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夜半時分,天上……(1 / 1)

琉璃瓦 大愉小愚 4295 字 12個月前

夜半時分,天上先是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漸而飄起了白毛雪。

敵軍的營帳靠在關刀山山腰,離端陽城有好幾百裡的路程,他們從天一黑就開始趕路,此刻已潛行上山。

他們按著探子報來的時間,殺了守路的哨兵,須得在下一班來人之前襲上去。

這一仗不求大敗,要的是人心惶惶,不敢久戰。

瞿忘淵一巴掌拍在腦門,發現是掉下來的野蜘蛛。他甩了甩手,目光不自覺地移到左前方——秦遙的位置。

他一動不動,隻有眼睛亮極了,與在軍中的死氣沉沉形同兩人。

睫毛上落了白也巋然不動,王將軍的手緩緩抬高,他的脊背拱起,隨著那手一揮,提劍奔去。

瞿忘淵緊隨其後,王將軍繞到後麵燒糧草,他們在前麵鬨動靜。

守夜的舉著火把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天太冷了,人久站還是久坐都容易被凍住,因此倒沒幾個呼呼大睡的,一見有人氣勢洶洶地攻來,立馬吹哨戒備。

瞿忘淵等人吹完了哨才手起刀落,很快帳中湧出一撥又一撥,喊殺聲震天。

兩邊人混在一處,殺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秦遙觀察片刻覺出不對,恰好瞿忘淵就在不遠處,他掃過壓上的刀劍,移到瞿忘淵身邊。

“快,掩護我繞過去,糧草在後麵!”

瞿忘淵很快明白他的意思,賣力道:“好,跟住我!”

敵軍將領一聽,心中警鈴大作,同身邊人打了個手勢,眨眼間湧上更多敵軍。

瞿忘淵越殺血越熱,不知過了多久,他的劍柄上已浸滿了血,若不是殺紅了眼,還真不容易握住。

但握劍之人最忌殺伐,看不到彆人,也就容易看不清自己,很快他破綻百出,腰上受了劈砍的一刀。

他悶哼一聲捂住側腰,單膝跪地,麵前砍來一刀被身後人一挑一旋,有驚無險地解決了。

秦遙一手扶起他,且戰且退,“堅持住!”

他還要逞強,掙開秦遙:“不用……”

此刻敵後方火光衝天,有人哭喊著聽不懂的言語,看來王將軍那頭得手了。

瞿忘淵被腰上的痛刺得清明了幾分,還算能戰。

敵軍將領一看後方失守,免不得亂了方寸,連忙帶人往那處趕去。秦遙覺出他意圖,暴喝一聲突出重圍,與那有兩個他那麼寬的敵將纏鬥在一起。

瞿忘淵與他隔著數人,有心無力,隻見兩人瞬息間過了十來招,很快秦遙就力不可支,肉眼可見地落於下風。

那蠻人看著這麵色青白的小子死活纏著不放人,聲東擊西的怒氣一下就壓過了慌亂,用不大標準的中原話喝到:“毛都長齊的小子,你找死!”

“秦遙——”

他遠遠地喊了一聲,那人不知聽沒聽到,身邊的砍刀讓瞿忘淵應接不暇,手臂和腿上很快也見了血。

等瞿忘淵再有空暇時,秦遙已挨了狠狠地一刀在背上,他踉蹌幾步倒在地上,蠻人沒給他喘息的機會,立馬提刀而上再次剁下,秦遙一個翻身,連著躲過了五六刀。

可總有躲不過的時候,秦遙咬牙頂上,被反推到頸邊,眼看就要被逼著自刎,秦遙額角的青筋與眼珠一齊迸出,仰頭後翻不顧身後的破綻,竭力橫劍劈去。

蠻人不及他敏捷,心有餘悸地後退兩步——方才險些就讓這小子刺進心口。

秦遙也發現了他的劣勢,以快攻猛,擾得蠻人不厭其煩。

突然,身後傳來一聲“將軍,秦遙在那邊!”

