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破血流(1 / 1)

剛出小區,接收器就回傳了最終位置。

看著顯示屏標記的定位,梁句北有一種“越是明顯的答案,就越是正確的答案”的無語感。

時隔五個月,原來墜樓地點就在北中,在她們的眼皮子底下!

雖然北中有好幾棟教學樓,但恐怕沒有哪個天台比那個天台更合適了。

把地點告知儀雀路的文敬後,梁句北說:“我即刻過去。”

文敬加速踩自行車:“我來著了。”

*

梁句北的小區離北中真的很近。

為免引起保安警惕,她停在初中部後門,一個助跑躍上牆,翻了進去。

跑到初二那棟舊的教學樓時,時間是晚上8:10。

她將與文敬保持著通話的手機塞入口袋,掂了掂手中的鏈條短棍,躡手躡腳進入樓層。

在梁句北的預想中,事情是這樣的:

任千頤主動找上王錇,用某種說法威脅王錇載她來學校。由於王錇是初中老師,出入校園再正常不過,保安自然放行。隨後兩人來到天台談判,在天台上,任千頤和王錇發生了打鬥,彼此都想置對方於死地,最終王錇推任千頤下樓。

梁姓老虎現在上天台的唯一目的,就是確認這裡是確切的案發地。

之後藏在暗處伺機而動。

隻要兩人開始打鬥,她就會跳出來一棍一棍打趴王錇!

反正沙盒都快崩塌了,要死也該是王錇去死。

說不定還能讓文敬通知保安,讓所有人作證王錇的罪行。

這麼想著,梁句北踏上最後一級台階。

天台的門沒有關,濃厚的血腥味撲麵而來。

梁句北提著一顆心出去,首先看到了懸在天邊的碩大銀月。

再來是一動不動躺在地上、浸在血泊中的王錇。他的脖子和褲子糊滿血汙。

最後才是盤膝坐在俗稱“女兒牆”的矮牆之上的任千頤。她背對著王錇和梁句北,衣服和雙手血跡斑斑。

晚風吹起任千頤的長發一陣又一陣,像極了幾個月前她詰問梁句北和文敬為何接近她時,火燒雲天空下她頭發的獵獵飄動。

——強大且澎湃。

梁句北垂下手中的鏈條短棍。

越是明顯的答案,就越是正確的答案。

從始至終,任千頤都是自己掉下去的。

她是她命案的終極大BOSS。

“我說過的,梁句北,你不需要拯救我。”

天台安靜,任千頤早就聽到有第三個人上來。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

王錇的血流了滿地,無從下腳的梁句北踩到血漬,發出細微的噪音。

任千頤警告:“不要過來。”

“任同學。”梁句北苦笑:“我們不要這麼老套。你說「不要過來」,我就隻能回應「好,你聽我說,萬事都有解決的辦法」。”

“想要不老套很簡單。”任千頤轉過身子,張揚一笑。“你知道的——讓我跳下去。”

“那可不行。我們是貨真價實的合家歡作品,好人不可以死,我們要對觀眾負責。”

“我不是好人。梁句北,看到那條畜生嗎?他叫王錇,做儘喪儘天良的事,那些事像連鎖反應一樣把我的妹妹推向她的結局。王錇不是最根本的原因,他不配,但他對悉悉的傷害實實在在、無從狡辯。我殺了他,我不是好人。”

“對於你的行為,法律會做出母正的裁決。”說罷,梁句北用鏈條短棍抽打王錇的身體。

星星酸爽地眨著眼,她的半邊臉濺上了鮮血。人證物證俱全,共犯身份鐵證如山。

“任同學,我跟你一起麵對。”

“一人做事一人當。梁句北,我才是殺他的人。你以為我害怕的是法律的製裁嗎?”

任千頤低聲笑起來。“王錇不是我殺的第一個人。”

笑著笑著就流下了淚。“我還殺死了我的妹妹。請問這一條罪,我可以求誰來治?”

