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1 / 1)

陳遼地[民國] 聲樹 4036 字 3個月前

他卻不以為然:“哦哦,方才見她收拾器械收拾得這樣好,我還以為是位醫生呢,應該對用藥這些也熟悉吧?”

阿聊忍住淚慢吞吞地走過來,看了一眼藥盒,上麵明明寫著醫囑呢,她不明白他問個什麼意思,但還是答:“一天兩次,飯前吃,不要吃辛辣…”

“啊?”這時他忽然道,“我這耳朵最近也不好使,你聲音大點,我聽不清。”

阿聊臉一下就漲紅了,覺得他在捉弄她,眼圈都紅了,一抬頭卻對上他的眼睛,是極認真的,她好像忽然就明白了,又說了一遍。

這下他聽清了,“哦哦”了一聲,隨即看向楊太太的方向,毫不避諱地大聲講:“耳朵不好的人也要講話啊,看來我們嗓門大的,以後是不是不能進這家診所啊?”

楊太太聽出來他的意思了,忙諂笑:“哪能呢,我們診所隨時歡迎的。”

“歡迎我?這不是盼著我生病嗎?”

這會兒門外也有個學生模樣的男生探頭進來,喊他:“張默衝你怎麼突然磨磨唧唧的,快點走,還要上課呢。”

他這才走了,走的時候頭還歪著,下巴和肩膀之間夾著冰袋,怪滑稽的。

阿聊看著他走了,楊太太還想說句什麼,又忍了,剜她一眼。

這回很奇怪,她沒有如坐針氈的感覺了。

後來她翻病曆單,翻到他的名字:

張默衝。

時隔五年,她偶爾還會想起這麼個人,沒想到今天遇上了。

他沒認出來她,但她又見到他了。

張默衝。

——

翌日清晨,不到四點,阿聊還睡著,忽然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

鄒廣說得又急又快:“阿聊醒一醒了,張先生的母親沒了,師公和張先生都要回川沙出殯,現下就準備要走了,你快起來,跟師公一起去,我媽這幾天病重了,我走不開,這回你跟師公一起去。”

阿聊瞌睡淺,一下子就醒了,邊收拾邊問:“張先生的母親?師公也要去?”

鄒廣在門外答:“哦對你還不知道,張先生是師公的外甥。”

阿聊迅速收拾好推開門,還沒看清就被鄒廣套上一個大蓑笠,手裡也被塞了一把傘,兩個人匆匆在雨下走著,外麵的天色還不甚亮。

一進正堂,盧燕濟扶拐正坐著,看見阿聊:“你都知道了吧?”

阿聊點點頭,鄒廣低聲跟她解釋:“半夜裡突然有人登門通知,今天一早就要出殯,下著大雨,不好租車,張先生正在聯係車呢。”

阿聊問鄒廣:“他母親什麼時候沒的?”

“說是大前兒個中午。”

按理說人一沒就該通知親戚的,怎麼臨到出殯才有消息?

正想著,鄒廣說車到了,是一輛早已改作拉貨車的客車,後麵的座椅全拆了,成了空蕩蕩的車廂,臨時租車,能找到這樣的算不錯了。

唯一的一個位子就給盧燕濟坐,剩下的張默衝,阿聊,還有來報信的張家人張昌福,都坐在一張草薦上。

張默衝背對著人坐著,背佝著,很長時間內一動不動。

唯一一盞煤油燈掛在車壁上方,路途顛簸,車廂一直搖晃,燈影歪歪斜斜的,他的影子卻濃黑一片,化也化不開。

阿聊看著他這樣,心裡也股說不出的感覺,燈光太晃,總有一種聒噪的感覺,她起身,把煤油燈取了,放到最後麵去。

如果這樣能讓他好受一些。

反觀張昌福,他倒是一副好精神,路途無聊,他甚至幾次三番想逗阿聊說話。

阿聊不放心地看一眼張默衝,板著臉回他:“噓,莫說話。”

川沙在上海東郊,不遠,但路修得不好,一路又都是大雨,終於到張默衝家的小鎮時,天也大亮了。

不過天陰著,亮了也灰蒙蒙的。

張默衝的母親是因肺病死的,屍身停在已經很久不住人的老宅,據說這是她生前吩咐的,不在自己院子裡出殯,為的是不讓兒子日後再回家,想起的全然都是她躺在棺材裡的事。

張默衝一進門,一直在幫襯他母親做事的老曹看見他,一下子就紅了眼眶:“哥兒…”

他欲言又止,是因為張默衝的二叔張謙文出來了,警告了他一眼。

張默衝的嗓子啞了:“曹叔,我都知道的。”

