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1 / 1)

陳遼地[民國] 聲樹 4458 字 3個月前

盧燕濟道:“吃完就去,阿聊以後上學沒時間,小心再錯過這位郎中了。”

施遼點頭:“好。”

她小的時候,總覺得身上帶點傷痛,尤其是身為女人身上帶點傷病,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楊太太坐月子見了風落下病,三天兩頭關節痛;楊小姐一來月事,肚子就痛得床都下不了;施阿媽常年低頭縫剪,頸椎僵得睡覺時必須架一個很高的枕頭......

所以施遼小時候對傷痛習以為常,有時候餓得胃痛,或者乾粗活時不小心哪裡磕破,她都不會很在意,就算身上反反複複總有一個地方不舒服,她都覺得,忍忍就能過去了。

但來到明園以後,她有一段時間耳朵吵得睡不著覺,趙歸華發現後,會特地來問她:身上是不是有什麼不舒服?

施遼才第一次認識的,身體不舒服是不正常的,也不是不能解決的,所以盧燕濟帶她看再多醫生,她也心甘情願,喝再苦的藥,忌再嚴的嘴,她一個字都不會多說。因為身體是自己的,而每個人都應該對自己的身體負責。

包盛銘到上海是在友人李江的醫堂坐診的。鄒廣和施遼趕過去的時候,醫堂裡已經沒了熙熙攘攘尋診的病患,隻剩一位矮小的夥計正在灑掃門庭。看見他們,這位夥計很熱心地說:

“不好意思,二位來遲了,包神醫今日已經謝客了。”

鄒廣看了一眼表:“不是說七點才謝客嗎,這會兒還早呢。”

夥計解釋:“噢,神醫今天要見一位故人,所以提早閉堂了。”

鄒廣不死心地又提了句:“我們是李全山大師推薦來的,你看看呢……”

“原來是你們呀!”夥計打量著他們,雙目炯炯,“包神醫早就囑咐了要是你們來了,就帶你們進去,那咱們請吧?”

施遼忙道:“多謝你,實在是麻煩了。”

夥計麻利地放下笤帚張羅著倒水:“麻煩什麼呀,你是不知道我們神醫跟□□的關係,那簡直比親兄弟還親。□□有位姓張的學生,早些年還救過包神醫女兒的命,兩個人甚至差點訂了親……”

鄒廣和施遼聽見“姓張的學生”,都不約而同地看向對方。

鄒廣問了一句:“照您說的,後來是沒訂成了?”

“是呀,包小姐要去國外讀書,走了。那麼郎才女貌的兩個人,可能就是差一些緣分吧。”

“你們二位先喝口水,我這就去請神醫,稍等。”

夥計掀開門簾到後麵喊人去了。鄒廣還想著他剛剛說的話,“他說的學生,應該就是張默衝先生吧?”

施遼還沒回,後門處就走出來一個精神矍鑠的中年男子。包盛銘在名醫裡算是年輕的,頭上不見一根白發,走起路來矯健有力,讓人乍一看以為不是號脈抓藥的,更像是下地拔秧的。

他一看見施遼,眼裡流出和善:“你就是施遼吧?”

施遼忙站起來恭敬答:“是我,多謝大夫撥冗會診……”

包盛銘俯身在陶盆裡洗手,很認真地瞧著施遼:“哪裡的話,你是張默衝交代的人,我可不敢怠慢。”

施遼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鄒廣便替她答:“我就知道張先生人這麼好,一定能廣結善人。今日有包大夫會診,是我們阿聊的福氣。”

夥計引施遼坐下,包盛銘架起眼鏡開始觀察她的耳朵。他聽到鄒廣的話,很頑劣地笑了一聲:

“他人好?他人是最犟不過的。”

包盛銘瞧完耳朵,開始問一些問題,施遼一一如實回答。問完,他點點頭,心裡已經有數了:

“我預備先給你施上五回針,再配幾副湯藥。”

他低頭寫了一張單子,遞給那個夥計:“王石。”

鄒廣跟著王石出去了,施遼想問問自己自己上學沒時間來紮針怎麼辦,包盛銘已經料到了:“抽空來就成,紮針時間不長。”

“好,多謝包大夫。”

施遼以前看郎中針灸,那麼長的針紮進去再拿出來,一點兒血都不見,她就以為不疼,沒想到輪到自己,包盛銘第一根針剛紮進去,她的眼淚就毫無征兆地湧出來了。

太疼了,她能控製自己不發出聲音,但控製不住自己的眼淚。包盛銘給她遞過去一團手絹,開始跟她說話:

“張默衝第一回跟我說你的時候,我就問:施遼?真是個好名字,哪個遼字?”

“他跟我說是天遼地遠的遼,我聽完我就搖頭,我說這名字太大了些,女孩兒壓不住,若硬要取,該配個‘之’字,施遼之,還差不多。”

施遼抽泣了一下,注意力確實有被分散一些。

“他跟我犟了,說他不覺得,這個名字起得特彆好,而且他知道這個姑娘特彆厲害,一定能人如其名,施展遼闊。”

“我今日一見,果然是個堅強的好姑娘。”

繞了半天,原來是在安慰她。

施遼心裡流過絲絲暖意,既因為張默衝,也因為包盛銘。

“多謝大夫。”

包盛銘把全部七根針都紮進去後,王石剛好跑進來,請他:“包大夫,有您的電話,□□打過來的。”

包盛銘對施遼道:“我去去就回。”

施遼淚眼模糊,看見包盛銘朝窗戶邊壁掛式的電話走去。他接起電話,交談的過程中表情很暢快。

這時包盛銘的徒弟走進來替施遼放針。施遼還是疼,忽然看見包盛銘舉著話筒衝她招手。

“姑娘,你過來。”

施遼不明所以,但還是走了過去。

包盛銘把話筒放到她手裡就要走,走之前很慈善地注視了一下她:“張默衝恰好也在,你跟他講句話?”

