。”

阿嫂把手裡的東西遞給她,“湯飯配個油條小菜一整天腸胃都舒服。這兩根有點炸焦了,你拿去不要客氣。我來打聽下,昨晚那件開司米襯衫補好了嗎?我看你家燈亮到下半夜。”

雪枝不擅長客氣,點點頭接過來,道了聲謝,說補好了。

阿嫂於是又說:“我能看看嗎?我有塊粉色的軟緞被麵,娘家的陪嫁,燒了個洞,正要尋人補。你會的話我就找你了。”

冬天清晨雪風凜冽,走廊上嗚嗚作響,很是凍人。雪枝拿叉子取下襯衣,側身請她屋裡坐。筒子房常年光線不足,阿嫂跟著進屋後,伸手把燈拉亮了。

雪枝辦事謹慎,到洗手間洗了手才拿襯衣指給阿嫂看,“再怎麼補,反麵還是看得出來的。”

襯衣有種華麗麗的質感。像舊緞子一樣的,發出隱隱暗光。

阿嫂眼尖,瞥見領標,沒敢上手摸,“喲,聖羅蘭的襯衣,進口貨,很貴的。快給我看看正麵。”

雪枝把正麵翻出來,拿遠了些,不確定地問:“這樣,看不看得出來被玻璃劃破過?”

阿嫂眨眨眼睛,撫掌大笑,“手藝可以啊!天衣無縫,簡直當代晴雯。補洞這活接不接?接的話多少報個數。回頭我送過來。”

雪枝不知道上海補洞多少錢,斟酌著說:“先送過來吧,回頭我看看能不能補再說。”

阿嫂看了眼時間,站起身,“那行。我先下樓去阿姆店裡幫忙。你還要上班呢,快吃飯吧。”

雪枝送她,叮囑了半句:“被麵晚上我在家時再送過來。”

阿嫂走後,家裡兩個妹妹都醒了。含之進了洗手間,宛之揉著眼睛出來,“這湯飯好香啊,把我香醒了。”

雪枝切了油條端上桌,招呼她倆趕緊洗漱吃飯。宛之特彆喜歡她煮的湯飯,祭出了舟山姥姥家托運過來的蟹糊,不多,一人一勺。

三個人圍著熱呼呼地吃過湯飯,時間還早,雪枝於是問,“家裡有沒有電熨鬥?”

宛之搖搖頭,“沒有。外婆家窮,要攢討兒媳婦的錢,沒資本買洋車供女兒學做衣裳。”

雪枝顧不上感歎,洗漱打扮,戴上媽媽留下的琺琅耳釘,穿上媽媽穿過的呢子風衣,匆匆出了門。

含之追在後麵叮囑,“上海車多人多,路上注意安全。”

為了省錢,照舊是步行上班。

頂著寒風緊趕慢趕,路過那家高級裁縫店時,剛好碰見那位老太,帶著老花鏡,穿著考究,頭發盤的一絲不苟,正拎著豆漿生煎費勁地開門。

雪枝猶豫片刻,上前問:“阿婆,龍頭鎖一隻手不容易開,要不要我幫你?”

老太抬眼睨她兩眼,一聲不吭,遞了鑰匙過來。

氣氛有些冷場。但這難不倒她。她邊擰鑰匙,邊拉家常:“阿婆,店裡衣服做得真好看。特彆是旗袍,一看就是以前上海灘老手藝。左邊那條綠色倒大袖提花錦緞的,我家也有一條,太婆傳下的,純手工縫製。可惜衣領有塊綠色真絲燙了個小洞。您這能補麼?”

“能。一厘米五塊。”

雪枝心裡大為吃驚。除去冬天厚衣服,市場頭一件衣服基本上隻要十幾塊。補洞這麼賺錢?

謹慎起見,她又問了句:“阿婆,真絲這個價,普通棉麻呢?”

“一厘米三塊。”

見她遲疑,老太太輕言慢語,一針見血,“雖然隻是個洞,可誰讓不補就穿不了呢。這個錢,就該有手藝的人賺。”

雪枝深以為然,滿臉喜氣地表示:“是呢。學門好手藝,得吃多少苦啊。”

老太被這句話觸動,請她進去看衣服,順道兒也打開了話匣。

原來,老太姓馮。爸爸拜師學藝,做了七八十年裁縫,解放前為上海灘名媛量身定做旗袍洋裝,很受尊敬。連帶著她也被稱呼為馮小姐。

馮小姐從小跟著爸爸學手藝,如今也做了幾十年了,熟客們依然稱呼她為馮小姐。

單向交流持續十分鐘,馮小姐的徒弟王伊曼趕到。

王伊曼送雪枝到門外,悄悄致歉:“因為戰亂關係,馮小姐青年時期在莫斯科機場和男友道彆後,一直一個人。現在年紀大了孤獨,難免有些遲鈍,話癆。若有冒犯,請不要放在心上。”

雪枝請她止步,並說:“怎會。同馮小姐談話很愉快。”

裁縫店距離滇池路並不遠。辭彆王伊曼後沒糾結多久“要不要真在母親的遺物上燙個洞,以便繼續拉近關係”,就到酒店後門了。

走進去看一眼吧台座鐘,已經臨近早晚交接班了。趁舅媽還在,她快速打卡換好工服,第一時間送到洗衣房。

舅媽收拾好,趁周圍沒人注意,帶她偷偷溜進縫紉間。

雪枝掩了門,彎腰插上熨鬥。舅媽抻平襯衣後,左看右看,驚訝不已:“誒呀,你是怎麼洗乾淨的?”

