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六日(1 / 1)

——任千悉:“不用為我做任何事。記住,我已經死了。回去睡個好覺吧。”

6月1日淩晨12點,梁句北和文敬被送回沙盒世界。

二人隔著電話線討論了幾分鐘,最後一致決定:先睡覺,冷靜一下。

梁句北沒睡。

一整晚,她都在想一件事。

自殺案的真相,有了。

墜樓案呢?王錇是推任千頤下樓的凶手嗎?

還是,另一種可能?

投影屏幕裡任千頤那麼絕望,卻逼自己一遍又一遍地閱讀日記裡泣了血的文字。

如果,任千頤不是被殺的呢?

如果,她和我一樣,隻是想要離開這個殘忍的世界呢?

我該阻止她嗎?

我有什麼資格?

*

同天下午,放學後。

梁句北因心中有事走得很慢,拐入一條安靜的長巷時,意外看到兩個人從另一頭跑來。

一女一男。

男的22歲,體型正常但精神萎靡,跑得很快,像等不及去死一樣。

女生則和梁句北年齡相近,穿著一對塑料手套,神色慌張地追趕在後,像擔心那個男的下一秒就死一樣。

眼看等不及去死男跑向梁句北,越來越近。

手套女生喊:“幫幫忙,攔住他!”

梁句北:幫幫忙?她一點都不想幫,可她會攔住他。

梁句北從背包抽出一根係了繩子的短棍,在男生即將跑到麵前時,狠狠揮出!

她下了死手,吃痛的男生摔倒在地。

手套女生見狀大喜,加快跑來,正要開口答謝好心人。

怎知梁句北甩了甩短棍的繩子,又一記揮打,這次是打在男的頭部!男的頓時頭頂流血。

梁句北丟開短棍,欺身向前,一拳、一拳、一拳地毆打男人。

拳拳到肉。

男人被梁句北毆得暈乎其乎,反應過來時已連續挨了兩記短棍、六個重拳,牙齒也被打爛三顆。

他喝了酒思維遲鈍,加上受了傷無力反擊,語無倫次地喊:“放開爺!信不信我弄死你!放開爺!”

另一邊,手套女生也尖叫著撲過來。“放開我哥!放開他!”

梁句北根本不理。

複仇的心占了上風,她的力氣也變得很大,一下就推開了手套女生,繼續毆打男的。

她把對等不及去死男的恨意、對王錇的恨意,一起加諸在這個該死的人身上。

等不及死,就去死!

手套女生見勸不住,隻得抄起短棍,威嚇道:“放開他!我叫你放開他!”

等不及去死男虛弱不堪,半睜著黑腫的眼睛,看妹妹保護自己。

梁句北才停下手,回過頭。

啪噠噠噠噠噠。

眼淚掉落。

梁句北的眼角殷紅異常,血順著眼淚形成一條向下的泥流。

啪噠噠噠噠噠。

短棍掉落。

手套女生的眼角染上一道困惑和震驚。

昏暗的巷子裡,手套女生看得分明:穿著北中校服的高中生不是一時興起打人。她恨透了她誤入歧途的哥哥。

手套女生心驚膽戰:“你認識我哥?我哥做了什麼?”

梁句北撿回短棍。

手套女生追上來,從擔心她的等不及去死哥,到擔心梁句北:“我哥做了什麼?”

梁句北掙開她的手。

手套女生抓著她的衣角跪下,害怕和驚詫的心情油然而生。自從哥哥認識一群無所事事的飛仔,一件件錯事接踵而來,偷盜都是家常便飯了。

正因為哥哥前科累累、劣跡斑斑,手套女生才沒有第一時間報警,不然警察指不定抓誰。

這一次是什麼?

手套女生急得滿頭大汗:“對不起,我哥對你做了什麼?我給你道歉!對不起,他偷了你的什麼?錢?物品?珠寶?還是——”

“殺人。”

梁句北帶著短棍走到一動不動的男人身體前,居高臨下望他。

——刺眼的白熾燈。兩張相對的病床。無儘的哭喊聲。

——22歲,梁句北記得他停留的年紀。

於是,眼睛不眨,手起棍落,鮮血四濺!

“你的哥哥殺了我的媽媽。”

*

現實世界6月6日,晚上10:20。

一輛白色轎車行駛在共路上,梁句北繃著臉坐在副駕駛座。

主駕駛梁耀琦:“好啦,是媽媽不對,不要生氣了。”

“我昨天特地提醒你了!現在遲到了!”

