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1 / 1)

含元殿,曆來皇帝宴請大臣的宮殿。

傅家人由內侍引入殿中時,其間隻到了稀稀散散的幾人。

皇宮中禁令森嚴,不可隨意走動,今日尤甚。入宮之人眾多,為避免犯上作亂之徒混淆其中,宮中禁衛加強了三倍不止,隻為保全宮中貴人和大臣家眷。

坐不住的傅知琛也安穩地待著,他隨手掏出了本小抄,偷偷摸摸地比劃著。

謝長歡定睛一看,其上畫的是舞劍的小人,招式和“長生”有五分相似,看來他紮馬步時並不專心,竟有空偷學暗六暗七練劍。隻是偷學亦無用,基礎功夫學不好,什麼都是白乾。

漸漸地,殿中的坐席無一空缺。傅家人剛進殿時天才剛黑,此刻已是明月高懸,皎潔月光鋪灑滿地,照得殿外也格外明亮。人一多起來,大殿之中就充滿著竊竊私語。

謝長歡往四周掃視了一眼,有正朝她擠眉弄眼的李觀潮,捂臉不想直視的李夫人,以及正與隔壁桌談話的孫鑒,還有遠離人群、坐在殿門口附近的祁懷瑾。

他似乎總能精準捕捉到謝長歡的視線,執著酒杯與她遙舉。

謝長歡點了點頭,便移開了目光。

皇宮規矩繁多,祁懷瑾對宮裡的繁文縟節很是厭倦,故而不願坐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倒不如坐得遠些,空氣澄澈,無人在意。他赴此宴隻為見謝長歡,即使尋不到機會說話,可遠遠看上一眼也是極好。

他徹底明晰了心意。

為何時刻想見她?

為何一見她便躊躇不安?

為何費儘心思為她尋佳禮?

不過是因為他喜歡上了謝姑娘……

祁懷瑾生來肩負家族重擔,向來沒有私心,他完美無瑕,是下屬眼中無所不能的主子。

自記事以來,他就知曉,祖父為他與雲州謝家嫡長女定下婚約,隻待合適時機一到,他自然會與謝家女成親,做一對相敬如賓的夫妻。

隻是,如今有了變故。

祁懷瑾對一個姑娘一見鐘情,這個姑娘卻並不喜歡他。

他可以解除婚約,給謝家數不清的補償,隻是無太大用處罷了。

祁懷瑾耷拉著眼睛,往青玉酒杯裡兌滿了酒。

縱有千難萬難,我不會放棄……祁懷瑾傷春悲秋、壯誌淩雲……

須臾,帝後威儀赫赫,皇貴妃伴於側,太子和諸皇子公主亦魚貫相隨,齊齊蒞臨,眾人皆起身迎候。

當今皇帝陛下已逾天命,且早年間傷過身子,因此龍體異常虛弱,時常纏綿病榻,進而以致朝中各方勢力爭鬥不休。

許是正值佳節,他的心情頗好,麵色雖因憂勞國事而略顯暗沉,但於華彩映照下,悄然添了幾分紅潤,初抿唇而抑喜,後展顏露齒,笑由心發,饒是病龍也自有帝王之風。

“免禮!朕特邀諸位愛卿和親眷共度佳節,毋需拘禮,儘興即可!朕敬諸位一杯!”

觥籌交錯間,載歌載舞亦是慣例。可在樂坊宮人下場後,接上的竟是各府貴女的表演,這是要給皇子選妃?傅家並不知此消息。

傅知琛看得津津有味,傅知許似乎在走神。謝長歡百無聊賴,隻覺宮廷夜宴不過如此。

首座之上,觀之最為專注者,當屬皇後和二皇子無疑。

二皇子晉洛雲,與太子容貌極為相似,生得爽朗清舉,亦有天潢貴胄的金貴。謝長歡以為他或有幾分陰險,實則完全不是。

雙眸明澈、目光炯炯,毫無陰翳晦澀,看來這位二皇子是個好人……也不知外界是如何胡亂揣測的。

一曲畢,皇帝大手一拍:“好!”撫琴的貴女得了好些賞賜。

謝長歡覺得悶得慌,想去殿外透透氣,她輕喚身後的小宮女,問能否出去,後者說可去側殿休息。她便和傅知許打了聲招呼,傅知許還想陪她,又想著不大合適,隻說讓她早些回來。

終於能安靜幾分,謝長歡愜意極了。

可不到一刻鐘,有人不期而至,是祁懷瑾。

他雖在借酒消愁,但始終留了一分心神在謝長歡身上,她一出來,他就知曉了。

宮宴上的禦酒是純度最低的果酒,卻敵不過祁懷瑾喝得多,他已然有些暈暈乎乎。

祁懷瑾一靠近,絲絲果酒香徐徐入侵,謝長歡倚在窗邊沒動,隻道了聲:“懷瑾公子。”

