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31日,星期二,下午5點。
距離任千悉死亡時間31小時。
這個寒假,大姐任千頤在國外參加競賽、小妹任千緹在學校訓練。
任千悉有點不甘心。
她的人生總是會遇到各種各樣的挫折:課本忘記帶、考試睡過頭、排隊被插隊、學習跟不上、撞見王錇做壞事、錢包掉溝裡、不能親自和姐妹道彆。
然而細想之下,沒見到姐妹更好。
她將一往無前。
任千悉先打給任千緹。
“二姐?等等。”背景音是球隊人員的嬉笑聲。任千緹罩著手機走入更衣室,周圍環境立刻變清靜。“怎麼了,二姐?家裡有事嗎?”
任千悉覷了眼手機時間:“這個點還在訓練?”
“沒有,4點就結束了。隻不過隊長覺得我們幾個初一生和團隊比較生疏,喊全隊人留下玩默契遊戲。”
“為難你了?”
“沒有!隊長人很好,很會照顧人。我聽她們說,隊長好像是十六種人格裡的EN——忘了。二姐你聽說過這種東西嗎?”
任千悉開了外放模式,點進瀏覽器APP開始搜索。“我找一下……找到了。是MBTI十六型人格。我第一次知道這玩意兒。”
“對,就是這個MBTI!隊裡每個人好像都很了解,隊長還問了我是哪種人格。”
任千悉心一緊。
人生在世,總會碰到不熟悉的領域。
有些人會很坦然地告訴彆人:我不會。
有些人不想露怯,硬著頭皮和彆人聊下去。
幸運的人會收獲新知識。
而有些人,也不是說不幸運,但會收獲嘲笑。
小妹呢?
任千悉不禁擔憂。
“那你怎麼回答?”
任千緹低笑:“我就告訴她:「和你一樣。」哈哈哈,當時的隊長一臉懵蛋,直接說:「彆裝依人了,小哀人。」我到現在都不明白她的意思,好在她也沒追問。”
不得不說,任千悉驚訝於妹妹的回答。
貓頭鷹妹妹沒有怯場或逞能,巧妙地靠四個字化解了可能會產生的尷尬。
成長了啊,小妹。
任千悉放下心來,對妹妹簡單地科普了MBTI的所有人格(照著網上的資料念),幫助妹妹和自己惡補當下流行的知識。
“懂了。原來隊長說的是「彆裝E人了,小I人」。二姐,家裡有事?”
“我覺得你不I也不E耶。跟我搶床時就一活脫脫的E人。”任千悉刷著人格測試網頁。“難道沒有A人嗎?Introvert和Extrovert之間的Ambivert。話說你不回去玩遊戲嗎?”
“現在是休息時間。”
“小妹,你很討厭這種遊戲吧?”
“誰會喜歡?”任千緹小聲地自言自語:“I想365天都放假。I想念MY床。如果讓I做個有錢人,代價是天天放假,I哪裡不心甘情願。”
沒聽到小妹囈語的任千悉同仇敵愾:“老娘也最討厭開學時的自我介紹和破冰環節了!你隊長不在旁邊吧?彆叫她聽見。”
“更衣室就我一個人。二姐,你打來想說什麼?”
“一個人安全嗎?咱們還是去人多一點的地方。”
任千緹焦急:“二姐,你到底在逃避什麼?是家裡出了什麼事嗎?”
見緊張的氣氛烘托得差不多了,接下來隨便說點不著調的話都能氣得小妹大罵她不乾人事。也隻有這樣,那場即將來臨的離彆才不會過分打擊到小妹,令她太過感傷。
任千悉:“你不是在群裡發了一盒巧克力,說周末帶回來和我一起吃嗎?我蛀牙了。”
“不能吧?你不是最注重牙齒健康嗎?”
“有什麼辦法,我爛命一條。”
“二姐!”
“你和舍友分了吧。我真蛀牙了。”
“我等你好了再一起吃。”
“彆,巧克力容易過期。”
“放冰箱不會壞的。”
“你就和同學分了吧。因為……許看護也買了一盒一模一樣的,我沒抵住誘惑,獨吞了。”
“哼,難怪蛀牙,活該!我晚上就分給我的舍友去!”