事情是這樣的。

北鄄市第一中學、喬德市實驗中學、資河市正帆中學搞了個三校聯誼活動。今晚10:30PM,北中高二生們會在學校搭夜行巴士,於隔日早晨七點抵達喬德市。

其實梁句北的小區和學校本就靠近,梁句北天天走路上學都沒問題。

隻是夜晚出行家長不放心,加上梁耀琦因著報社夜間部的工作,每晚也在10:30PM左右出門,所以向兒子表明可以順道載她到學校。

昨天梁句北也提醒了她。當時的梁耀琦在做飯,提醒進了耳朵沒進腦,回了句不走心的“OK”。

到了今天,梁耀琦下午和朋友聚會,直到晚上10:00都不見人影。

10:01PM,梁句北發了個消息。

North:媽,你在哪裡?

North:是不是忘了要去學校?

10:04PM,已經從烤串店開往報社的梁耀琦大叫一聲,猛轉方向盤。

奇光刅:來著!

10:19PM,梁耀琦轉入小區時,已等在街邊的梁句北臉色不快,鑽進車內。

梁句北:“你就是忘了!”

“這不還有八分鐘?”梁耀琦大事化小:“放心,我和尹老師說了,尹老師說了會等你的。”

“媽,我最討厭遲到。”

“知道,來得及。”梁耀琦匆匆瞥視女兒的行當。“東西都帶齊了?課本?文具?換洗衣物?衛生棉條?”

一隻野貓忽地竄出。

“專心開車!”梁句北大叫。

白色轎車閃避得宜,野貓安全地過了馬路。

心驚肉跳的梁句北抓緊扶手,下意識嘀咕:“早知這樣,還不如讓爸爸送。”

梁耀琦裝沒聽到:“……快到了。”

四分鐘後,白色轎車驅近北中校門,校內廣場尚停著一輛未啟程的黃漆巴士。

梁耀琦拉起手刹。“巴士還在!我去跟尹老師說一下是我的問題。”

“不用了。”梁句北解開安全帶。“我自己會說,你去上班吧。”

“媽媽這次做得不對,下次不會了。”

“走了。”梁句北翻身開門。

梁耀琦語重心長道:“小北,不是媽媽要說你,但你的性格是不是也要改改?一秒都不能遲到,這樣對嗎?上次你表哥的喜宴,六姨磨蹭了一下害你遲到了幾分鐘,你就當場撂臉色,六姨見著都驚呆了。你讓彆人怎麼想?你也該檢討你自己了。”

又來了。

梁耀琦以“不能遲到”的習慣上升到梁句北的“性格”不是一次兩次了。

梁句北問號臉:“我要求自己不遲到,有問題?”

“守時很好。可是遲到一點點你就甩臉色,這樣好看?彆人看了怎麼想?”

“為什麼要管彆人?我殺人放火了?「我不爽」這事沒傷害到彆人就行了。”

“你看看你說的什麼話!還說沒傷害到彆人,六姨的心不就被你刺傷了嗎?彆人也不是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就不小心遲到了一點,你就非得讓彆人不好過?”

“我再說一次,彆人遲到那是彆人的事,我不在乎。但是連累我遲到,我就有不爽的權利。而且你們從來不會道歉!就因為你們是長輩,所以做錯了可以不說對不起。我要不來你們的道歉,自個兒生悶氣惹著誰了?你們看了不痛快,不也是你們自己拿來的嗎?”

“怎麼會有你這種想法?你這種性格就是不對!就是要改!”

“哪裡不對?什麼才是對?你每天都要說我哪裡不對的性格,就對?你每天都要叫我改正的性格,就對?對你來說,我永遠都不夠。(I am never enough for you.)

“不夠好,不夠聽話,不夠善良,不夠得體,不夠開朗,不夠寬容,不夠斯文,不夠機靈,不夠能乾。

“我斤斤計較,我不知悔改,我有怪癖——不能遲到的怪癖,你很在意它,在意得要命。你覺得我的性格有缺陷,你覺得你「看到了」,你覺得我應該去改正,可是我沒有,所以你耿耿於懷,你試圖自己動手。你不會承認,但你每天念叨我的那些話,就是因為我做不到你要的樣子,所以你逼迫我改變。你每天每天都要講我。哪怕有時做錯的是你,哪怕那一天我和你什麼都沒有做,你還是要講我。

“可是你知道嗎?那是缺陷又怎樣?我沒有傷害任何人。我完完全全接受那樣的自己,我完完全全接受我的缺陷。我知道這個世界不會有第二個人完全接受我。

“不,不對。

“或許還是有的——爸爸就接受。他知道我有這個怪癖,從來沒有說什麼。

“對門方阿姨也接受。之前帶她去高鐵站,明明要搭車的是她,她卻和我保證不會讓我遲到。

“媽媽你知道嗎?仔細想想的話,我想,六姨也能接受我是這樣的人。五姨四姨三姨二姨大姨是第四個。小區的看門大奶、滿分餛飩店的佘勵小姐、我的前桌周月年,我想她們都能接受——接受我的怪癖,接受我是一個不能遲到的人。

“媽媽。

“你可能是世上最後一個願意接受我的人。

“你排在了所有人後麵。

“我知道你愛我。你比所有人都愛我。

“她們說沒有像媽媽愛孩子一樣的愛。我知道你很愛我,你很難過。

“可是,也沒有像孩子愛媽媽一樣的愛。我也很愛你,我也會難過。

“你希望我像你,又希望我不像你。所以我永遠都不夠。事實也的確是這樣,我一輩子都彌補不了對你造成的傷害。可我能做什麼?媽媽,怎麼做才能讓「我」變成我們都能接受的「我」?”

