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短,天色沉下幾分。
謝渡尋思怎麼開口才能自然些,和江暮歸對視片刻後又收回視線,放下粥碗。
他的行為被江暮歸看了個全,倒讓江暮歸起一身的雞皮疙瘩。
這蜀黍咋的一副焉壞樣?
半響,謝渡才開口道:“姑娘既是蜀地人,想必對蜀地十分熟悉。”
“如何?”
“不知姑娘是否知曉朝廷欽差到來一事?”
江暮歸回道:“劍南道天災,聖人派朝中官員賑災,蜀地百姓都十分期待欽差大人的到來。”
謝渡點點頭,對自己挑起的話頭十分滿意。
“實不相瞞,我是欽差大人的隨從,欽差大人此次前來不僅是想賑災,更帶著聖人的任務。隻是苦於不熟地形,亦不熟民風,若是姑娘願意幫忙,那我家大人會很感激姑娘的。”
江暮歸了然於心。
怪道她說此人氣度不凡卻穿著粗布衣裳,原是朝中官員的隨從,那想必見識定然不淺。
她身子朝前探出兩分,棕褐色的兩顆眼珠顫顫一動,問:“你是拐子嗎?”
“咳咳……”
謝渡被江暮歸的發問嗆得腦袋一炸,把胃填得滿滿當當的食物險些溢出。
她說話還真是出其不意……
四顆眼珠子相對。
江暮歸不屑道:“找人幫忙都找比自己厲害的人物,我才多大,你卻找我幫忙?莫非你家公子雖富貴,其實是在做些見不得人的生意?”
謝渡不敢動彈,隻因頭上突然多了好大一口黑鍋。
江暮歸巋然不動,審視意味十足,“我阿兄說了,找小孩幫忙的都是拐子,你不要以為我很好騙。”
她在心底感謝以往看的防騙宣傳公益視頻,想著還是社會*主義好,不像封建社會,多得是玉樹臨風的偽君子。
就像眼前這廝,長得光風霽月的,沒想到是個醃臢貨。
謝渡眼見這樣套不出話又換了種方式,叉開話題道:“你阿兄?為何我沒瞧見?”
“他進京科考了。”
“叫什麼名字,我家大人或許還可關照他。”
提起自家阿兄江暮歸的戒心登時就落下了,神態語調間滿滿的驕傲,“我阿兄叫張沄,表字觀閒。不過我阿兄可不需要你家大人觀照,他讀書可厲害。”
至少是比自己強。
回想起她家阿兄發現她識字以為她是天降紫微星後時時逼她念古書的日子她就頭疼。
不過她阿兄似乎樂在其中。
張沄,張沄……
謝渡豁然開朗,眉梢間都透著喜悅。
這就對了!
當初他老師出事,他立即著人安排路線送他師娘和他女兒回蜀地。
打聽到蜀地有一戶人家是他老師的舊識還受過他老師的恩惠,他便托人寫信一封叫人前去接應。
那人名喚張隱,有個兒子叫張沄,聽說頗有靈氣。
現在想來,就是這戶人家了。
“那你呢,讀書如何?”謝渡問。
江暮歸道:“其實我是我阿娘和阿兄撿回去的,所以並無我阿兄的驚才絕豔……不過就算是親兄弟也有龍有鼠呢。”
她給自己找補,“雖然我讀書寫文章不行,但我會做飯啊!我阿兄可喜歡我做的飯了!”
江暮歸因她的阿兄打開話匣子,小嘴又開始吐魯不住。
沒法,她就是話密,以前讀書時就為禍一方。老師原以為是說話小團體,後來才知曉是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因此她以前都是尊貴講台坐席常駐者。
謝渡抓到關鍵——
撿回去的。
他笑意更甚。
那就沒錯了。
當初他師娘不幸被埋伏,小女娃被推入湖中杳無音信。
派人尋找找不到人也找不到屍體,謝渡便猜想這女娃或許還活著。
能把一個罪臣之女保護得密不透風,那這家人定是知道內情的,算來算去,也就隻能是張隱一家成功接濟到了江暮歸。
他老師的女兒他一定要照顧好的。
看她話密,對世間沒有防備可想這幾年被照顧得很好。
不過不能著急,此事還得多方打探,多方打探……
謝渡笑盈盈地回江暮歸,“江小娘子的手藝確實好。”
江暮歸收住話,小心臟“唰”地一下提起來,“你知道我姓江?”
謝渡裝無知,“小娘子說什麼?我何時說過你姓江。”
江暮歸舒氣,小心臟又“咚”地落下去,恰與敲門聲重合。
“來了。”江暮歸起身開門。
一開門她就嚇得脖子後縮,小步後退。
大臉襲擊,笑意瘮人,來人眼眶下和嘴角上的肉堆在鼻翼兩邊,刷了一層鋥亮的油。
油得亮瞎人眼睛。
這肥頭大耳,單縫眼的正是隔壁村地主的兒子,王如意。
江暮歸告訴自己,不能外貌歧視,不能外貌歧視。
“咳!”江暮歸正色提聲為自己壯膽,“有事?”
