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鑒忍不住懷疑月慈學過變臉,否則怎麼會上一刻還在和人柔聲說話,下一刻就大喊著讓他去乾活。
誰家病人做成這種窩囊樣的!
聞鑒有了脾氣,直接提著竹杖出門去了。
月慈沒理他,她看著男人的背影融入人群,才重新望向莊澤宣。後者的表情看起來有些古怪,像是在發呆,又像是有幾分畏懼。
月慈喊了幾聲,莊澤宣才回過神來看她。
“怎麼了宣哥?”月慈問,“你剛剛要說什麼?”
莊澤宣額頭上似乎出了點冷汗,語氣略顯得不自然,道:“沒什麼。”頓了頓,他又滿臉迫切地盯著月慈問,“阿慈,剛剛那個男人,你認識他?”
月慈頷首道:“是,他是我的……一個病人。”
“他是生了什麼病嗎?怎麼眼睛看不見了?”
月慈麵露疑惑地瞧著莊澤宣:“你怎麼關心起彆人的病情來了。”
莊澤宣不著痕跡說道:“我,就是好奇。”
月慈繼續盯著他的眼睛:“好奇也沒用,醫者是不會將病人信息透露出去的。”
“好吧。”莊澤宣知道她的脾氣,隻好作罷,故意避開月慈的注視道,“既然他的眼睛看不見,你不去追他嗎?就任由他到處亂跑?”
月慈平靜道:“他會回來的。”
聞鑒憋著一口氣,就像個離家出走的孩子,他提著竹杖,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裡。
那個瘋女人竟然沒有來找他,難不成還在跟那個什麼牛談笑風生嗎?
皎皎月光將聞鑒的身影拉得斜長,很長一段時間裡,空曠的巷子裡隻傳來持續的篤篤聲,以及他細碎的腳步聲。
前方忽然出現了幾句嘈雜的人聲,含糊不清,像是在說醉話。
幾人走得顛三倒四,喝了幾兩黃酒便不知天地為何物,迎麵見一個瞎子走來,中間那位嘴角翹起了一個饒有興致的笑容,率先走過去,踩住了瞎子用來探路的竹杖。
瞎子停住腳步,抬眼,眸中渙散沒有半分神色。
那人嘻嘻笑著,似乎覺得這樣很好玩:“哎,臭瞎子,要是沒了這竹杖你還能走路不。”
瞎子一聲不吭,神色平靜,沒什麼變化。
男人皺眉,不滿自己被忽視,就要動手:“喂!老子跟你說話呢!”
他剛朝瞎子伸出手,下一瞬,巷子的陰影中忽然鑽出了幾道漆黑的影子,如同鬼魅般飄忽詭譎,隻是瞬息間,便將刀刺入那人心臟,繼而抽出,離去,整個過程幾乎隻是眨眼間的事。
聞鑒身上沒沾到半分血跡,他的黑鳥衛總是能將事情處理的完美。
另外兩人看傻了眼,一瞬間清醒過來,扯著抖如篩糠的兩條腿飛速地溜了。
陰影分出了幾股,朝兩人離開的方向迅速追去。
從前聞鑒聞慣了血腥氣,如今失了嗅覺,反倒覺得世界一下子變乾淨了許多。他深吸一口氣,轉身繼續敲打著竹杖,看上去心情好了一些。
回去吧,活還沒乾完呢。
——
月慈吃過晚餐後,還沒聽見熟悉的篤篤聲,忍不住往外探頭看了一眼。
屋外圓月高懸,月光如同在地上撒了一把碎銀,不知過了多久才有人踏月而來,身形頎長卻單薄,在夜色中顯得格外孤寂。
月慈眉眼彎了一下,將鍋裡熱好的飯菜重新端出來,放在桌上。
鐘耳一聲不吭地從她身旁路過,月慈似乎聞到了一絲生氣的味道。
他在生氣?為什麼生氣?因為下午乾的活太多了麼?