梁句北擦掉眼淚,開門,關門,小跑著進入校園。

梁耀琦欲言又止地看著女兒背影,最後還是尊重她的意思,駛離學校去上班。

彼時,是6月6日10:29PM。

永不遲到的狠角色梁句北飛奔到正在點名的郭老師跟前:“郭老師,我是三班的梁句北。尹老師在哪?我怕來不及了。”

郭老師是一班的班主任。

“同學彆著急。本次遊學有十幾輛巴士和麵包車,為了不造成交通擁擠,三班的巴士開走了。但尹老師和我說了你的情況,你會和我們班一起走。”

郭老師看了看表。“10:29:57PM,同學你沒遲到。去旁邊等著吧,我們還有兩個同學沒來。班長班長,快問那兩位「大人物」到哪兒了?”

原來還有比她更遲的同學。

不,她沒遲到!

維持“永不遲到”記錄的梁句北長舒一口氣。十分鐘後,那兩位同學也到了。

除掉司機和安全員,巴士一次能容納44人。一班共有50位同學,加上兩位隨同老師是52人。

郭老師帶43位學生搭巴士,另一位老師帶餘下7位乘坐十二座麵包車。

梁句北本來被分配到麵包車,但某一位男生不想和好友分開,努力說服郭老師讓他也上麵包車。

郭老師雷打不動:“麵包車上還載了行李和道具,恕難容下你這位「大腕兒」。就幾個小時的車程,還給我演上難舍難分了?去去去,上你的巴士去!”

男同學見郭老師不吃鐵漢柔情,就轉變策略變淋雨小狗。

可憐兮兮哀求鐵麵無私:“郭老師,不是「幾個小時」。八個多小時啊!”

一旁的梁句北衡量了一下,其實她更想搭巴士。視野高之餘,還不會被夾心。

“老師,我和他換,可以嗎?”

郭老師:“這位同學,不用委屈——”

“沒有委屈。我想搭巴士,他想搭麵包車,可以交換嗎?”

“你確定嗎?不必委屈自己,也不必成她人之美。”

“我確定。”

“行吧。「大腕兒」,還不趕緊謝人?”

男同學感激涕零,梁句北如願登上巴士。

巴士坐滿了人。

她走到唯一空著的座位前,問靠過道的同學:“你好,請問靠窗的位子有人嗎?”

任千頤抬起頭,起身,讓出空間。

“沒有。”

梁句北知道任千頤,事實上全校都知道她。她是北中的傳奇轉學生,更是當之無愧的學神。

梁句北出於友好:“那我能坐嗎?還是你想坐?你先到的,你先選。”

任千頤搖頭,示意她隻想靠著過道。

梁句北心滿意足地笑。“那我坐了。”

三分鐘後,聯誼夜巴正式出發。

尹老師,三班的班主任,通過微信詢問梁句北是否坐上了巴士。

梁句北回複“是”。

尹老師接著囑托幾句注意事項就結束話題。

梁句北點進班群,驚見同學們正在瘋狂艾特尹老師和文敬。

眾人:@尹老師,我們是不是落下了@JING!

尹老師:文敬同學另有安排。請你們不要大驚小怪。

眾人:老師,我們這不叫大驚小怪,叫關心同窗!【心塞】【委屈】【你罵我】

尹老師:關心到巴士都開了才想起問?那你人還怪好的咧!睡覺吧!

JING:謝謝各位同學關心。抱歉我身體不適,不能搭巴士。放心,我就跟在大家後麵而已。【抱拳】

眾人:看到了!文哥的越野車在咱巴士後麵!

眾人:早日康複!

JING:謝謝。

文敬前幾天給校方提交了一份診斷報告,證實他對與巴士站相關的事抱有恐慌感,請求校方體諒他的情況,允許他自費包車去喬德市。

校方沒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確認診斷報告為真後,同意了。

一班的黃漆巴士上。

因為是第一次遊學,梁句北早已忘記和梁耀琦的不愉快,興奮得睡不著覺,顯然其她人也是。

整輛巴士嘰嘰喳喳的,好幾組人都在討論接下來的聯誼活動,時不時笑作一團,搞得郭老師喊了幾次“安靜,睡覺”。

梁句北在一班沒有相熟的朋友,自始至終沒有插話。

巧合的是,來自一班、稱得上一班驕傲的任千頤也沒有。

旅程開始十五分鐘後,不知道哪位同學撕開了兩包薯片,頃刻間就讓車廂盈滿開胃而濃鬱的鹹辣香氣。

“誰深夜放毒!”