他跺腳撒嬌,“我冷~”
“咦~”
江暮歸鄙夷的癟嘴,看到了他手上提的東西,道:“行了行了,彆把我家地給踩壞了,進來吧。”
王如意一進門就見屋裡多了個生麵孔,背後燃起熊熊火焰。
桌上放著兩碟盤子一個碗——
竟然有外男進來蹭飯!
嗙!
王如意將一個大袋子放在桌上,大馬金刀地往謝渡旁邊一坐!
哎喲!
畫麵太美,對比太慘烈。
他醜就罷了,何苦要自己去和帥氣小郎君對比呢?待會兒江暮歸開口又說她說話難聽。
王如意就瞧不起謝渡這樣的人,清秀得跟個小娘們似的,飯吃不了兩口,日後怎麼保護自家夫人?!
謝渡見此人不麵善,本打算走掉的他又坐定下來。
江暮歸搓搓手解開袋子,膻味霸道地鑽入三人鼻腔。
謝渡後仰著身子瞥了一眼,又挪開視線。
裡麵的風景錯亂的糟糕,儘都是些帶血的腸子心肺,皺巴巴一團縮著,麵目可憎。
“此番多謝你了啊,王如意。”
王如意聽江暮歸說謝,那皺著的眉頭一下鬆開,上趕著道:“你肯請我幫忙我就很開心了。”
江暮歸看謝渡表情不好,趕緊係上袋子放到廚房水槽,又摸出五板銅錢給王如意。
王如意推脫:“這些豬下水值不了這麼多,三板銅錢便足夠。”
江暮歸堅持要把所有銅錢都給他,回道:“我可不是占人便宜的人,你替我跑這一趟搜集這些豬下水不是人力麼?”
王如意也就收下了。
他地主家的兒子不差錢,更不屑替人跑路搜豬下水賺錢,肯這麼做完全是為了江暮歸。
“暮歸……”王如意嬌羞低頭,臉上被風吹的高原紅此時慢慢顯現,“其實我做這些是想你開心,這叫啥子,醉翁之意不在酒……”
“喲,還學會拽詩詞了。”江暮歸道。
“暮歸……”
江暮歸被他“暮歸”、“暮歸”叫的打寒戰,截斷話道:“有事就說。”
“你應該懂我的心意的。其實你想要豬下水何必這麼麻煩,我可以……”
“王如意。”江暮歸認真的看著他,看得他心裡暖融。
“嗯。”
“你的心意我懂。”江暮歸依舊認真地回答他的話,停了一下。
停的這幾秒可真讓王如意心肝驟停,呼吸不暢。
難道就要來了麼?他的愛情就要來了麼!
如果能成,以後豬下水就是他吃飯的上上賓,他一定頓頓吃,第一口吃!
王如意屏息聽江暮歸說後話,江暮歸突然山路十八彎。
“你見過我阿兄嗎?”
王如意的心一下跌落穀底,有氣無力地回:“見過多次了。”
王如意思及此就想哭。
每次他想私下找江暮歸總會被張沄借口請走。
有時客氣有時不客氣,不客氣時關門謝客也是有的。
她阿兄就是焦母,他是焦仲卿,江暮歸是劉蘭芝,張沄就是他們愛情路上的最大障礙!
“你覺得我阿兄如何?”
“滿腹詩書,豐神俊朗。”
江暮歸無比讚同地點點頭,並在想怎麼措辭才能不傷到王如意的自尊。
她結結巴巴道:“我阿兄芝蘭玉樹,我跟在他身邊長大不免心比天高。我的意中人不說要比我阿兄好,但至少也得是個溫文爾雅的小郎君。”
江暮歸越說王如意的表情越心酸猙獰,江暮歸趕緊圓話,“我不是說你不好啊,你心地善良,家底也厚實,其實條件還不錯,何必在我這兒過不去。”
謝渡看著江暮歸小心翼翼措辭的一幕幸災樂禍。
虧得他擔心她吃虧,幸好眼睛還算正常。
一邊烏雲密布,一邊風和日麗,王如意覺得謝渡那邊的陽光吵到他眼睛了,於是用一條黑縫兒狠狠剜了一眼謝渡。
謝渡抿唇,知曉嗤笑他人非君子所為於是扭過了頭。
他怕江暮歸尷尬,於是問道:“江小娘子要那麼多豬下水作甚?”
“豬下水便宜。”
“嗯?”
“劍南道天災,益州得益於處在平原免了磨難,但山中的百姓日子可不好過了。他們又不能舍近求遠地區長安,隻能來益州,但舉家遷徙房屋吃食無不需要銀兩,災民哪兒有那麼多錢呢?”
江暮歸燦然一笑,就跟冬日裡的陽光似的,“所以啊,我可以賣些便宜又好吃的吃食,思來想去就豬下水了。不僅好吃,還下飯。”
她的話一下讓兩人對她刮目相看起來。
真是一位善良又聰明的女子啊!
江暮歸對著王如意笑,試圖撫慰她剛剛傷過的心,道:“正好你們在,不如晚飯就在這兒吃,替我嘗嘗豬下水味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