梁句北想說話,被任千頤阻止。

“是的,就是的!無論我怎麼看,都是我的錯。如果我沒有加入沈家,悉悉就不會為了保全我而獨自承受王錇的迫害。如果我沒有加入沈家,悉悉早在第一天就能完成舉報。她到現在都還會活著。

“悉悉多高尚啊,到了最後也想堂堂正正地贏。我可以為她爭來那五個學妹和傳謠者的道歉,然後呢?我可以代她贏下和王錇的一戰,然後呢?我可以讓你帶我攀上世界所有雪山替她看每一場雪,然後呢?最應該萬劫不複的人偏偏活著。我偏偏活著。

“我是多麼不值得的一個人,她將我排在了她自己的命之前。我憑什麼啊?我應該告訴她的。沒有人比她和緹緹更重要,沒有人。

“天知道我在得知她的經曆後恨不得立即殺掉王錇。悉悉是六月的孩子,我一直在等六月過去,一直在等這一天。哪怕現在閹了這條畜生、割了他的脖子都不足以泄憤。

“我無比清楚,真正的大仇得報,是我一命換一命。”

任千頤轉身——

其實她不強大,也不澎湃。

她是一個甘心墜落的失親少年。

內疚是她的血液,悔恨是她的骨肉。她已經在懸崖遊蕩很久,比孤魂野鬼還伶仃。

失去親人以後,星球照常轉動,生活中偶爾會發生開心事。可任千頤當下有多開心,事後就有多傷心。

一個憤怒的她會問:你也配嗎?你也配感到開心嗎?

一個悲憫的她會勸:彆這樣。悉悉會希望你開心的。

無數個夜晚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眼淚流了停,停了流,想暫停那些痛苦的感受,想回到以前開懷大笑的時光。

甚至寧願自己未曾出世,未曾開智,好過如今飽受煎熬。

離彆太苦了。

因此甘心墜落,所以無需拯救。

任千頤的雙手撐在矮牆上——

向梁句北提出絕交那日,她也是像現在這樣,站在光的邊緣,前一步跌入懸崖,後一步無邊黑暗。

她想過要是角色對調,梁句北會怎麼做:怕是會一步跨過懸崖和黑暗,走到真正的陽光下吧!

任千頤跨過去——

上一次,她選擇退後去黑暗。

這一次,她選擇往前向懸崖。

任千頤錯了。

梁句北不會跨過去。

不是一步,不是自己一個人。

她會拉著她、推著她、扛著她走完其餘九百九十九步,讓她和她抵達真正的陽光。

她和她一起跨過去。

*

梁句北撲身上前,在任千頤邁出右腳前抱住她的腰,拉她挨向矮牆。

見任千頤欲掙開,緊靠著圍牆的梁句北借力使力,扛起她整個人翻過來,把她安頓在牆邊,氣喘籲籲地講起道理。

“等這一天等很久的不僅僅是你,還有我。我隻差一點就可以試出王錇的保險箱密碼並拿到母盤。

“你必須活著。你要活著還任千悉一個母道,活著讓全校的人知道任千悉為了初中部不被偷拍付出了多少努力,活著講述任千悉的勇敢、聰慧、良善、堅強和才能。

“活著,因為她拯救了你!

“你不知道她在地府是什麼樣子吧?穿著套企鵝玩偶服,法力高深,上天入地。能把活人氣死,把死人氣活。

“她想要你活著!你妹妹想要你活著!你——”

梁句北吐出了血!

凡世是七界最“清澈無知”的界,挑戰法則的後果就是遭受反噬。

冷汗嗖嗖流下她的脊背,梁句北感到一股殺意掐住了她的喉嚨,正捏著她尚在跳動的心臟。

不能泄密。不能再說了。

“你怎麼了?”任千頤焦急地擦掉梁句北嗑出的血:“你怎麼會知道母盤?還有什麼叫我妹妹要我活著?她穿著套企鵝玩偶服?你都知道些什麼?不,梁句北,不要,彆說了,我不想知道。彆再流血了,讓它們停下來,梁句北,停下來啊……”

砰!天台的門被風重重合上!

任千頤被喚起理智,半扶半撐著梁句北離開天台邊緣。

梁句北已經挺過那陣痛,隻是咧嘴笑時兩排牙齒都是駭人的血。

她死死抓著任千頤的手腕,不管不顧道:“任千頤,活下去,你妹妹想要你活下去。我們都想要你活下去。”

死灰複燃的殺意重創梁句北,她嘔出了黑血。

“梁句北,彆再說了,我帶你去醫院。”

任千頤的淚盈於睫。她苦惱地轉動著門把手,可是怎麼也轉不開。手控製不住地顫抖,肆意橫行的眼淚泅濕了少年的手背。

轉而瘋狂地拍門、踢門、揍門。“開門啊!誰來開開門?”