雪枝笑說:“用鹽和蘇打水。宛之告訴我,早餐店阿嫂羊毛大衣就是用這個方法處理酒漬的。”

“宛之從小沉穩伶俐,比縈之懂事,”舅媽言辭欣慰,臉上有了笑容,邊往襯衣上鋪棉布,邊讚她,“你這織補手藝真不錯,出去接活都不是問題。小妹把你們姐妹倆教的這麼好真不容易。”

這是舅媽第一次提及故人。但口吻也是淡淡的,頗有些往事不堪回首的意思。雪枝笑笑,沒有深究,轉而讚舅媽:“舅媽這燙衣裳手法,是不是以前學過裁縫?”

舅媽聞言眼圈一紅,細細地燙著衣裳,同她絮絮叨叨的感慨:“學過一陣子。可惜頂工進國營廠後荒廢了。我同學當年咬咬牙買了洋車,在家幫人做衣裳,縫補,上拉鏈,改大小,一塊一塊賺都賺成了萬元戶。而我呢,現在天天替人洗衣裳洗被套,拚儘全力,依然過不好這一生。”

雖然舅媽也會簡單的縫紉,但縫紉間體麵、工資高,哪輪得到。如今觸景傷情,換水都難免遺憾酸楚。

雪枝不善安慰人,挑著開心話的說:“一家幾口都是國營店職工在彆人看來也是紅火日子。”

“謝謝你呀,這麼一說我心裡就不難熬了……”舅媽笑著揩了下眼角,仔細疊好襯衣,轉頭同她講,“衣裳燙好了,快給客人送過去吧。彆耽擱了。”

客房部樓層當值人員是固定的,隻每月輪換。當值領班隻負責傳達命令,下發每日臨時任務。

早會接近尾聲,張莉突然叫住大家:“等一下,接經理通知,九國套房的幾個長包房,需要安排兩位專職員工,工作相對輕鬆,誰願意去?”

根據從房務中心聽來的情報,719貴賓下樓喝morning coffee去了。雪枝著急趁現在把襯衣送回去,本能地說:“我願意去。”

同她一起入職莉蓮也緊接著舉手,還衝張莉‘拋媚眼’,“領班,我也願意去。”

張莉莞爾一笑,衝莉蓮點點頭,“那行,早晚班你們自己商量好了記得報上來。”

散場後,雪枝推著工作車正要上員工電梯,莉蓮笑嘻嘻的追上來,亮閃閃的眼影特彆嬌俏,“719昨天是你打掃的,今天換我來吧。”

“不用。我到719有個收尾工作,你去不合適。”雪枝心裡存著事,沒有接收這份熱情,出了電梯,把人遠遠地甩在身後。

莉蓮跺腳抱怨了兩句,似乎很想去719的樣子,但到底沒有再追上來。

雪枝象征性地敲過門,直接刷卡進去。根據前台反饋的“貴賓要求”清潔除塵,更換鮮花、床單,補充消耗品,並全屋熏香。

處理完這些,一切風平浪靜。

雪枝鬆了口氣,把疊好的襯衣放在床上,又到食品儲存室拿了最新的雜誌,以及軟飲水果零食,分彆放在茶幾,餐桌,辦公桌特定位置上。

回到樓層服務站休息片刻,起身準備打掃下個套房之際,對講機突然疾風驟雨般一片。

客房部趙經理的怒吼響徹耳機:“昨天719誰負責的,客人又投訴了!”

“新員工負責的,”張莉遲疑地說,“我當時有事沒在客房部。”

趙經理頓時又吼起來:“張莉!719不是普通賓客,是接待的規格。你怎麼能安排個新員工!你想害死大家?”

張莉委委屈屈據理力爭:“我知道他的身份,我也覺得新員工不牢靠。可這是經理你自己安排的啊……”

都什麼時候了,互相推卸責任有用?雪枝聽得心焦,淡聲問:“經理,客人投訴了什麼?”

“客人非常生氣,”趙經理長歎,“嚴肅投訴昨天幫他整理房間的客房服務員是笨蛋 。根據規定,這個月你的獎金會被扣。”

平白被人罵笨蛋還要倒賠錢,雪枝感覺天都塌了,氣得幾乎想來一句“就他聰明”。

不過她向來冷靜,略一思索,轉而提出:“天天疲於應對他的投訴也不是辦法,不如問問他有什麼不滿,想要什麼補償。”

張莉、趙經理心有餘悸,異口同聲地拒絕:“可誰敢去問啊?大家都怕一個不小心惹到他後果難料……”

雪枝猶豫了下,“要不我去吧。針對他的投訴,代表酒店找他談談。”

趙經理沒同意,人家是貴賓,派個服務員去顯得不夠重視,萬一火上澆油怎麼辦?張莉也講,此事領導已經有安排,你不用操心。雪枝向來不愛管閒事,反正都要扣錢,她樂得丟開手看熱鬨。

誰知傍晚下班前,工服都換下了,換班的同事突然來叫:“雪枝,前台打來電話,讓你快到大堂茉莉酒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