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多謝你啊施遼,張默衝人很好,就是過得寡了點,你還記著他,真好。”
施遼心裡好像被劃了一下,鈍鈍地疼,她緩了一會兒,沒有說話。
丁青簡撓了下頭:“那個對不住啊,我這個人就是話多,沒耽誤你事兒吧,你要忙你就先掛了吧。”
“沒有,不耽誤的。”施遼道。
她沉默的片刻,是在慶幸,幸好她拿起筆寫了,雖然都是一些亂七八糟的話,但是幸好,她寫了。
丁青簡笑了一聲:“他回來了,不說了,下回有機會見!”
“好,有機會見。”
話筒裡的聲音又變回張默衝的,他似乎是跑著過來的,氣息還有些不穩:
“抱歉,我臨時有些工作,可能要先過去一趟……”
“沒事,你去忙,我也該和阿廣哥回家了。”
他平複了一下氣息:“好,你掛電話吧。”
等了一下,她卻還沒有掛。
“那個,我以後跟你寫信的話,要怎麼叫你……”
到底怎麼稱呼他,這個問題施遼想了很久也沒決定下來。
張默衝聽見,輕笑了一下。施遼似乎能想象到他貼著話筒,低頭斂笑的樣子。
“張默衝。”
——
施遼一臉不解:“為什麼。”
黃素旋嫌她不解風情:“這樣他就也會回你一句了呀。”
施遼:……
“說不定還能問問他,這句話的瑞士語希臘語怎麼說,他估計都會!”
一下課,大家紛紛收拾東西閃人,黃素旋擠到講台上,過了一會兒失望地下來了。
施遼問:“他沒跟你說嗎?”
“沒有,他隻說注意安全。”黃素旋悶著聲,背起包走了。
過了一會兒班裡就隻剩下幾個不回家待在教室自修的同學。施遼也不著急,慢吞吞地收拾著東西。
剛出門走了兩步,看見溫斯裡在往辦公室裡搬東西,一個人進進出出,她放下書包道:“老師,需要幫助嗎?”
溫斯裡正俯身搬起一個箱子,卷發被弄得亂蓬蓬的,他顯然有些應接不暇:“好啊,你來搬那個,那個不算很沉,多謝你了。”
施遼和他一起搬完最後一個箱子,拍了拍手上的灰準備走,溫斯裡卻突然把她叫住:
“你等等,我給你拿個東西。”
施遼拿起書包背好,道:“好。”
教室辦公室在一樓,站在辦公室門口就能看見大半個學校。施遼站在門口,一扭頭就看見校門處的莊屏。
令施遼一眼就注意到的是她手裡一根比她還高兩個頭的棍子。
莊屏隔著老遠就看見施遼,她很久沒見到施遼了,分外想她,衝她招招手覺得不夠,乾脆端著棍子揮了兩下:”阿聊!”
她整個人穿著一件玫紅色的軟旗袍,細腰長腿,走起路來明明可以搖曳生姿,可她手裡偏偏拿著一個奇怪的長棍,一下子就顯得有些不倫不類了。
施遼剛想問她拿個這個乾什麼,她一走近卻看見她眼窩處的淤青。
施遼皺眉:“臉上怎麼了?”
莊屏把棍子往身邊一立,滿不在乎地說:“還能怎麼了,被我爹打了唄。”
溫斯裡原本想找塊巧克力答謝施遼,一時半會兒卻找不到了,這會兒聽見外麵多了一個的聲音,他不覺抬頭朝外看了一眼。
辦公室的窗戶框出來一個明豔張揚的女人,和她的一根光直的棍子。
溫斯裡腦子裡冒出來的第一個想法是,中國人好像很少穿這麼鮮豔的顏色;第二個想法是,那根棍子莫名其妙跟她還挺配的。
“怎麼回事。”施遼問。
“我二姐的婚事讓我攪黃了。她對象其實就是一個大騙子,到處搞大女人的肚子,自己收拾不了爛攤子了才從老家跑到上海,卻騙我姐說家裡遭了荒。要不是我同事之前認識他,我姐指不定被他怎麼騙呢!”