“這才對嘛。”任千悉止不住地笑:“加把勁讓美好事物遠離我!”
“二姐,你又這樣了。”任千緹皺眉。“我沒那樣想。”
“我知道。”
“你也彆那樣想。”
“這是命。”
“不準的。不要信。”
更衣室外傳來叫喚聲:“任千緹!集合了!”
任千緹回應:“隊長,來了!”
她沒有動,問手機裡的人:“二姐,還有事嗎?沒事我就先掛了。”
“記得分掉那盒巧克力。”
“放心,我回到宿舍就分,一顆都不留給你。”
“那就好。”
“二姐,彆忘了看牙醫!”
任千悉笑嘻嘻。雖然治不好了,可是對天底下最好的妹妹撒一個謊又不會死。“嗯。”
“及時就醫!”
“知道了,快去吧。”
“彆喝太甜的飲料!”
“知道了,你隊長催了。”
“不要看亂七八糟的東西。”
“這和蛀牙有什麼關係?”
“反正就不要看,不要信。”
“遵命,小妹媽媽。”
“小妹媽媽”是家裡人用來打趣任千緹的,因為她年紀輕輕就成熟穩重。
“……二姐,你真的很煩!”
儘管如此,任千緹還在嘰嘰喳喳地叮囑;另一端,任千悉偷偷流著淚,插話道:“小妹。”
二姐都知道的。
在你獨立、老成和小大人的外表下,你有多操碎心,就有多愛我。
以後都聽不到你的碎碎念了,但是沒關係。
“二姐知道了,二姐也愛你。”
*
2023年2月1日,晚上8:30。
任千悉回到任家:“奶,我回來了!”
“今天和同學打卡了哪家餐廳啊?”
“早點發記包子,中飯美食廣場,晚餐火鍋店。奶,你聞聞看,我的頭發都是紅湯味兒!”
“哎呀,趕緊去洗漱!錢還夠用嗎?”
“夠!”
“不夠要和奶說撒。”
“奶,放寬心。我擁有的東西,一直都夠。”
任千悉洗完澡後和奶奶又嘮了會兒。晚上9:30一到,奶奶犯困了便扶她進房休息。之後,回了自己的臥室,帶上藥片、絕筆信和早已買好的硬殼日記本,翻窗離家。
天好像也在給她打配合,在她推窗前就下起大雨,又急又凶的,掩蓋了窗戶“咿咿呀呀”的異響。
翻出窗、合上窗戶之際,大雨又隨性而停。
整個世界都在為她餞行。
晚上10:10,任千悉抵達警局,把絕筆信投進了意見箱。
絕筆信是一張被折疊起來的A4紙,朝上的那一麵寫著:【莫慌,來自死者的報警】
內容不長不短。
第一行:自己的最後位置。
第二行:任家的地址。
第三行:如果可以的話,拜托帽子姨姨們登門時穿便衣,不要太多人一起,以免奶奶看到人的第一眼就先自個兒胡思亂想起來,情緒崩潰。
第四行:可以再要求什麼的話,懇請轉告死訊時儘量照顧家人的情緒。
第五行:任千悉道了第一個歉,她恐怕還要更得寸進尺一些。她請求警察彆讓多病臥床的爺爺知道這件事。
第六行:告知警方這一切與人無尤,是她自己累了,想休息了。
第七行:二次強調這是清醒狀態下做出的清醒決定,與任何人都無關。(沈曉央在讀到這一行時痛入心髓。)
第八行、第九行:有一本很珍惜的日記,於是想任性最後一次把正本帶走。房裡有一份複印本,是留給家人的遺物,希望警方結案後可以歸還給家人保管。
第十行:抱歉,謝謝,任千悉謹啟。
遙遠的天意署,天壹盤腿坐在聖殿之中,無與倫比的光明長袍落在身上,也隻覺得冷。