“謝姑娘,好久不見了。”祁懷瑾說話慢吞吞。

謝長歡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懷瑾公子說笑了,宴前在宮門口,我們見過。”

祁懷瑾勾起唇角,“是,謝姑娘說得對。”

隨後,一陣無話……側殿的金桂開得正好,於月華的輕撫之下,細碎的花瓣閃爍著微光,似點點繁星棲於枝間,微風拂來,帶來縷縷清香。

不過片刻,謝長歡孤身離去,未同祁懷瑾告彆。

此時,情緒外露……祁懷瑾的臉上堆滿了苦澀。

謝姑娘很防備他。他亦更不敢直言心思,若是如此,她恐怕隻會離他愈發遙遠。

祁懷瑾沒了再回正殿的心情,他好想大醉一場。手持令牌直抵東宮,一路暢通無阻,在和東宮內侍交代後,他驅馬回了太子府。

今夜晉皇情緒高漲,洛晏許是沒法出宮。

往來行人寥寥無幾,巡邏於街道兩旁的兵將,大多麵帶歡愉之色,隔街還隱隱傳來孩童的歡笑。

在萬戶同慶的中秋佳節,祁懷瑾隻感到了無邊的孤寂與迷茫。

言風未曾見過自家主子如此頹唐的模樣,進宮前不是還好好的?

祁懷瑾沒解釋,可在親近之人麵前也不想再掩藏,他說:“言風,幫我備些酒,中秋熱鬨,我給你休假,去外麵玩玩。”

言風從小和祁懷瑾一同長大,非普通主仆關係,他關切地問:“主子,發生何事了?”

祁懷瑾腦子空白了一瞬,“無事,你先下去。”

言風很清楚他的性子,他若不想說,誰也逼不了,“主子,想來宮宴上您也沒吃多少,我再備些吃食,馬上就來。”

祁懷瑾沒什麼反應,直愣愣地往床榻邊走,靠著床沿滑坐在了地上。

寢臥內未點燈,僅有零星的月光爬過雕花窗牖,靜靜地灑在地上,積起一層薄薄的銀輝。

言風回來時,隻看到床榻邊的一團影子,“主子,我給您打個燈可好?”

“不必,東西放下,你出去。”

祁懷瑾無意言語,無心思考,隻盼酩酊大醉,偷得半刻解脫。一壺壺的酒逐漸見底,後勁來得凶猛。他踉踉蹌蹌地上榻,屋裡沒了動靜。

言風並未離開,而是坐在屋前的台階上,直到聽見酒壺倒地的聲響,和窸窸窣窣的脫衣聲,才放下了心。

整夜,屋中人醉臥安眠,屋外亦有人在守候。

破曉時分,寢臥之門大開,祁懷瑾對陪伴自己多年的護衛很是無奈。

“言風,我要沐浴。你交代下人去做,然後回房休息,這是命令。”

言風揉著眼睛,緩緩點頭,“知道了,主子。您心情好些了嗎?”他邊說邊仔細觀察著,瞧其模樣,儘管略顯憔悴,可已沒有破敗傾頹之感。

祁懷瑾又做回了泰然自若、心如止水的上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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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洛晏昨夜留宿東宮,因為皇帝陛下在晚宴結束後還未儘興,又邀了他和晉洛雲二位皇子同飲。

酒過三巡,皇帝微醺將醉,卻始終沒有放過人,和二人從兄友弟恭談到朝堂大事。

至於是不是真醉,或許唯有皇帝陛下自個兒知曉。

而晉洛晏,他尤其煩悶,前半夜一切都好,直到皇帝醉酒後,讓二位皇子自行休憩。天色已晚,宮宴也結束一個多時辰了,宮門早閉,他還好,去東宮留宿一晚便可。

但晉洛雲的去處著實是個麻煩,最荒誕的是他還一直纏著晉洛晏。他酒量頗淺,喝得卻是最多的,醉酒後一直在晉洛晏耳邊喋喋不休地說著:“皇弟——你身為太子,萬民表率,要學會尊敬皇兄……”

晉洛晏很想剖開晉洛雲的腦子看看,平日裡明麵上和他鬥得最凶的就是這人,竟然還妄想讓他尊敬兄長!做夢!