蠻人心念一動,被秦遙捕捉到,再次以玉石俱焚的打法直擊命門。

對手很快反應過來,可惜劍已入腹,四目相對,兩人皆在角力。

“你瞧不起我,所以,”秦遙將全身的重量壓在劍尖,“你會死在我手裡。”

他拔出劍,踉蹌著後退,被人扶住腰晃了晃:“堅持住!”

秦遙的虎口早就裂開,手抖得握不住劍,背後的傷也從火辣辣的疼轉為麻木。

他的眼神也開始迷離,還是提了提嘴角,氣若遊絲道:“風水啊……輪流轉。”

風水轉不轉瞿忘淵不知道,隻知道他的主將再不來,他們就真要給這蠻子陪葬了。

“收兵!”

萬幸,大後方終於趕來與他們會合,場麵幾乎呈一邊倒的態勢。

“彆戀戰,真正的敵人還在後麵。”王將軍大喝一聲,瞿忘淵背起秦遙,跟著大部隊撤退。

隱蔽在山下的戰馬一聽哨聲,很快接住了這群破破爛爛的人,玩命地往回跑。

瞿忘淵全身上下的力氣都用在抓韁繩上,生平第一回覺得騎馬這麼有難度,身前還坐了個不知死活的人。

上馬前他給秦遙簡單至極地包了包,怕他這血流一路,回到軍中怕是具冷冰冰的凍屍了。

風雪漸大,天光漸明,從天邊蔓延開去,迎著撲麵而來的冰渣子,像極了他們的死裡逃生。

一回到帳中他立馬把秦遙交給軍醫,自己也體力不支地軟倒在地。

王將軍將他扶起,拍了拍他的肩:“你小子,不錯,沒給你祖宗丟人,這回殺了喀牧峪,夠你這一趟了。”

瞿忘淵累得夠嗆,隻想躺在暖和的地方睡到天荒地老,聽他這麼一說雀躍起來,“不是我,是秦遙,是他殺了喀牧峪,我親眼所見。”

王將軍麵露驚訝,“他受那麼重的傷是因為迎戰喀牧峪?”

“是,那蠻子好像不大看得上秦遙,打得三心二意的,”瞿忘淵想起秦遙那副不要命的模樣,“秦遙贏了,會有嘉獎的吧。”

“好好好,”王將軍以為秦遙的性格在軍中獨來獨往,平日裡不被待見他也有所耳聞,沒想到還是有一兩個貼心的,“兄弟齊心,你夠義氣。”

瞿忘淵總算心滿意足地被軍醫拖走了。

義氣?談不上吧,人家連話也不跟他說。隻是看他如此拚命,再不給點好處,醒來會不會哭?說來他都沒怎麼見過秦遙臉上有其他表情,這個年紀的少年郎不都是七情上臉藏也藏不住?

他腹誹著睡了過去。

頭一回離家千裡遠,又是要殺人又是要活命的,他不可能不緊張,如今大局已定,他比自己預想地要好些。

這一覺睡得比來時任何一覺都要安穩。

等他迷迷瞪瞪地醒來,天已大亮,我軍乘勝追擊,由另一位將軍帶兵壓上王將軍帶回的捷報,帳中沒剩什麼人,多是昨日回來的弟兄們,鼾聲震天。

他踱步慢行,走出帳外又拐回帳中,老老實實披上軍用大氅,把自己裹得嚴實了,才溜達到炊事營裡摸了幾個饅頭拌著剩菜啃了。

啃完才想起還有個半死不活的戰友,不知情況怎麼樣了,索性再摸了幾個饅頭,萬一醒了呢。

“他啊,他從今早就開始發高熱,燒得糊塗,又哭又笑地吵著其他人,我跟將軍請示了一下,把他單獨撥到一個帳裡了,”軍醫手下不停,抽空一指:“在那兒,剛給他換了藥,不那麼鬨騰了,你去看看吧。”