“給我給我!”

“香死我算了!”

“人人有份。我們偉大的班主任先嘗!”

“你個鬼靈精!彆以為叫我一句班主任我就放過你。”

“所以不要嗎,老師?”

“拿來!”

“安全員姐姐,你也吃!”

“謝謝啦。”

“紅燈了!快,快投喂司機!”

“同學們,你們好熱情!”

一班的人不排外,往後傳零食時,甚至攛掇梁句北多拿一些。

見梁句北應酬似地拿了點,前麵兩個同學乾脆翻過來趴在椅子頂部。

“你就是三班的梁句北吧?”

梁句北捏著薯片,疑惑:“嗯?”

紫衣同學:“聽說本次回收比賽,你是三班的秘密武器,貢獻了最多回收量!”

戴石英表的同學:“我們一班追得老苦了!”

後麵兩個同學聞言也冒出頭。

在麵部彩繪了隻迷你蝴蝶的同學:“喏,看在吃了我們進貢的薯片上,能彆貢獻回收量了嗎?”

彆著蛇形發夾的同學:“誒,你們做人能不能有點骨氣?有句話叫求人不如求己,求己不如求秘密武器!秘密武器,行行好讓一班贏一天吧!就一天,求求你了!”

秘密武器·梁句北被逗得哈哈大笑,雙手合十。“抱歉,我和我媽說了這個比賽要拿第一,真不能承讓。我看看怎麼賠罪好……有了,我請大家吃花生酥?”

前後四位同學:

“哎呀,好東西!”

“我要吃三個才不生氣!”

“論秘密武器如何用她的秘密武器征服我們!”

“第一拿走,花生酥留下!”

花生酥零食袋被一掃而空之際,梁句北及時搶救回兩個。

她朝鄰座晃一晃:“你吃過這個嗎?”

任千頤:“沒有。”

“要嘗嘗嗎?”

“好吃?”

“很、好、吃!”

“那我要一個,謝謝。”

“客氣。”

巴士上的打鬨和零食互傳持續到11:30PM。

深夜已至,眼皮撐不住的同學紛紛進入夢鄉,梁句北也不例外。

迷迷糊糊中,手機震動了好多下。半夢半醒的梁句北在口袋裡四處找,摸出了手機,摁下“接聽”。

*

時間尖銳地回退一個小時。

6月6日,10:30PM。

送女兒到學校後,白色轎車先去印刷廠載了滿滿一後備的廢紙,才開往報社。

城郊地區淋下一場大雨。

雨天,夜路,開車的人當心得不能再當心。

梁耀琦開得很慢,駛到寂靜的十字路口,無奈綠燈轉紅,隻得停在白線後麵。

雨刮器咯嘚咯嘚地唱著歌,梁耀琦不知不覺想起女兒的話。

——梁句北:“早知這樣,還不如讓爸爸送。”

梁耀琦歎:“唉。”

究其根源,都是萬惡的工作!

和宋岩分居後找的夜班崗位,薪水是高,但也賠了精神,連答應女兒的事都能忘……然後就因為遲到引發了一係列的爭吵。

因鄰居方阿姨是相識多年的好友,梁耀琦一直很放心白天有她照看。自己出外掙錢,掙的也就是那麼一口氣。

宋岩該付的贍養費她打算全部留給女兒,自己就靠工資、儲蓄和理財項目度過。

報社夜間部的工資相當可觀,做個三五年就能存下不少錢,還能結交不少政商名流。

理財項目梁耀琦也去了解過。奈何這一行水深坑多,自知是投資小白的她明了欲速則不達,現階段處於學習和觀望,等知識儲備得差不多了才會出手。

換言之,梁耀琦隻是把報社工作當跳板,並不會永久做下去,一有合適的機會就會反炒老板魷魚。

現在隻是因為工資太香,忍它一忍。

至於女兒言之鑿鑿的“媽媽是最後一個願意接受她缺陷的人”的言論?

梁耀琦尋思:她哪裡不接受了?不接受還會生出她梁句北?

都是代溝!

待女兒回來後,再敞開聊聊。

暴雨如注,紅燈依舊。

等綠燈等得無聊的梁耀琦鬼使神差地想起女兒的另一句話。

——梁句北:“或許還是有的——爸爸就接受。”

宋岩?宋岩接受個屁?他就一咯噔怪!