“你跟你爹沒說清楚你姐對象的為人嗎?他為什麼打你?”
“你還不知道我爹!他隻想把女兒許出去,許給誰可不管。”
施遼心疼地看著她,莊屏根本不在乎:“不用擔心,我爹一個煙鬼能有什麼力氣。”
她晃晃手中的袋子:“來,取點兒書出來我也替你背,知道你放假了書多,我特意帶了個袋子來呢。”
“怎麼想起來來接我的?”施遼也不推辭,挑了幾本薄書給她。
“好不容易放假了能出來,想你了。”
施遼早就習慣莊屏隨時隨地脫口而出的肉麻話了,她笑了一下:
“拿個棍子做什麼呀。”
莊屏聞言很驕傲地把棍子在地上敲了兩下:“怕有人欺負你,防身用。”
“多直,多光溜,我劈柴的時候特地找的呢,怎麼樣,不錯吧?”
她把棍子遞過來,施遼十分嚴肅地接過棍子,掂了掂,沉下嗓子:
“此木手感沉實,”她說著,又湊近聞了一下,“經美人之手撫摸,此刻更是香氣撲鼻。”
“難不成這是朕的莊卿為朕尋來的沉香木?”
莊屏樂得直拍手。
她笑得沒心沒肺的時候,眼角餘光卻瞥見辦公室裡原來還有一個外國人,她想也沒想便脫口而出:“好俊的外國人!”
施遼這才想到她們兩個人的談話可能都能清晰地傳到溫斯裡耳朵裡,趕緊去捂她的嘴:
“那是我老師。”
“哦哦。”莊屏一下子敬重起來,施遼剛想說他聽得懂中文,莊屏卻感到鼻子一股溫熱,低頭一看,流血了。施遼忙讓她仰頭。
就在兩個人手忙腳亂地找手帕的時候,莊屏眼前忽然出現一雙修長白皙的手,指甲剪的乾乾淨淨的,捏著一團疊得四方的手帕。
溫斯裡的藍眼睛裡原本波瀾不驚,卻在莊屏的視線跟他對上的一瞬忽然避開,他偏過頭:“用我的吧?”
莊屏不想讓自己的新裙子沾血,立即就接過他的手帕:“哦哦,Thank you,Thank you.”
“多謝溫老師。”施遼朝他道謝。
“怎麼突然開始流鼻血了?”施遼問。
“我也不知道,”莊屏仰著頭,聲音嗡嗡的,“最近老流鼻血。上回批作業呢,鼻血突然流出來,掉到一個學生的作業本上,那個學生家長發現自己孩子的本子上有血,還把我批了一頓。”
溫斯裡遞了手帕就後退了一步,莊屏以為他已經走了,沒想到這時候忽然聽見他說:“要是經常流鼻血的話,應該去醫院看看。”
莊屏和施遼對視一眼,眼裡閃過一絲訝異,施遼用眼神回她:他連上海話也能聽懂。
施遼禮貌回:“好,多謝老師,這個手帕您看我什麼時候洗乾淨還給您,或者跟你拿個新的也行。”
溫斯裡客氣地說:“就這個就好,不著急的。”
“這學校放假了,溫老師您今天就離校還是?”莊屏問。
“後天早晨。”
“行,我明兒個一早就給您送過來。”
溫斯裡還想說其實不用急著還,一條手帕而已。莊屏已經止住血,提起棍子就要走:“施遼,走了,我沒事了。”
“溫老師再見,您是大好人。”莊屏不忘回身貧道。
溫斯裡才想起來自己的巧克力還沒送出去,忙道:
“施遼,謝謝你幫我搬東西,這個就當是答謝你。”他向施遼遞出塊糖果。
施遼沒多想,接了過來,“謝謝老師。”
她們轉身要走,溫斯裡抿了下唇,還是叫住施遼,若無其事地說:“那個,剛好還有一塊,送給你的朋友。”
莊屏的人生哲理: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所以她從善如流地接了過來,笑得眉眼彎彎:“謝謝施遼的老師。”
溫斯裡注視著她,小聲道:“不客氣。”
不過莊屏胳膊搭在施遼肩上,已經扭頭走了,估計沒聽見。
溫斯裡深吸了口氣,在原地站了半天,才覺得自己有點兒莫名其妙。
緊張什麼,他敲了下自己的頭,進辦公室去了。
莊屏還沒走遠就把糖果拆開丟進嘴裡,認真地研究了一下包裝:“好甜,CARRO牌...我好像見過這個,在租界的甜品店壁櫥裡。”
施遼反應過來:“那不得是特彆貴?”