施遼還有點兒懵,點了下頭。

這是她第一次接電話。話筒裡一直傳出來呼呼的聲音,像是那邊在刮很大的風,偶爾斷了線,又隻剩下嘶嘶的電流聲。

她覺得很神奇,隔著一方小盒子,居然就可以聽到相隔千裡的聲音。

那邊一直都有交談聲,聲音時大時小,聽不太清,施遼自己的眼淚還沒擦乾淨,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話筒裡忽然有由遠及近的聲音,一聲很清脆的“啪嗒”聲後,傳出來那個人的聲音:

“阿聊?”

施遼忙吸了一口氣,壓住鼻音,輕輕“嗯”了一聲。

忽然又斷了線,話筒裡隻剩風聲,施遼等了一會兒,才又傳出張默衝斷斷續續的聲音:

“不好意思,這邊風太大了,信號不好。”

施遼心想他人在室內,風也這麼大嗎,但她沒說,隻是又吸了兩口氣,徹底把眼淚擦乾。

話筒裡的雜音忽然又小了,他又道:

“施遼。”

“我今天晚飯喝了肉湯,把湯裡的蚱蜢當做乾草藥喝了。”

這回他的聲音很清楚,施遼覺得自己好像聽出來他語氣有一絲的很小心的柔意。

他怎麼忽然提起這個,她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咧開嘴輕輕笑了一下。

張默衝頓了一下,問:“笑了?”

很神奇,隔著風聲和滋滋作亂的電流聲,他居然知道她剛剛哭過。

施遼道:“多謝你。”

“針灸會很疼,要堅持下來。”

“好。”

說完兩句,兩個人一時都沒了話。

張默衝感受到她的沉默,醞釀著措辭準備結束通話,卻聽到她忽然問:

“你每天,都吃些什麼呀。”

施遼自己其實也以為,如果張默衝不再隻僅僅是她書桌上的那一張“信紙”,那麼她的那些伏案給他寫信的衝動或許都會煙消雲散。真正麵對他時,她一定會因為窘迫而無話可說。可是現在,她也不知道怎麼了,卻很想多聽聽他的聲音。

在湯裡能喝到蚱蜢,說明他在工作時的飲食條件其實並不會太好,施遼很清楚,但是還是多問了一句。

但她又不等他回答,替他揭過:“祖國何其廣大,不同山川不同風味,你可要都抓住機會好好嘗嘗。”

張默衝笑了:“那是當然。”

他正要說話,那邊忽然傳出很嘈雜的聲音,有人在喊他,施遼聽見忙道:“你有事就去忙吧。”

張默衝回頭看了一眼喊他的人,沒理,扭頭繼續對著話筒:“是丁青簡。上回給你寄書,有一張紙條應該也不小心混進去了,你有印象嗎?”

施遼一下就想起了那張皺巴巴的紙條上的大拇哥。

“有印象。”

張默衝很無奈道:“打趣的話就是他寫的。他和我住在一起,是同事。”

丁青簡的聲音又響起來:“張默衝,再不去吃就沒你的份兒了?你大餐都不吃是跟誰說話呢?”

施遼想聽張默衝回了句什麼,但她偏偏沒聽見。張默衝敷衍了一下丁青簡,對施遼道:

“明天我們要進山去,可能一兩個月都出不來。”

“所以你們今夜在吃大餐?”

他笑:“是。”

丁青簡已經走到張默衝旁邊:“誰啊,葛老師喊你呢。”

“知道了。”

“施遼,老師叫我,我過去一下?”

“好。”

施遼以為他要掛電話,電話卻被人接過,丁青簡的聲音傳過來:

“你好,你是施遼嗎?我叫丁青簡,跟張默衝一個所的,河北人,跟他特彆鐵。”

他真熱情。施遼禮貌回答:“你好。”

丁青簡對著話筒忽然壓低聲音:“張默衝最近的幾封信,都是你寄的吧?”

“怎麼了。”

“我要跟你說聲多謝呢。我也不知道你了不了解他家裡的情況,自從他母親病逝後,就再也沒人給他寄東西了。我們每次外出田野,信都是有人從北平收齊再一並給我們寄過來的。每次放信的時候,大家都爭先恐後地看家裡給寄了什麼,隻有他沒有,他母親一走,他一個親人也沒了。”

“乾我們這行的,常年不著家,跟家裡不通信的話跟死了沒什麼差彆。張默衝母親在的時候,他信寫得是最勤的,照片也常拍,就為了寄回去讓家裡安心。這人一走,什麼都斷了,每次放信的時候他都兩手空空的,看得我是真難受。”

“結果上一回放信就突然有他的信了,他當時收了信沒什麼反應,但夜裡一個人提著燈在外麵看了很久。他這個人,什麼心事都不說,但我能看出來他其實特彆高興,高興得下筆回信都要分好多次,慢慢思考著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