劈劈啪啪,一陣豆大的雨點稀稀落落砸下。
“你少跟老子廢話!”
繼父暴跳如雷,似乎已被怒火衝昏了頭腦:“要麼還我兒子的命!要麼把老子的錢還來!”
閻月緊緊攥著孫芸的賣身錢,斥罵道:“你如何能說出這是你的錢?!孫芸姑娘可就旁邊看著呢!”
“你少嚇唬老子!”繼父隨手抄起根棍子指向閻月,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老子管她什麼冤魂惡鬼,再敢鬨事老子便讓她再死一次!”
閻月不禁嚇得後退一步,“你竟敢當著城隍爺的麵,如此口出妄言、喊打喊殺?”
男人狠狠摸了把臉上的雨水,咬牙切齒嘶吼道:“老子管他什麼神神鬼鬼!今日老子就打死你這神棍,讓你給我兒子陪葬!”
木棍高高舉起的瞬間,一道刺眼的光芒從天而降,周遭瞬間恍若白晝!
刺目的光伴隨著“嗙”一聲巨響,轉瞬而逝。
孫芸繼父動作定格,身上泛起絲絲縷縷的白煙,仍舊保持著舉棍的動作,麵朝下直直砸到地上!
閻月嚇得渾身血液都凍住了!
她瞪著眼睛一動不敢動,轉動眸子看向周霖和孫芸,用眼神詢問:啥情況?
周霖拍著胸口那不存在的心跳,感歎道:“乖乖!這就是,被雷劈了?”
孫芸一臉驚魂未定,怯生生地問:“他,死了嗎?”
閻月縮縮脖子:不會吧不會吧?!我這算不算做大孽了啊?
“山郎……山郎?”孫母終於從驚恐中反應過來,爬過去翻過丈夫,突然“嗷”一嗓子仰躺過去,連滾帶爬地跑了。
閻月遠遠地瞧著,孫芸繼父瞪著眼、張著嘴巴,舉著棍子的那隻手焦黑如碳,塊塊龜裂,衣袖直破到肩頭,能看到那焦黑幾乎蔓延到口鼻。
閻月嚇壞了,把披風頂在頭頂擋雨,撒丫子就跑!
她可不想呆會兒看見這繼父的鬼魂啊!
片刻後,兩名鬼差在雨幕中現身。
一人拎起被拘禁在地上的孫芸繼父鬼魂,說:“好幾年沒看見遭天譴的凡人了,他乾什麼了?”
另一名鬼差翻了翻手中的冊子,又看了看地處城隍廟殿外,說:“許是辱了城隍爺?”
先前那人不禁好笑道:“陰曹司那幫爺們,何時脾性這麼大了?先前有凡人放火燒了個閻王殿,也沒見降天罰啊!”
那鬼差合上冊子說:“管它呢!天罰總歸不會錯,讓罰惡司處置去吧!”
“能引天罰降下,這惡鬼也算有幾分本事了!”
“我真想知道,他究竟乾什麼了……”
*
閻月拿出塊碎銀交了房錢,又泡了個熱水澡,總算緩過神。
她一邊擦頭發,一邊碎碎念:“也不能怪我哈?又不是我殺的他。”
周霖狗腿子似的捧著她聊:“怎麼能怪你呢?是他自己倒黴,非舉著棍子引雷!”
閻月歇下心裡包袱,“是吧?!就是場意外,隻能怪他自己倒黴。咱們也漲漲教訓,日後下雨天,可不能舉著根棍子找死……”
見周霖嘿嘿乾笑,閻月連忙抱歉:“不好意思,忘了!你們已經死了……”
二人閒扯著,孫芸突然默不作聲跪下了。
閻月連忙起身想去扶,才站起來又想起她不能靠近孫芸,隻能停住動作:“哎你這是乾嘛呀?!周霖你趕緊把她拉起來!”
孫芸卻推開周霖的手說:“我就是想謝謝月姑娘。”
閻月不好意思起來:“有什麼好謝的!何況我也沒給你辦好。你娘賣了孫家老宅,裡外裡還是你孫家的錢。是我對不住你。”
孫芸卻說:“我是故意的。他們為給孩子治病,已經花光了積蓄,除了那個老宅和家裡的一點牲畜,就隻剩幾畝薄田了。不賣老宅,根本拿不出錢來。”
“我知道逼她還債,她必然要賣老宅。可我寧願彆人去住,也不想她和那個男人住在裡麵。雖然看到她真的賣了,我還是不高興,但這個結果,我已經很知足了。”
說罷,孫芸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多謝姑娘助我了卻心願。姑娘恩情,孫芸銘記在心!”
“哎呀行了行了,謝完就趕緊起來吧!”閻月朝周霖努嘴:“趕緊扶起來!”
孫芸終於站起身,俏生生對閻月笑:“姑娘,我想去再看看我爹……”
閻月說:“想去就去啊!快去快去。回頭我找個紙紮鋪,給你們爺倆多燒些紙錢,讓你爹在下邊兒也能過得舒舒服服的!”
孫芸嫣然一笑,又朝閻月施了一禮,轉身離開。
周霖出去送她,二人在客棧外又說了幾句話。
互相行禮後,孫芸飄走,周霖站在原地目送,像凍住了似的。
閻月從窗戶看著,磕著瓜子笑說:“瞧這依依不舍的勁兒,他倆才該配冥婚嘛!”