想到這,梁耀琦好笑地解鎖了手機,重溫一遍他發給她的、絕對能載入“咯噔名人堂”的三句話。

萬籟生山:耀琦,你值得另一個人毫無保留的愛。

萬籟生山:對不起。

萬籟生山:那個人,已經不是我。

梁耀琦本人有一套輸贏準則。

收到咯噔文學的那一天,她就覺得自己光榮地擁有了拉黑宋岩所有聯係方式的理由。

隻因這裡每一句話單獨拎出來,都夠宋岩被網友賜名“毫無保留男”、“對不起男”、“已經不是我男”。

要不是梁耀琦知道宋岩的為人,且看在女兒的麵子上手下留情,保不準真會開小號讓大家樂一樂。

拉黑宋岩時有多痛快,現在就有多糾結。

畢竟,女兒未來還有很多活動,白天的她確實分身乏術。而這半個前夫,被女兒劃分為“接受她缺陷的人”。

梁耀琦撇撇嘴。

算了,也不是沒妥協過。

她又讀了一遍咯噔語錄,笑罵:“宋岩,矯情還得是你。”就取消了拉黑。

“嗶嗶嗶嗶嗶嗶!”

倏忽之間,後麵的紅色超跑狂摁喇叭!

梁耀琦嚇一跳,趕緊看交通燈,紅燈依然亮著。

“嗶嗶嗶嗶嗶嗶!”

紅色超跑不依不撓。

梁耀琦蹙眉,喝多了?這不紅燈嗎?

紅色超跑貌似也想通這點,換道到空無一車的左車道,加速超過梁耀琦的車,無視規則地殺入雨中。

它提速提速再提速,闖過前方又一十字路口的又一盞紅燈,在路的儘頭左轉,消失不見。

梁耀琦甚至覺得要不是雨太大,定能看到動畫片裡被揚起的粉塵。

漫長的紅燈終於迎來十秒倒計時。

十、九……

梁耀琦準備切D檔。

一陣很吵的引擎聲破開雨幕。

梁耀琦定睛一看。

紅色超跑回來了,於正前方vroom vroom地叫囂。

炸裂的舞曲從被按下的超跑車窗傳出。縱使梁耀琦這邊沒開窗,也能感受到音浪的不懷好意。

八、七……

不詳的預兆席卷梁耀琦的所有感官。

她再沒有猶豫,立刻換檔轉進十字路口的右邊路段。

六、五……

聲潮蓋天的超跑內,醉駕的頹靡男勃然大怒。

“給爺裝什麼守法母民?到頭來還不是闖紅燈?看爺不教訓死你!”

男的踩下油門,朝梁耀琦的轎車衝去。

四、三……

白色轎車沒有完全轉入,被衝過來的超跑猛烈撞擊後半部分。

受到擠壓的後備箱變形,彈開。

漫天飛舞的紙張,仿似中元節撒下的紙錢。

失控的車子騰空翻滾,梁耀琦被甩出座位,臉朝地,摔在馬路上。

二、一。

綠燈了。

撞入建築物的紅色超跑一秒起火,男的遭受地獄之火折磨,被活活燒死。如此大的聲響驚動了附近大樓裡的加班員工。

梁耀琦艱難地趴在路上,滿腦子都是梁句北。

女兒……寶貝女兒……

綠燈稍縱即逝,再次轉紅。

女兒……寶貝女兒……媽媽愛……

雨聲、尖叫聲、救護車的警報聲。

全部戛然而止。

*

深夜11:30PM的巴士上,睡眼朦朧的梁句北舉起震個不停的手機,接聽。

電話那端的宋岩身處醫院靜謐的逃生通道裡,隔著玻璃視窗凝視急診處的走廊。

他壓抑著哭腔,喉嚨發緊:“小北,你在哪兒?我去接你。”

光是聽宋岩的語氣就大事不妙。梁句北瞬時清醒,坐直。“爸,發生了什麼事?”

此話一出,宋岩的眼淚奪眶而出。他即刻掩好手機,怕被女兒聽到抽泣聲。

耀琦不在了,他得做好堅強的本分。

沒聽到回複的梁句北心跳變快。

“怎麼了?

“爸爸?

“爸?

“喂?”