男人小心翼翼摸索到桌邊坐下,端起米飯小口小口地塞進嘴裡。他吃東西一向慢且優雅,像是高門貴族家的公子哥,但,公子哥也是知道吃菜的呀。
月慈看了一會兒,忍不住道:“你怎麼不吃菜?”
男人依舊不吭聲,賭氣似的扒拉著飯碗裡的飯,卻一筷都沒夾桌上的菜。月慈坐在對麵靜靜望著他,忽然覺得這畫麵似曾相識,不就是那些受了氣的孩子們故意做給大人看的麼。
月慈無聲地牽了牽嘴角,視線下移,落在那隻握筷的手上。
那雙漂亮的手這幾日被她摧殘的不像樣,到處都是斑駁的紅點,月慈瞧了一會兒,心中忽然多了絲異樣的情緒。
這幾日都是聞鑒在洗碗,畢竟月慈從不拿他當個病人,習慣後,聞鑒吃完飯默默端著自己的碗筷,摸索著往水池邊去。
月慈忽然伸手扯住了他:“晚點再洗吧,先帶你去買身衣裳。”
今夜七寶鎮要比平時都熱鬨些。許達死後,他的一眾姨太太們都各自回了家,西街米鋪的掌櫃見被擄走的小女兒終於歸來,樂得要大放煙花。
街上人頭攢動,聞鑒拄著竹杖被人群擠來擠去,擠出了一臉冷色,偏偏旁邊的人渾然不覺,嘀咕著一會兒往西街回去,還能順路看看煙花。
煙花有什麼好看的。
聞鑒心中不屑,忽然差點被人撞了一下,好在旁邊的人及時扯住了他的袖子。
月慈道:“彆走丟了,成衣店在這邊。”
她沒碰到他,隻是拽著他的一截衣袖往前走去。
聞鑒欲言又止,最終選擇將嘴閉上。
算了,就當是個例外,否則這街上的人一人撞他一下,都能直接把他撞回京都去了。
聞鑒看不清,自然不知道一直以來自己身上穿的是什麼,但他對此也並不上心,甚至於月慈將他拉進成衣店後,他都是一副懶懶散散無所謂的模樣。
在宮裡的時候不管什麼錦衣華服都能挑一挑,現下他不想過於惹人注意,隻要是件衣裳,能穿就行。
“要不試試這件吧,我看宣哥穿黃衫挺不錯的,你……”
“不要。”聞鑒拒絕乾脆。
“……行吧。”月慈以為是他不喜歡黃色,便又重新挑選起來。成衣店內的衣裳五花八門,什麼樣子都有,月慈挑選前想象了一下這些衣裳套在鐘耳身上的畫麵,覺得都不太合適。
之前那件青衫的顏色倒是挺襯的,不過總覺得還不夠。
月慈細想了一下,終於從一堆五顏六色的衣裳中挑了一件看上去不是那麼起眼的石綠色束腰長衫。這件比原本的青衫顏色更深些,想必暗色會更襯那張臉,於是月慈將衣裳遞到鐘耳懷裡,道:“試試這件,應該襯你。”
聞鑒看不清那衣裳的顏色,總歸不是黃的就好。
旁邊的男夥計貼心上前來問:“這位公子一個人怕是不太方便試衣,不如就讓我來幫忙吧。”
男夥計伸手欲拿長衫,聞鑒卻將手一躲,神色黑沉了幾分,硬邦邦道:“不必。”
他沒那個習慣,讓彆人伺候自己更衣。
月慈若有所思盯著對方的臉色,目送他抱著衣裳獨自進了試衣的簾子。
當初她將人撿回來的時候,因為男女有彆,換衣什麼的都是喊的村裡的男孩幫忙。
孩子們熱心,又不嘴碎,幾個零嘴就能哄得他們任勞任怨。當時有個孩子還跑到月慈跟前來問:“為什麼那個大哥哥的口口跟我長的不一樣啊?”