“梁句北!任千頤!”

樓下傳來夥伴的聲音,是文敬!

任千頤拖著受傷的老虎去圍牆邊,對文敬大喊:“門卡住了!去找保安和墊子。梁句北的身體出了問題,得立刻送她到醫院!”

文敬從沒見過梁句北這種樣子。恐懼籠罩著他的大腦,他失聲:“梁句北,彆死!”

梁句北無力地抬手,算是答應了。

吵鬨的動靜引來了兩名值班的保安。搞清楚狀況後,其中一名保安帶著鑰匙衝上來,另一名保安和文敬去體育器材室搬墊子以防萬一。

被卡住的門頑固得像遛狗時不肯再走一步的倔狗,保安姨姨試了好幾次無果,用對講機聯係著另一頭,讓她們快點搬墊子過來。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總覺得天台的血腥味太濃了……

“任同學,她們會看到王錇的。”梁句北的身體慢慢恢複。“聯係風輕聞,她能幫你。”

“……好。”任千頤已經不想問她為什麼連風輕聞都認識了,默默點開通訊錄搜尋風輕聞的號碼。

天台的邊緣,梁句北靠著任千頤的肩膀,看到遠方的文敬抱著厚實的防護軟墊,略顯笨拙地跑來她所在的方向。

聲比人先到:“梁句北,彆死!”

她笑著說好。可夜空明明沒有烏雲,一層陰影突然間覆蓋下來。

記憶的火苗馬上燃燒整片荒原!

——初到異空間時,她和文敬真真切切地從投影屏幕裡看見臉色震驚,嘴巴微張,頭發往上飄,正在墜落的任千頤。

任千頤為什麼要震驚?

——記憶力差的企鵝玩偶服要念三遍才記住“任千頤”的名字,卻斬釘截鐵地說:“任千頤被人推了下樓。”

梁句北猛地翻過頭去。

滿身血糊的王錇猶如罪孽深重的惡物,咆哮著襲向任千頤。

禍害遺千年!王錇居然沒有死透!

來不及轉身的任千頤被用力一推——梁句北推的。任千頤跌到了安全的地方。

王錇是抱著推人下樓的恨意撲過來的。在目標忽然消失的情況下,收不住力的他直直撞上圍牆。維持著推人姿勢的上半身因著慣性,帶著他整個人俯衝下去!

臨死前他慌不擇路地亂扒,扯到了邊上的梁句北。也隻是垂死掙紮了一下,就摔成一攤肉泥。

被扯的梁句北本來相安無事,準備回到安全區,豈料沙盒世界震了一震,將她震出天台邊際。

反應快的任千頤及時抓住梁句北,後者懸在空中,嚇得搬墊子的文敬魂飛膽顫。

嘩啦啦的雨下了起來。

文敬丟下笨重的墊子,邊跑邊喊:“梁句北!”

這次的震動毫無章法,一波接一波,長久而杳無終期。

被晃得步履蹣跚的文敬幾次滑倒、摔跤、磕絆,傷口已然血流成河,仍不會放棄。

每一次跌下再重新站起,他的眼神都更加決絕。

“梁句北!”

王錇死了,任千頤活了。

這是最重大的改變。

沙盒係統急於進行自啟動修複,可出於某些理由,任千悉無法執行這一操作。任千悉到底遇到了什麼?

割裂矛盾的沙盒正逐步崩潰。

地麵震動越來越猖狂,周圍的建築物無不顯露著發光的底層代碼。

保安姨姨們看傻了。

任千頤目不斜視,專心地抓握梁句北的手指,仿佛不親眼看那些異象,一切就能恢複如初。

冷冷的雨打濕了猞猁垂落的黑發,也讓猞猁死都不肯鬆開的手滑不溜秋,抓不住往下墜的人。

“不要,不要,不要……”

任千頤哀求著。

梁句北於心何忍。

“任同學,你是我見過最聰明的人,你很清楚這裡正在發生什麼。

“如果這個世界真實存在,把所有罪責推給我,推給一個死人吧。

“你的前途會光明璀璨,如同任千悉希望的那樣。

“我會沒事的——你知道我會沒事的。

“放手吧。”