整輛夜行巴士靜悄悄的,隻有空調係統的聲音在運轉。

梁句北的音量壓得很低,那一句句詢問落地無聲,充斥著不安。

隔壁的任千頤就這樣被“問”醒。

睜開眼瞧見——

梁句北呆若木雞地目視前方,握不穩的手機掉下座位,可主人沒有撿起的意圖。

任千頤皺著眉拿起,綠色的“通話中”顯示來電者是“爸爸”。手機有一點漏音,梁爸爸急切的嗓音模糊而焦慌。

梁句北無動於衷,仍死死地看進虛無。

預感不好的任千頤立刻代聽內容。

嘈雜不堪卻叫人認出醫院的背景聲裡,梁爸爸哽咽:“小北,彆這樣。應爸爸一聲好不好?小北你在哪裡?爸爸很擔心你。小北,我先接你過來,媽媽走了,你來看看她。小北,你在哪裡?爸爸知道你這周去喬德遊學,巴士到哪了?我去接你。小北,你應一聲,我去接你。小北,來看媽媽最後一眼。小北……”

任千頤愕然,望向呆滯的梁句北。

極快地和宋岩交代:“梁先生,我是令嬡的同學,令嬡在我旁邊。請彆擔心,她沒事。請你留在線上,我馬上通知老師讓她和你溝通。節哀。”

緊接著,不顧行駛中的巴士有多搖晃,衝去第一排找郭老師,簡單解釋幾句後又飛回原本的座位,將自己的毯子蓋在梁句北身上。

還不夠。梁句北全身都在發抖。

任千頤見此,把橫亙在兩人之間的扶手推上去,坐到中間,緊緊抱住不由打顫的梁句北。

這麼些功夫下來,周圍的人陸陸續續蘇醒,交頭接耳間喚醒了更多人,未多時全巴士的人都醒了。

巴士內的氣壓極低。

每個人都感覺到發生了不好的事,可沒有一個人問是什麼。

已經睡出雞窩頭的郭老師憂心如焚,掐著氣音打給三班的尹老師商量方案,間隙吩咐司機停在下一個服務區。

末了,好似想起什麼,低聲叮嚀尹老師和司機:注意安全。

完成一切後,轉身拜托安全員聯係巴士共司,回報突然增加的經停站。

一班學生都是優等生。這些信息傳入耳中,不難猜出個大概。

因此她們屏聲靜氣,一時擔憂地偷看當事人,一時又與偷看的同學互指,嗔責對方太明顯,沒禮貌,彆看了。

而任千頤隻是心疼地抱緊梁句北。

窗外高速共路的光一閃而過,映在梁句北慘白的臉上,像極了幾個月前得知任千悉死訊的自己。

妹妹,你說,梁句北擁有最真實的心。

讓你得以在其中一刻,短暫釋懷所有痛苦。

這樣的人,一定要平安度過這一關。

*

寒夜俱寂,早出發的三班巴士率先抵達約定的服務區。

尾隨其後的是三班超餘人員的中型客車、文敬的越野車。

巴士一停,熟睡的學生們逐一醒來。

三班的班主任,尹老師,下了車,以冷靜的口吻告訴所有車輛:靜待十五分鐘、彆去班群問長問短、稍後會給大家合理解釋,然後就去打電話。

留下麵麵相覷的一眾同學,你看我我看你。詭異的一秒後,大家爭先恐後擠向窗邊。

隻見中型客車的負責老師(已在電話中得知來龍去脈),也下了車,直奔尹老師商討細節。

駕駛越野車的泰叔雖不明就裡,仍隨大部隊停好車子,開天窗透氣:“小敬,好像出了點事。”

文敬“嗯”了一聲。

服務區的露天停車場老有一種經久不散的煙味和黴味。心有鬱火的尹老師抓了一把頭發,結束了今晚的第N通電話。

中型客車的老師問:“是家長嗎?”

“是。醫院那邊有很多事要處理,警方也在查問,家長忙得焦頭爛額了都。我就對他說,交給我,由我負責帶那孩子到醫院。”

“可遊學——”

“我也同校長說了,先讓徐老師替我。徐老師會在下一個服務區上車,不遠,40分鐘就到。這期間就有勞安全員看管學生們,必要時傅班長也能扛事。我買好了機票,明天下午飛喬德,回頭再請徐老師吃頓飯。”

客車老師點點頭:“這麼短的時間你都安排好了。放心,我也會幫忙留意大巴的。”

“多謝。”尹老師說罷,又開始打電話。“……對,能接嗎?明白,打擾了……”

“怎麼了?”

“網約車不接單,計程車也不接。位置太偏了。”

尹老師唉聲歎氣,眼珠一轉,打起文敬越野車的主意。

可她最終還是打消了念頭,老老實實地在打車APP輸入300元小費,隻求有車來接。

眼瞅同事要花天價小費叫一輛車,受到驚嚇的客車老師道:“老尹,你……你做什麼都會成功的!”

“為了學生!”尹老師咬牙,就要按下去。“錢可以再賺,那孩子不能等。”

後方,一道舒朗的男聲問:“尹老師要用車嗎?或許能用我的?”

自是北中義兄·文敬是也!