天壹望向變化萬千的“天空”——叫天空並不準確,因為在她生活的天界裡,這種東西全方麵地包圍著天意署,且時時刻刻變換著色彩。
可裡麵的流雲、清風、陰雷和凡世的天空那麼像,讓今天的她暫且不想和天意署的其她人一樣叫它“恒環”。
就叫“天空”吧——當年她經曆所有磨難、跨越所有山河去凡世留(流)一滴淚時,就是趴在天空中的。
她染指過任千悉的孕育,也將插手她的覆滅。
天壹站起來。
一個眨眼,消失得無影無蹤。
末班車地鐵裡,任千悉做了一個又科學又玄幻的夢。
她的意識在基因代碼中飛速遊移、轉彎、跳躍、閃回,最後懸浮在霓虹閃爍的雙螺旋結構之上。
任千悉親眼看見被深深刻入基因的自毀傾向。
下一秒,一個光芒萬丈的影子伸出手,對她說:“做得很好,天意的眼淚。”
靠站的廣播如鬨鈴般響起。
任千悉揉揉眼睛下了車,朝最終目的地走去。
那是一片後山地帶,雜草叢生,無人打理。
五百米外有一條幾乎快被廢棄的鐵路,每天隻有四趟貨運火車途經這條線,估計再過幾年就連一趟都不會有了。
任千悉之所以知道這個地方,是因為她家後麵就是鐵軌,以前的爺爺總喜歡駕著小摩托帶她沿著鐵軌去冒險。
不知不覺間,任千悉走到了鐵軌的一百米外。
她找了棵隱蔽的樹,坐下,開始打最後一通電話。
*
“千悉你好。可能我上次說得不夠清楚,千頤最近忙著參加競賽。如果不是家裡有事,三天後再打來。”
接電話的是大姐的養母,沈蘊。
這兩天任千悉打了八通電話。每次都是沈蘊接的,每次接起不到一分鐘就又被她打發走。
但這一次不行。
“沈二夫人,家裡一切安好,我隻是想和大姐說些話,就十分鐘,不,五分鐘!我說完這次就不會再打了,你也好落得個耳根清淨,不是嗎?就五分鐘!”
高空三萬裡的私人飛機上,沈蘊靠在上層空中酒吧的弧形吧台往下一看,正好能看見下方座位上的任千頤。女兒正聚精會神地看書。
顧念女兒的原生家庭有兩位老人,即便沈蘊禁止了任千頤下載和使用非必要的社交APP,卻從不阻止她和家人來往。當然,來往也是有限製的,每天隻能交談或回複微信一小時。
當有重要活動,比如現在所參加的競賽時,沈蘊索性沒收了她的手機,卻不關機——畢竟她顧慮那兩位老人的身體,也顧慮她們家裡出緊急事。
不然,早在任千悉打第二通電話時,沈蘊就會關機。
既然任千悉隻是要談五分鐘,且保證談完不再叨擾,沈蘊倒也不會不近人情。
她啟唇:“千悉,十五分鐘,把你要說的話說完。”
“謝謝沈二夫人!”
沈蘊一個抬手,一名空哥立即上前。
“將手機交給小姐,十七分鐘後拿上來。”
“好的,沈女士。”
下層,任千頤抬頭確認這是沈蘊的意思後,才接過手機:“悉悉?”
“姐,我想你了。”
任千頤悠悠一笑。“我也想你。怎麼突然打來?奶奶和爺爺有事嗎?”
“沒有,大家都很好。姐,你現在在哪裡啊?”
“我在飛機上,剛剛飛出業國。”
“飛機能接電話?”任千悉徑自說下去:“也是,有錢就能。”
任千頤默認:“悉悉,你那裡應該很晚了吧?還不睡嗎?”
“嗯,就快了。”
“早點休息——”
“姐,先彆掛。我還有話要說。”
“我聽著。”
對麵默了一息,兩息,三息。
“……姐,沈二夫人對你好嗎?”