可是……推也推不開,連內侍扶著都不允。

晉洛晏隻能扶著他的好皇兄回了東宮,他甚至有想過,外麵的人會不會以為,他要暗殺二皇兄,思及此,他差點笑出了聲。

二位皇子身處皇宮,即便有人著急上火,也伸不了這麼長的手。

可是,深宮中的人就不一樣了。

正處入眠前夕的皇貴妃聽到宮女傳話,“娘娘~娘娘~您醒醒,有急事發生,二皇子殿下被太子帶入東宮了!”

皇貴妃醞釀了許久的睡意被打破,原本想懲罰不懂事的小宮女,直到聽到後半段,人終於清醒過來。她迅速起身,“快!給本宮更衣!快!我的雲兒!要是雲兒有事,本宮定不會讓太子好過!”

宮女小聲提醒:“娘娘慎言!”

“本宮哪管得了那麼多!雲兒要是出事了,誰都彆想好過!”皇貴妃急得不行,不停地催促著宮女,領著人風風火火地闖到了東宮。

東宮守衛必然不會放任皇貴妃擅自闖入,畢竟太子殿下若知曉,定會要了他們的腦袋。

晉洛晏不愧是太子,早就預料到了此等狀況,先前他吩咐過守衛,若皇貴妃來要人,直接把二皇子叫醒,必要時抬出來也無不可。

皇貴妃心急如焚,完全顧不得體麵,“雲兒!雲兒!太子,你把我兒交出來!”

東宮內無人應答,進去傳話之人也杳無音信。

“本宮今夜就在此守著了,太子,你趕緊把人給本宮交出來!”皇貴妃來回踱步,已是六神無主。

猛然間,她抓住貼身宮女的手,“陛下何時來?”

皇帝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太子不可能不聽他父皇的話。

宮女湊到皇貴妃耳邊小聲道:“已派人去請了,許是在來的路上。”

此時,晉洛雲寢殿。

“孤不去,孤頭暈得很……你們去同母妃說孤無事就好,或者叫皇弟去說,彆打擾孤安寢。”晉洛雲把頭埋在被衾裡,他不想動。

東宮守衛依舊在床榻旁勸著。

皇貴妃若是能聽勸就好了……至於太子殿下,哪怕給他一萬個膽子,他也不敢去擾了殿下的休息。

隻能委屈二皇子了。

守衛朝身後招了招手,立馬又有兩人上前,將晉洛雲架了起來,二話不說往外走。

“你們放肆!孤要砍了你們的腦袋!”

晉洛雲這金堆玉砌的皇子殿下,根本抵抗不了,隻能在嘴裡罵罵咧咧。

東宮門外。

皇貴妃眼見著被架出來的晉洛雲,心跳都漏了一拍,生怕他出了意外、受了苦,可聽著他中氣十足的聲音,又遲疑了一瞬。

“雲兒……雲兒,你還好嗎?”

守衛們見皇貴妃近在眼前,便鬆開了鉗製晉洛雲的手。

晉洛雲一被解開束縛,就狠聲狠氣地朝著守衛們說:“你們給孤等著。”

守衛們哪能等著被教訓,和身側的同僚們交彙了幾個眼神,迅速趁著晉洛雲和皇貴妃說話的功夫溜走了。

晉洛雲看著未施粉黛的皇貴妃,抱頭埋怨:“母妃——兒子隻是在皇弟這兒借宿一晚,您太大驚小怪了!”

皇貴妃氣死了這不著調的兒子,直接上手捏住了晉洛雲的耳朵,“你這個小混蛋!還怪起你母妃我了!”

晉洛雲嗷嗷大叫,“母妃,是我說錯話了,大庭廣眾之下你給我留點麵子!皇弟人很好的,還特地收拾出寢殿給我住。”

皇貴妃氣了個仰倒,自家兒子真是沒救了,她也不管了。

“隨便你吧,想如何就如何,本宮也不管了,你在你皇弟這兒住著吧。”

眾人散去,隻留下原地一臉迷茫的晉洛雲。

他轉頭望了眼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的守衛們,尷尬地笑了笑,“孤困倦得不行,抓緊回去就寢才是正事。”

他一走,餘下的守衛們憋笑憋得難受。

關於這些事情,晉洛晏也是第二日才知道,聽著小內侍繪聲繪色地演繹,也覺著稀奇得緊,看來二皇兄對他……很信任?

至於昨夜皇貴妃派人去請的陛下,自然沒來,皇帝不但不派人來,反而扣留了她的人。

待她去找皇帝要人時,不幸被罰,罪名是言行無狀、蔑視東宮。

皇貴妃不服氣也隻能生生受下,畢竟這罪她是一件沒少犯。

晉洛晏一笑置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