尹老師並不熱衷校園八卦,但也耳聞過自家學生的名號。見他主動,三兩下給他解釋了整件事。

文敬越聽眉頭越緊,罷了給泰叔打了個手勢,會意的泰叔立馬搖人。

三分鐘後,泰叔表示事情辦妥了。

於是文敬收回原先的借車提議,正色道:“這附近有我母父共司的員工。她駕著車趕來,七分鐘內到。讓她帶你們去醫院,估計會方便些。”

文敬免除了所有費用,搞得尹老師感動非常:“文敬如此友愛同學,為師我很欣慰!可是……那員工不會恨死你嗎?”

“不會。”

說時遲那時快,一輛淺綠色掀背車火急火燎駛入服務區,深怕晚來一步就撿不到黃金一樣。

文敬淡聲:“因為把人送到醫院後,這位員工就能連放一周帶薪假。”

恍然大悟的尹老師豎起大拇指,並向掀背車主人表達謝意,而後回去對同學們道歉。

尹老師簡明地闡述了緊急停車的原因,還打下一支預防針:40分鐘後,巴士會再停一次服務區,屆時代班的徐老師會上車。

之後私下叫來傅棠玉,囑咐班長務必與司機和安全員互相照應,有什麼事就打給自己。

班主任一走,傅棠玉麵向所有人道:“等下我會新建一個沒有句北的班群。有關本次遊學的照片、活動、問題,以及平日裡的閒聊、玩笑、惡作劇都去新群發,不要去舊群。遊學結束後五小時,新群自動解散。”

有人好意地反對。

“這樣會顯得孤立句北吧?”

“班長,越刻意避著她,越讓她難受啊。”

“班群天天99+,突然安靜,此地無銀三百兩。”

“沒有人想被區彆對待,那樣是默認把人放在低等的位置上,而我們自以為是地給予憐憫。”

“本來就沒有十全十美的做法。”周月年出聲:“我後桌家出了這種事,我們作為關係不親近的同學尚且難受,換做是她呢?可是,說得難聽點,我們難受也就難受這麼一會兒。去到喬德結交了新朋友,誰還會惦記這事?”

“到時還不是該玩的玩,該吃的吃,該鬨的鬨?這樣沒錯,享受人生何錯之有?可是,你讓一個剛失親的人看到我們每天像個沒事人一樣,整天嬉皮笑臉的,那不等於拿把刀反反複複捅她心窩子嗎?

“所以我同意班長的做法——建新群。”

一向沉默的晏如州罕見開口:“我同意。班長一片好心。”

單澈頷首:“我們去外地遊學,群裡難免會出現問路、找地方、發團體合照的內容。這些信息雜亂無章,對梁句北沒有任何用處。發上來惹人心煩不說,搞不好還會讓她錯過重要資訊。”

傅棠玉感激三位,尤其是閨蜜周月年的力挺。

“是的。新群隻用於遊學和嘮嗑,遊學結束後五小時解散。在這期間,與遊學無關的——比如學校通告或重大通知,大家還是回到原本的群發。誰有異議?”

包括原本反對的人在內,所有人一致:“同意。”

*

更深人靜,燈火迷離。

心神不寧的尹老師蹲在淺綠色掀背車旁邊,終於等來了熟悉的黃漆巴士。

黃漆巴士慢慢駛入露天停車場,停下,掛P檔,開啟車門。

所有人齊刷刷看向梁句北;後者雙眼空洞,毫無反應。

任千頤轉而牽起她,牽她站穩站好,牽她穿越過道,牽她踩下梯級,牽她步出巴士,走向黑夜。

走向沒有媽媽的夜。沒有媽媽的第一個夜。

餘生第一個夜,是任千頤支撐起她,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直到把她交給尹老師。

前後座的四位同學——紫衣、石英表、麵部彩繪蝴蝶、蛇形發夾同學則整理出梁句北的行李,幫忙轉移到掀背車。

秘密武器,我們隻能送到這裡。

接下來的路,得靠你自己了。

完成交接後,六輛交通工具在這個迂回的夜晚,分道揚鑣。

三班大巴、中型客車、黑色越野車、黃漆巴士、麵包車(一班的,跟在黃漆巴士後)勻速行駛,一路向南,浩浩蕩蕩。

淺綠色掀背車向南行駛五千米後下高速,醫院為終,死氣沉沉。

眨眼,梁句北出現在醫院的長廊裡。

刺眼的白熾燈。兩張相對的病床。無儘的哭喊聲。

她的雙腳猶如被綁上千斤重的石頭,動彈不得,寸步難行。

她不想看媽媽的遺容。

梁句北不想看梁耀琦的遺容。

可她知道必須去看。

必須去看。

才能記住自己的罪孽。

不然就會遺忘,不然就會原諒。

梁句北邁腿,揮開隔斷簾。

媽媽,我從來沒見你這麼醜過。

我從來沒這麼想念你。

我從來沒這麼後悔。

*

醉駕殺人者的媽媽、爸爸、妹妹哭聲震天,梁句北麵帶諷刺地回過身。

“哭什麼?被燒死是最痛苦的死法。我祝他下了地獄也一樣,下輩子,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永生永世成不了人。”