第二天,閻月去紙紮鋪定了金銀紙錠、紙人紙馬。
客棧飯食貴一些,即便如今有了孫芸這筆錢,她也不敢亂花,於是就在街邊小攤打發肚子。
各式各樣的小攤子,味道並不比食肆、客棧差,價格可實惠多了。閻月還買了幾塊點心和瓜子,想著孫芸看到看到她準備了那麼多,一準高興!
結果等到月上中天,周霖才冒出來。
閻月催促道:“怎麼才來啊!我點心和瓜子都準備好了,就等你們了!怎麼就你自己?孫芸呢?”
周霖原本興致不高,聞言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她執念破除了,自然是去輪回了啊!”
閻月怔了怔:“什麼意思?”
周霖詫異地問:“她昨日不是向你拜彆過了?”
閻月想到孫芸磕得那三個頭,難以置信地問:“那是拜彆???”
周霖見她一臉茫然,隻得解釋道:“我們徘徊在凡間,全靠這份執念。執念一破,就會進入冥界,繼續輪回。”
閻月愣了良久才問:“就是說,等你家人知道祖墳裡埋的不是你,你也會去輪回了?”
周霖點點頭:“對。執念破除,我們就解脫了。”
閻月有些難受。
她從未有過朋友。儘管他們隻是鬼,但她會聽他們的喜怒哀樂,他們也會替她罵閻家父母的狠心。與二人說說笑笑這些天,她終於體會到有朋友的快樂,所以儘心儘力去幫他們了卻心願、破除執念。
然而此刻卻突然得知,她幫完他們,他們就會離她而去了。
嗬,她注定是個孤獨的人唉……
見閻月臉色不好,周霖以為她隻是傷心孫芸離開,寬慰道:“你彆難過啊!孫芸這丫頭乖巧孝順,下一世必定投生在大富大貴之家,咱們該為她高興才是!”
閻月牽出一抹笑意,點點頭說:“明日我去她的墳前看看。她向我告彆了,可我還沒向她告彆呢……”
次日,閻月去紙紮鋪取東西,又定製了一座宅院。
紙紮鋪掌櫃建議她要架子上擺得那種三進大宅院,否則單獨定製個小院,也是一樣的價格。
閻月看著畫上簡單樸素的鄉村小院,輕輕搖搖頭:“不,就要這個。那是她的家。”
那是孫芸從小長大的地方。她短短十幾歲人生,最幸福的日子,都是在孫家老宅度過的。那小院裡有兒時的歡笑,還有最珍視她的父親……
閻月帶著一大包紙錢,向老鄉打聽到孫家的墳地。
村裡人熱情,聽閻月說是孫家親戚,便親自帶著她去了孫家祖墳。
然而並沒有所謂的“祖墳”,隻有兩個孤零零的小土包,閻月陷入沉默。
老鄉說:“孫家沒人了。大孫那媳婦改嫁之後,也不管孫家祖墳了,這不,祖宗的墳都看不出來了!剩得這倆小墳包,一個是大孫的,一個是大孫那閨女小芸的。再過兩年,估計也就平了。”
旁邊又有一人說:“大孫是個老實人,命苦啊!小芸挺老實一孩子,怎麼就做了娼妓呢?最後吊死在荒郊野嶺,席子一卷就給埋了,連個棺都沒有。”
閻月詫異地抬眼:“孫芸沒有棺木?”
那人說:“可不唄!她娘嫌她丟人,白事兒都沒辦,直接挖個坑就給埋了!”
閻月胸口蓄起一團鬱氣,怒道:“她怎麼有臉嫌孫芸丟人?明明就是她逼孫芸賣身賺錢,給她爹治病!孫父就是為了不連累女兒,才吞碳自儘的。而那毒婦卻瞞著孫父死訊,騙孫芸繼續在青樓賺錢!”
“什麼?天下哪有這樣當娘的?”
“難怪小芸那年回來大鬨一場,隨後就上吊呢!”
“真是作孽啊!難怪那毒婦生了個病秧子!報應啊這就是!”
“你們聽說沒?她後找這爺們兒,昨兒個死啦!她一點也沒聲張,偷偷請了兩個外鄉的壯勞力,直接就給埋啦!”
“真的假的?”
“那還能有假?你忘了,我堂兄的拜把子兄弟在縣衙當差,這十裡八鄉的婚喪嫁娶,總得去衙門過手續,怎麼瞞得過我?”
“那他怎麼死的?”
“我聽說啊,是在城隍廟被雷劈死的!人劈得焦黑焦黑的,嘿呦,彆提多慘了……”
他們聊得火熱,沒注意孫家那“親戚”何時離開的。
又隔兩日,孫家那“親戚”再次來到孫家墳地。
她帶了兩輛牛車來。
一輛牛車拉著一頂上等棺木,另一輛牛車上是無數金銀紙錠、丫鬟小廝,紙馬、紙車、紙宅子,一應俱全。
她還帶著十來個壯丁,二話不說,直接挖開那低矮的小墳包。
待看見那卷破席子,她走上前。幾名壯丁拿起牛車上備的幾柄油紙傘展開。油紙傘兩麵都已用墨水塗黑,能遮擋住陽光。
她走到黑色油紙傘下,親手將孫芸的骸骨斂入棺木中,重新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