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月提出想去沈學舟的院裡看看,韓靜完全不介意,直接領著二人過去了,沈學民也跟了過去。
顯然,沈學舟並非貪圖享樂之輩。
比起先前正堂精致華麗的瓷器、擺件,他所居的偏院,算得上是簡單質樸了。而書房滿滿堂堂的幾個大書架,擺滿了各種書籍、冊子和手稿,更是讓閻月和齊昭陽吃驚不已。
閻月翻看沈學舟留下的手稿,小半數是關於鋪子改革的,另多半是些政策時事。
齊昭陽也發現了,看了一會感歎道:“想不到,沈二爺竟是從政之才啊!”
沈學民很吃驚,韓靜亦是。
閻月不懂如何才算入仕之才,但齊昭陽曾助皇家完成祭天等的活動,接觸過不少官員。他說沈學舟隨手寫的手書針砭時弊,切中要害,著實適合入仕從政。
沈家大爺說:“學舟少時的確讀書好,連容山最好的夫子對他都讚許有加。”
齊昭陽問:“那是沒考上麼?”
沈家大爺頓了頓才說:“沈家老太翁訂下了一條家規,不許沈家子嗣入仕。學舟少時跟父親吵了好幾次,最後沒辦法,隻好放棄了那條路。我以為這十幾年過去,他早就放下了……”
閻月小聲嘀咕,“難道他的執念是做官?可如今也實現不了了啊!”
沈家大爺沒聽清,問:“什麼執念?”
閻月沒敢說,搪塞說天色不早了,想要告辭。
沈家大爺連忙挽留二人用飯,韓靜立即接話:“昨日娘家妹妹和妹夫去打獵,獵得一頭鹿,今早給我送來半扇鹿肉。二位仙師不若留下,嘗個鮮?”
閻月一聽就挪不開腳了,齊昭陽輕輕一笑,回頭對韓靜說:“那便叨擾了。”
韓靜十分欣喜,連忙說:“哪裡哪裡!二位仙師肯留下用飯,府上榮幸之至!”
她將幾人重新引入正堂,叫人再次送上茶水、點心,又問了幾人的忌口,吩咐廚房晚飯的菜單。
閻月小聲問齊昭陽,“你有沒有覺得,韓夫人突然變得很熱情?”
齊昭陽從來都被人熱情對待,一時沒察覺,回想起來才意識到,先前二人打聽沈學舟的事時,韓靜的確不似這般熱絡。
她吩咐完,親自結過丫鬟手裡的茶,端給沈學民:“我知兄長喜歡岩茶,這是家裡人剛送來的金駿眉,兄長品鑒一下。”
沈學民連忙起身接了,韓靜又說:“我正想著給兄長送去一些呢!趕巧你們就來了。”
沈學民對比起弟弟沈學舟,果然顯得有些木訥。他端著茶認認真真地品鑒,口中說著“茶湯清澈明亮,回甘持久”之類客套話。
韓靜又剝了些乾果遞給沈學民,沈學民客客氣氣地接過盤子,一顆一顆全部吃掉。
齊昭陽越看越狐疑,閻月卻毫無知覺,厚著臉皮跟韓靜討要剛剝好乾果。所幸韓靜完全沒介意,把她當小孩子一般,笑吟吟將剛剝好的碟子遞給她。
沒等很久,豐盛的晚飯擺上桌。
鹿肉燉得軟爛,用精致碩大的銅盆盛著,下麵還放了小碳爐溫著。
閻月麵前的骨頭堆得像小山一般,又舉著碗,接過韓靜給她挑的排骨,客氣地說:“夫人你也吃呀!你看你光照顧我們,自己都沒怎麼動筷子!”
韓靜笑吟吟道:“我平日吃的不多,今日看閻姑娘吃得這麼香,已經胃口大開,比平日多吃了不少呢!”
閻月動作一滯,腦子突然浮現一句:“這飯啊,就是要搶著吃才香!”
許久沒想起那隻妖了,不知他如今怎樣了?還吃不吃人了?
閻月晃晃腦袋,把突然冒出的念頭甩到九霄雲外,說:“吃飯得人多,人多吃的自然就多了!”
齊昭陽表情差點沒繃住,從桌下悄悄碰了碰她,想提醒她說話注意些。
閻月卻不解地問他:“你踢我做什麼?”
齊昭陽無奈扶額,沈學民忙道:“不妨事不妨事!小仙姑心思單純,挺好的。沈家如今冷清,的確吃飯都不香,沒什麼避諱的。”
閻月傻乎乎問:“沈老爺府上倆孩子,韓夫人這裡也倆,你們一起吃不就好了嗎?四個孩子湊一起,得多熱鬨啊!”
一桌人齊齊愣住,齊昭陽連忙開口轉圜:“沈老爺、韓夫人莫怪!她年紀還小,對世俗倫理之事一知半解,難免說些孩子氣的話。”
韓靜已經反應過來,掩口輕笑說:“我倒覺著,也是個法子!”
齊昭陽驚得沒了話,沈學民也有些無措:“啊,這,是……是該,常聚……”
隻有閻月無知無覺,像得到認同一般,說:“你瞧你瞧!本就是一家人嘛,就要熱熱鬨鬨地湊到一起才對,各自冷冷清清的,過得有何意思?”
齊昭陽似是不知該如何堵住閻月的話,急得附耳去說:“沈家二爺可就站在你身後呢!”
閻月隻顧吃得開心,一時忘了身後的黑傘,天早已黑下來了,沈學舟和周霖自然都出來了。
她回頭去看,沈學舟果然坐在不遠處的椅子上,神色陰晴難辨,忍不住問:“你覺得不好?”