對方三人愣愣地轉過來。

殺人凶手的一家是賣水果的,在北鄄經營著一家水果店。

兩老兢兢業業大半輩子,年輕時顧著打拚疏忽了對大男兒的教育。後來店鋪走上正軌,她們心懷虧欠,因而對大男兒溺愛成性。

大男兒近墨者黑,在損友慫恿下貸款買了跑車,供不起時就去偷去搶。兩老默不作聲,在他後麵幫大男兒擦屁股、收拾爛攤子。

有人勸過她們要是管教不了,就讓彆人來管。可這對母父狠不下心,最終屢教不改的大男兒也鑄成了大錯。

醉駕犯的媽媽忙不迭抹去鼻涕和眼淚,拖著丈夫和女兒下跪磕頭。

“對不起!我男兒犯下彌天大錯,死不足惜,對不起!”

殺人凶犯的妹妹看著歲數相近的梁句北,咬破蒼白的下唇,淚水成行成行地淌。

誰小時候沒許過來世再做一家人的願望呢?但哥哥有罪,她們一家對哥哥的姑息更要背上最大的責任。所以從今天開始,梁句北的願望就是她的願望,她會祈求梁句北願望成真。

那個妹妹帶著深不見底的歉意:“……對不起,是我們對不起你們,對不起……”

梁句北的眼裡無波無瀾。

“你們全家都應該死。

“都該死。”

三人震驚地僵在原地。

醉駕男的母父是世俗認知裡的“老實人”——稱水果從不缺斤少兩、顧客稍微抿嘴她們馬上賠笑、總是主動抹零但求和氣生財。

她們的書讀得不多,但分得清對錯。男兒釀成大禍,為母為父的自己難辭其咎。

是以聽到受害者家屬的心聲,縱然知道這是對方憤恨之下的重話,但那裡頭也有真心;兼之二人的情緒從接到噩耗起就不甚穩定——

從前應該狠卻沒有狠的心,狠了一次。

雙雙撞牆去了。

目擊這一幕的妹妹大驚失色:“媽!爸!”

這不是拍戲。雖然那對母父抱著必死的決心,可沒能死成,眼冒金星地昏過去。

不遠處正接受尹老師及掀背車主人慰問的宋岩以為女兒出了事,一個箭步衝來,後怕一般地擁住梁句北。

醫生、護士、警察趕到。

殺人者的妹妹卻辯護道:“是我母父自己想不開!”

便聽一聲淺淺的嗤笑。

那妹妹循聲揚起掛滿淚珠的臉,越過四下混亂,和宋岩懷抱中的梁句北四目相對。

梁句北的眼裡愛憎分明。

而她給她們一家的,是單一的、濃烈的恨意。

——於是,眼睛不眨,手起棍落,鮮血四濺!

沙盒,6月1日。

梁句北恨恨地砸中男的腦袋,男的惶遽漏尿,就地昏死。

老虎嫌不夠解氣,扔掉短棍,把他給摑醒。人被摑醒後,梁句北再次赤手毆打,要他活著感受什麼叫恐懼和無能為力。

毆打約十幾次後,等不及去死男變得氣息奄奄,要死不死。

梁句北收回還在滴血的拳頭,一個轉身,冷冷地對手套女生道:“不要再去我媽墳前。”

這是現實世界的後續。在法律判決和良心拷問下,醉駕凶手一家,自願,賠償梁家一大筆錢。

在那之後,殺人犯的妹妹經常偷偷拜訪梁耀琦。她每次都會帶著鮮花、水果、祭品呆上一個小時,離開時又帶走,捐給墓園內的廟宇。[1]

沙盒世界的梁耀琦不會死,手套女生對此也一無所知。

可梁句北不管。

“或許你們也很慘,但你們的縱容和不作為即是幫凶,你們也有份害死我媽媽!你們永遠也補償不了,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們!

“而你哥這坨比爛泥還不如的東西!很諷刺地,這坨比爛泥還不如的東西暫且死不了,至少這幾天死不了。待我去了陰曹地府,我和他,有一筆,算一筆。”

手套女生受驚連連,此刻麵無人色,淚光閃爍:“我哥真的殺了人嗎?你是誰?你到底是誰?”

這模樣像極當初醫院的場景。

梁句北起身,漸遠。

“準備他的身後事吧。我不讓他死得輕鬆,但你和你的母父……這一次,不妨給你們個心理準備。

“六月六日晚上,這坨爛泥會永墮地獄。

“我祝他和我一樣,生生世世永不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