繞是任千頤不肯麵對關於世界的真相,越過梁句北的肩膀,她也能看到震蕩不停的地麵下翻滾著深不見底的代碼海洋。

她愣愣地望著那些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光芒,最終抽離思緒,回視梁句北。

最好的朋友目光清亮,笑容溫暖,恍若找到了回家的路。

“任同學,珍重。”雨水分開了她們。

梁句北下墜之時,文敬亦墜入了恐懼的萬丈深淵。

悚然心驚的他拔腿狂奔,穿梭在天崩地裂之間,負著滿身的傷跑向她。

求佛有用,上天憐憫,他趕到了。[1]

文敬以他的血肉之軀,接住了梁句北。

電閃雷鳴,風雨大作。

或許是員工福利吧,縱使兩位合同工砸出了恐怖的凹坑,經已皮開肉綻、體無完膚,她們沒有感到劇烈的疼痛。

支離破碎的文敬被大雨淹沒了口鼻。他緊抱著疊在他身上的人,滿眼都是擔憂。

頭破血流的梁句北安慰他:“不要擔心,你忘了嗎,都是假的。”

“是真的,對我來說,就是真的。”

他流著眼淚,緩緩舉起觸目驚心的手,想要穿過雨幕觸碰她的臉。“梁句北,我——”

“文敬,我很喜歡你。”

我想過遇見愛的時候

在飛馳的出租上

在擁擠的城市中

在你看向我那刻

文敬的手一僵,不可置信地看著搶白的她,又哭又笑。

好安靜,那些人群

好聒噪,我的脈搏

你聽到了嗎

血、淚、汗、雨交織,沙盒世界陷入一片光華。

溫馴的代碼海浪破土而出,覆上她們受傷的部位。

我記得是什麼時候

在飛馳的出租上

在擁擠的城市中

在你看向我那刻

我遇見愛的時候

代碼海浪輕輕地把兩人推到一起,馱著她們下沉到幽暗的海底。

兩人雙手交握,不再是因為請求進入柏拉圖式安撫時刻。

文敬告白:“梁句北,不算,我要求重來。”

“我喜歡你,比任何人想象中的喜歡還要喜歡你。”

*

不同於以往,兩人這次不再穿過不可捉摸的膜,而是直接從異空間大樹的樹洞流出來。

還沒等她們站好,參天大樹轟然倒塌,倒下時激起滾滾煙塵。

半晌煙塵散去,終此一生都無法忘記的一幕出現了。

入目是四麵聳入雲霄的高牆。

任千悉孤獨地飄在半空,對麵是逾百人的閻王殿眾鬼。

引領著眾鬼的那位領袖巍奕駿懋、卓爾不群,必然就是閻羅王。

在異空間的上邊,成千萬上百億的魂體聚集在那裡,儼如鬥獸場的觀眾。她們層層疊疊地圍在上空,雖然被一道結界隔絕掉了聲音,但不妨礙她們朝下邊呼喊、叫嚷、吆喝:

“看到那兩個從樹洞流出來的魂體嗎?她們死後被任千悉劫走了!”

“什麼?她竟然敢跟閻王搶人?”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任千悉要把那兩個魂體送回凡世救她姐姐!”

“「送回凡世」是我以為的那個意思嗎?任千悉莫不是要複活這兩個魂體?”

“我騸,這操作也太勇了吧?”

“問題是她做得到嗎?對手可是曆代最強閻羅王!”

下邊的異空間,劍拔弩張。

閻珞望揭櫫:“任千悉,你藐視法則,擅自羈留凡世魂體在親手打造的沙盒裡。罪無可逭,回頭是岸!”

梁句北和文敬相看一眼:怎麼有種被告上了勞動仲裁庭的感覺?

隻見本案第一被告人絲毫不怕人贓並獲,大搖大擺地使用意念把兩位本該去白房子報道的人放到了她後麵的土地上。

任千悉揚起倨傲的笑。“閻珞望,該說的我剛才都說過了。兩個字——”

她瞬移到閻珞望跟前,整個人穩穩倒懸於高空,雙眼正正好對上閻珞望的眼睛。

緊接著,那倒立的身軀向下急墜,筆直地、近距離地與閻珞望擦身而過。

出人意表的動作、迅疾如風的速度,預示著任千悉絕非等閒之輩。

下一瞬,違紀者閃現到執法者身後。

“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