“你看看這包裝上是什麼單詞?”
施遼湊近一看,拚了出來:“Netherlands.荷蘭?”
“沒聽過。”莊屏搖搖頭,“但是估計挺貴的。”
施遼想起那些關於溫斯裡身世的傳言,繪聲繪色地跟莊屏描述了一遍。
莊屏倒不像班裡的女學生一樣對他那麼感興趣,聽完沉默了一會兒,隻有一句感慨:
“有錢真好啊,我有錢了天天買這種巧克力吃。”
*
放假頭兩天,莊屏連書包拉都沒拉開,痛痛快快地看了兩天閒書。
她原本打算第三天開始學習,卻被莊屏連拉帶扯地拉到“大世界”遊樂園。
鄒廣在大世界找了份開車給園裡的各家餐館送菜的工作。他才剛到園裡五天,就跟看門的人混得很熟了,用三折價就能輕鬆買到入園門票,因此非要請相識的人過去玩。
施遼在洋涇浜西街口下車,莊屏已經在那兒等著了。她買了一盒刨冰,看見施遼就歡歡喜喜地蹭過去:“今天我們也是沾上阿廣的光了,是不是?”
兩個人挽著手往樓裡走,施遼問:“天兒這麼冷,還吃冰的呀?”
莊屏鼻子凍得通紅:“不冷,你要不要嘗一口?”
門口布有十二麵哈哈鏡,小孩子們玩得不亦樂乎,施遼和莊屏兩個人身上的寒氣還沒消,偎
在一起邊瑟瑟發抖,邊嚼刨冰。
“哦對,我今天把你老師的帕子給送回去了。”
“哦哦,他是不是快走了?”
“這個不清楚,不過你猜他跟我說了什麼?他問我去沒去醫院。我就敷衍說,馬上去,工作太忙了走不開。”
“他就說,哦,一定要記得去,你說他奇不奇怪,惦記這個做什麼。”
施遼沒說話,莊屏又挖了大大一勺冰吞到嘴裡,口齒含糊道:
“我走的時候,他還跟我說,預祝我新年快樂。”
聽到這裡施遼抬起頭:“他跟你說這個?”
“怎麼啦?”
施遼把班裡幾個女同學沒跟溫斯裡要到一句新年快樂的事跟她說了。
莊屏不以為意:“哦,我以為什麼呢,都是臭教書匠,我還不了解他?我好歹算你半個家長,他作為老師肯定對我要客氣兩句的。”
這個解釋施遼覺得有點道理,但仔細一想,又覺得不太對,但她也說不上來到底哪裡不對。
剛好這時鄒廣卸完貨,哐哧哐哧地跑過來,臉上熱得通紅:“走吧?想去乾嘛?”
兩個人都看施遼的意思,施遼其實最想去看電影,但是她從進來的時候就注意到莊屏頻頻向溜冰場的方向探頭,所以她道:“要不去跑冰吧?你們兩個上海人,肯定沒打過溜兒。”
莊屏果然兩眼放光,點頭如搗蒜:“好呀好呀!”
跑冰場對大家都是個稀罕,時價也不貴,一個小時才一角,因此人滿為患。三個人租了鞋進場時,施遼狡詐一笑:
“你們兩個今天摔跤前先找準地方,彆摔人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