那孩子就這麼水靈靈地問了出來,還眨巴著一雙天真無辜的眼睛。未經情事的月慈頓時麵色一紅,磕磕巴巴的不願意跟一個孩子聊這些事,隻道:“因為,因為你是小孩,他是大人啊!”
當時月慈並未多想,現在細一想來,似乎有些蹊蹺。
聞鑒換好衣裳,拉開簾子走了出來,聽見動靜,月慈下意識抬頭看去,頓然眼前一亮。
長眉下的羽睫將那雙極黑的眸子虛虛掩著,透著深不見底的暗色,往下鼻梁高挺,鼻尖一點小痣襯得那張容貌多了幾分邪氣。他嘴唇繃直緊抿,看著有幾分不悅,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聽到了周圍的驚呼聲,覺得太過引人注目。
月慈覺得自己為他選了件好衣裳,那石綠的束腰長衫比那件土褐色的粗布麻衣要好上太多了,尤其是束腰的位置。
男人即便目不能視,也將衣裳穿得規整,月慈將目光從那腰上收回,上前幾步靠近,伸手替他整理下一些歪斜的地方。
聞鑒下意識皺眉,剛要抗拒,月慈已經將手收了回去,如同蜻蜓點水般,他伸出的手頓然一空,凝滯在半空,像是錯過什麼空落落的。
衣裳並不華麗,價格也不算高,隻是被人穿出了華貴感。月慈又和掌櫃講了半天價,才付了錢帶著聞鑒離開。
這回總不至於再生氣了吧。
月慈回頭,見男人依舊麵無表情,繃著一張石頭似的臉。
算了,這人大抵就這樣。
月慈心裡生出那點“虐待病人”的愧疚感隨著銀子的出手,已經徹底煙消雲散了。
他們途徑一條街,幾個擦著胭脂水粉的姑娘忽然從路邊躥出來,朝著聞鑒的方向圍過去。
她們才不管客人是瞎是殘,隻要看起來大富大貴,能給得起銀子就行。
“公子來嘛,跟我們回去放鬆放鬆。”
幾個姑娘如同水蛇般纏繞著聞鑒,時不時衣袖拂過對方的麵龐,毫不掩飾的引誘動作。
聞鑒低道一聲:“滾。”
姑娘們先是被他唬住,繼而又笑起來,更有大膽者直接將手往下探去,嗓音媚惑柔軟:“公子彆那麼不知風情嘛,奴家……”
她的手在即將探到的時候被人猛地一把扣住,聞鑒不知用了多少力氣,那姑娘麵色逐漸猙獰起來,痛苦道:“公,公子,你弄疼我了……”
他力氣大到要將對方的骨頭捏碎,那姑娘這才感到害怕,聲聲哀求著對方放過自己。
暗處的陰影蠢蠢欲動著,聞鑒用力的手泛著森森骨白,忽然,有人將他的手拍落,那名姑娘這才如蒙大赦,頭也不回地和姐妹跑了。
聞鑒抬眸,隻看見一團朦朧的身形。
“好了鐘耳,已經沒事了。”月慈聲音低低的,和夜風一並拂在他臉上,還有肩上輕拍的三下,以作安撫。
那一瞬間,聞鑒似有所感,過去三個月他所沉睡的夢裡,迷糊中似乎也有人這麼輕聲地與他說話。
她說:“你可是我的第一個病人,你可不能死啊……”
她又說:“夏季到了,這個時候是苦草開花的時間,你彆聽這草名字難聽,其實挺漂亮的。隻不過它根莖的汁液有毒,容易讓人癢癢,你看,為了給你配藥,我的手上都是癢疹……你小子兩眼一閉就知道睡,等你醒了這種苦差事就交給你自己去做。”
她還說:“我不知道你是好人還是壞人,但我希望至少在這裡,你不是我的敵人。”
不遠的夜空傳來幾簇煙花爆炸的聲響,將那幾句呢喃徹底攪亂。
聞鑒看不見夜空中的絢爛火光,但他看見了一張清秀乾淨的麵容,眉如月下柳,眸似秋波紋,在自己眼中漸漸清晰地蕩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