沈學舟張了張嘴,卻頓了片刻才說:“沒什麼不好。挺好的。”
沒等閻月回過頭,沈學民已經狐疑地問出口:“小仙姑……是在跟誰說話?”
啊!
閻月捂住嘴,求助似的看向齊昭陽。
齊昭陽無奈歎氣,正想著該怎麼幫她搪塞過去,沈學民緊接著問:“可是……學舟?”
閻月驚訝地看向他,“你怎麼知道?”
這下連韓靜也驚住了:“是二爺?二爺在這兒?”
閻月見事已至此,也不打算再做隱瞞了,卻還是好奇地問二人:“你們,都不害怕嗎?”
韓靜語氣平靜:“我與他夫妻一場,雖談不上什麼深情厚誼,卻也無甚恩怨,為何要懼?”
沈學民卻雙目泛紅,語氣有些激動:“先前齊仙師說,有鬼魂徘徊在鋪子和家裡,我便猜到是他。即便他變成怨鬼,也是我親弟弟啊!我腦子沒他聰慧,這些年也沒能幫他什麼,我這個兄長……實在是不稱職……”
沈學舟眼圈也紅了,閻月把他的話轉達給沈學民,說:“沈二爺說,從小他調皮搗蛋,總是你去給他求情、甚至攬去罪責、幫他受罰,怎麼能算不稱職呢?”
“真的是學舟……”
沈學民眼淚汪汪的,用袖子擦了擦說:“幼時的事,還提它作甚。我是做兄長的,護著自己弟弟,不是應當應份的麼!”
閻月說:“他說,可他這個弟弟,做得不稱職。”
“少時,他仗著頭腦聰明,處處拔尖搶風頭,讓全家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他身上。他曾經沒意識到,還覺得你呆板木訥,實在無趣。”
“後來,他開始接掌家裡生意,滿腔抱負去實現願景,誰知做一個虧一個,受儘指責和質疑。是你把他弄得一團亂的鋪子接過去,一點點扶回正軌,終於贏得長輩的讚譽,成為掌家人。”
“他心裡埋怨過你。覺得你不思改革、不通變數,隻會一味因循守舊,靠著老實聽話搶走掌家權,勝得不光彩。所以沒幾年,他就鬨著分家。”
“他想讓全家人看到,隻有推翻舊曆,變革推新,才能讓沈家生意越做越大。他想讓沈家不止是容山的首富,而是西南地區首富、乃至我朝數一數二的富商巨賈。”
“直到他死後,才知道自己錯得有多離譜!”
“他跟在你身邊半年多,看到你對每間鋪子如何精細打算、關懷傭工,如何□□貨源、控製價格,看你挑燈與人商談博弈,從無半分懈怠。”
“他終於明白,他列出的那些變革,需要細致到何等地步;每一項細則對鋪子、掌櫃、傭工乃至客人,會造成怎樣的影響,他並未如你一樣,時時去琢磨、體會。”
“所以,他失敗是注定的。”
“而你,贏得長輩們的認可,贏得客商、傭工們的欽佩、信服,也是理所當然的。”
沈學民擦著淚說:“不不不!我就是腦子笨而已。家裡擔子重,我沒他聰慧,隻能用這種笨法子,去□□長輩留下的基業。他的想法我了解過,可我實在太笨了,想不到如何才能幫他實現。若我幫到他,他也不至於……”
齊昭陽與周霖輕歎道:“沈家大爺還真是個憨厚實誠的。”
沈學舟十分沮喪,身形有些塌,不複初遇時那般驕矜,顯得誌氣高昂。
“其實,我已經發現自己不是這塊料了。”
“父親要我做出成績的三間鋪子,其中兩間我折騰了三年,直到我死的時候,也沒有半分好轉的跡象。而我看不上的那間小鋪子,隨便丟給南青,卻被她在短短一年時間,就扭虧為盈了。”
“半盞明月也是。我出謀劃策一個多月,大大小小想了十幾種法子,南青到那不過幾日,便想到了法子。幾乎沒做什麼變動,用最少的錢去造勢,便將茶樓經營成如今的紅火局麵。”
“所以,根本就是我錯了。”
“我總覺著自己才華橫溢、天賦異稟,總以為自己能創造出,改變這個世間的東西。其實,我狗屁都不是。”
“父親說我好高騖遠,不肯腳踏實地,容山城的那些商戶背後說,我就是個不學無術的二世祖。我曾認為他們都凡人、蠢人,不懂我誌向高遠。實際我就是個廢物!一事無成的廢物!”
他越說越沮喪,身形佝僂著蹲到地上。
閻月沒有轉述這些話,而是勸道:“彆這麼說自己呀!每個人擅長事不同嘛,你就很適合教彆人啊,你看你把南青教得多好。齊昭陽說,你本來適合從政當官的。”
一直沉默的韓靜,此時開口說:“對。他一人大刀闊斧、單打獨鬥去改革鋪子的經營模式,還不如去科考做官,或許能遇到誌同道合的幫手。”
齊昭陽認同道:“沈二爺心有抱負,善發現問題和弊端,但不善執行細則,正適合朝堂。入仕最重要的就是發現問題,解決問題的時候,有大大小小一眾官員去完善執行,的確是他更優之選。”
“瞧,你隻是入錯行了。”
閻月勸沈學舟:“這也不能怪你。是你沈家先祖訂下的家規,你也反抗不得。你耿耿於懷於此,難以解脫,還不如早些放下一切,開啟新生。”
齊昭陽附和道:“月月說的是。沈二爺心有溝壑,不如放下執念,下一世再續抱負,早日在朝堂上大戰拳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