這位軍醫的醫術著實不凡,就是下手有點不分敵友,瞿忘淵在鬼哭狼嚎裡冒了一手的冷汗,訕訕地告辭離開。

秦遙怕是也沒少受罪……算了,能好起來就行。

他整了整自己不自覺的齜牙咧嘴,屏蔽掉耳邊的慘叫,掀簾入內。

看得出這間軍帳是副將規格,應是王將軍打點過了,秦遙安安靜靜地躺在墊了兩床舊被的長板上。

“你怎麼樣了?”

無人回應,

瞿忘淵走近了看,發現這人雙目緊閉,額間布滿密汗,兩頰透著病態的紅。

軍醫說他這燒要是退了,就是熬過了。

“哎,你可得加把勁啊,醒來就有榮華富貴等著你。”秦遙長發披散,臉也紅唇也紅,襯得他頸間白得發青,像個病懨懨的豔鬼。瞿忘淵非禮勿視地移開眼,自然也沒人接他的話,他掏出饅頭,把閒住的嘴堵上。

怕是人家也看不上榮華富貴,他心下暗道,既然都是太子伴讀了,又跑去乾昭裡端陽邊來受什麼罪,這裡的功名才是最難掙的。

秦遙仰身而起的那一刻,瞿忘淵心都漏了一拍,生怕他非死不可。

算了,這又不是大姑娘,這麼惦記他乾嘛。瞿忘淵晃了晃腦袋,把秦遙甩出腦外,發現身邊還有個熱氣騰騰的。

饅頭也啃完了,他咂了咂嘴,準備開溜。

眼角處有個東西發著熒熒的光,他抬眼望去,秦遙身邊放著個巴掌大的玉環,溫潤有澤。

玉環一般是親人或情人所贈,放在身上寓意早日歸還,環內大多刻有字。

瞿忘淵思忖片刻,低聲道了句“抱歉”便躬身從秦遙身上橫過,去夠那玉環。

許是他大氅上未散儘的寒氣驚擾了夢中人,秦遙緩緩睜眼,抬手環住身上人的脖頸,喚他“君宇”……瞿忘淵手裡抓著玉環,唇上燙得起火。

半醒之人見他不肯配合著張嘴,頗為委屈地舔走他唇邊的麵屑,很快手上又失了氣力,呢喃著睡去了。

隻有瞿忘淵還醒著。

鐵盆裡的木柴燒成兩截,敲在盆邊發出嗡鳴。

血流從四肢百骸逆流到天靈蓋,又從天靈蓋衝回四肢百骸。他捂著嘴猛然起身,不可置信地踉蹌後退,罪魁禍首還毫不知情,頭一歪手一垂睡得不省人事。

他是不是該大喊一句“非禮”?

瞿忘淵雖從小就沾花惹草,很會討大小姑娘的喜歡,但他恪守男女之彆從不逾矩,一天到晚忙著給他爹娘惹事,沒空動心。

他長這麼大,還姑娘的手都沒碰過呢!

“你……”他漲紅著臉,顫巍巍地想要控訴,心裡七上八下吵得他恨不能跑到雪地裡滾兩圈冷靜冷靜。

他慌亂地在原地打轉,嘴裡無意義地重複著“小事一樁,小爺我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不就是啃個嘴嘛”……

不就是啃個嘴嘛,和這家夥……他一低頭,秦遙病歪歪的豔鬼模樣就衝入眼中,嚇得他連忙轉開眼。

彆無他法,他狠狠一甩袖,此地不宜久留。

走了沒多遠,他又蹬蹬蹬地跑回來,手上還攥著人家的玉環呢!

這回他“繞了遠路”,離此人十丈八尺遠遠地把玉環放在另一側,翹著蘭花指把他露在外麵的手臂裹嚴實,跳著腳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