任千頤頓了頓,除了極強的控製欲和導致她和林夜絕交外,沈蘊對她算得上關懷備至。
好比這次長達三個月的馬拉鬆式學術競賽,日理萬機的沈蘊一有空就會放下不那麼急迫的工作陪她到處跑。
就在昨天,沈蘊還親自下了廚。兩母女坐在業國土地上沈蘊購置的臨海彆墅裡,就著日落吃了豐盛的一頓。
所以任千頤的回答是:“很好。不要擔心大姐。”
任千悉細聲重複:“真好,真好……”
她接著道:“姐,你還記得小時候我們家有過一個烤麵包機嗎?奶奶好不容易存錢買的,三周就壞了。是我弄壞的。我手賤去扒拉它的彈簧,結果就拉壞了。”
“有點印象。那我買個烤麵包機閃送到家?”
“不用。我隻是突然想起這件事。”發現我那麼想回到小時候。後麵那句自然是沒說的。
“我好像總是在搞砸東西。”
以前是烤麵包機。
後來是她自己的人生。
要是這樣也就算了,無非是自作自受。
偏偏她還——
“姐,對不起。”
對不起,逼你進了沈家。
也對不起,四年後還要讓你替我打那一場戰。
舷窗外的白雲厚重而柔軟。
任千頤哪裡不理解妹妹的意思,哪裡不知道這些年妹妹是怎樣的誠惶誠恐。
“不,是「謝謝」。”任千頤開口:“悉悉,謝謝你讓我們看到奇跡,讓我們看到那種光輝閃耀的東西也能發生在我們身上。”
“哪怕沒有你的勸醒,大姐也會心甘情願這麼做。而有了你的勸醒,大姐更明白了應該要為你們擔任什麼樣的角色。所以我最應該感謝的人是你。是你,悉悉。”
任千頤的話和沈曉央在電梯裡說過的話何其相似。
沒有任千悉,任千頤也會選擇加入沈家。
——所以任千悉不應該怪自己。
因為沒有任千悉,任千頤也會選擇加入沈家。
因為無論有沒有任千悉,任千頤也會選擇加入沈家。
任千悉:我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
“姐,消防局的人來過,限我們今年內……把媽媽爸爸的東西清走。我看了黃曆,六月是一年的中間,適合除舊迎新,我也是六月的孩子。到時你能不能回來和大夥兒整理整理?六月是個好日子,大家都會有新的開始。”
這是任千悉計劃中的最後一環。
三份日記副本:第一本放在當眼的抽屜;第二本釘在鬥櫃的背板;第三本藏在沈曉央借出的《到此為止》書目。
通過大掃除大姐會找到第二本書,之後借沈曉央集齊第三本,指向數字“三”,也就是奶奶爺爺的房間。
況且,她們本來也打算在媽爸去世的第十年就清理紙箱的。
任千頤:“六月嗎?我儘量安排。”
“謝謝大姐。”
手機裡,任千悉所在的遠方傳來火車鳴笛聲。
姐姐任千頤記起以前的時光,睡不著的三姐妹伏在窗前猜火車出現的方向。
“猜猜這趟火車向東還是向西?”
“東,太陽升起的地方。”任千悉突然咳嗽兩聲。“姐,時間不早了,我要睡了。”
“家裡有止咳水嗎?倒一勺子,喝了再睡。”
“嗯……”
妹妹的聲音越來越小,任千頤猜她應該是累了。
“早點睡吧,晚安。”
“嗯……晚安。”
機艙內,任千頤示意空哥過來取手機。
掛斷前,低沉的汽笛聲似乎越來越近,比以前在窗邊聽著都更大。她隻當是飛機坐久了聽力受影響。
內心卻有點悵然若失,飛快道:“再見悉悉。”
已經快握不住手機的任千悉無力一笑,強逼身體吐出力量:“姐姐,祝你比賽順利,青雲直上,前路都是晴天。”
我們不會再見了。
通話結束。
老式貨物火車重重碾過軌道。車廂外的照明燈快速掠過草叢裡任千悉的臉,明明暗暗,生生滅滅。
她微笑著流乾最後一滴淚。
等到最後一節車廂也駛向濃墨的夜,如同千千萬萬的人群奔赴平常的明天,有人再也沒能跨過今天。
任千悉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