他一個月前就通知家裡要回來,連坐火車的具體日期都在信裡寫得明明白白,昨日他在上海,老曹和母親都是知道的,張謙文也不會不知道。

川沙和上海不算遠,要是有心喊他,他不至於見不到母親最後一麵。

但是拖到現在才通知他,為的是不讓他母親當他的麵交代遺產。

人死不能開口,隻要沒有簽字畫押,張默衝父親留下來的祖產,張謙文和幾個兄弟就還有插手的機會。

張默衝到的時候已是入殮的時候了,他一進門,五個叔叔和一群長輩都候著,他一路無話,先去靈前拜了三拜。

母親周氏其實是盧燕濟姑母的女兒,而且不是他姑母所出,是妾養的女兒,因此沒有名字,因此牌位上隻刻著“先妣張氏周太孺人之位。”

幾個叔叔不滿意他進門都不問人,忍著他拜完,都要七嘴八舌地開口,沒想到張默衝一把抓住牌位,轉身問眾人:“誰主張做的?”

二叔張謙文站出來,皺眉:“怎麼了。”

“我母親戶上分明有名字,為何不寫?”

他母親領他單過那年,在政府重新立了寡婦戶,姓周。她一輩子沒有名字,讓人周大周大地叫,如今丈夫死了,和婆家小叔子們也翻了臉,這才決定給自己取個名字,說叫周立,今後要挺立於人世,再不低頭。

三十多歲才取的名字,彆人根本不當回事。

但張默衝記得。

張謙文臉一下就沉了,張默衝不等他說完,對老曹說:“曹叔,麻煩你去做白事的人家再做一個,這回去掉張母兩個字,直接把我母親名字寫上,錢我回頭給你。”

“人將要出殯,你胡鬨什麼!”張謙文喝道。

“二叔,”他轉身看他,“我已經不是五歲的孩子了。”

“五歲的時候,你們把我姐送人,我媽哭得昏死過去,我被你鎖在屋子裡,三天沒人管過死活。”

其餘人都默不作聲,低頭的低頭,出去的出去,張默衝就那麼站著,神色都不變。

“現在不一樣了。”

阿聊聽得有些難受。

最後是盧燕濟出麵:“如此便等等吧。”

周立一個庶女,原本是沒有娘家的,但為了把女兒找回來,她四處求人,最後求到盧燕濟上,還是他幫忙,找到了被賣作童妻的張言琨。

但是張言琨隻活到十歲,在張默衝八歲時死了。

……

牌位送過來,便開始裝殮,張默衝低著頭為母親穿衣,梳頭。

阿聊站在一群吊客後麵,隻能瞧見他的背影。他動作很慢,好幾次甚至忘了下一步將要做些什麼,呆住了,還是經老曹提醒才記起來。

這時不知哪個人冷哼:“規矩都忘光了,成什麼樣子!”

裝殮完,便是入棺、釘棺,這時外姓的吊客裡有幾位哭了出來,都是些跟周立沒有親戚、平日裡相互照拂的人。張謙文眉頭緊皺,不悅地掃視她們一眼。

張家人往日裡一個不見,出殯倒是來了不少,但都冷冰冰地站著,心思飄在彆處。

棺材被抬走,老曹和幾位哭得不成樣子的女人都跟了出去,張默衝卻不能走,他是唯一的親人,再掛念死人,滿屋的活人還是要應承的。

吊客們一位一位地上來,拜一拜,送香燭,說幾句話走了。

而他全程站在同一個位置,一動不動,直到大殮結束。

旁的人都散了,幾位叔叔還等著,見他還是盯著畫像一動不動,連話也不說。

三叔四叔都耐不住了:“你…”

還是張謙文及時把人截住,眼神指指盧燕濟,那些人才作罷,不大樂意地走了。

四嬸走的時候陰陽怪氣,呸了一聲:“連哭也不哭,做樣子給誰看呢?”

說完,忽然發現有雙眼睛死死盯著她,她嚇了一跳,一看是人家舅舅的女兒,不好多說,訕訕地走了。

阿聊特彆生氣,簡直想追出去回擊她一句。

盧燕濟拍拍她:“讓他一個人待一會兒,我們先走吧,去他們院子裡等他。”

阿聊想了一下:“要不…我再待一會兒吧…”

盧燕濟看她一眼,看出來她不放心張默衝,於是道:“也好。”也先走了。

過了一會兒盧燕濟讓人送口信過來,說是舊日同僚今夜招待他,看阿聊今夜是留在張家,還是跟他過去。

阿聊一個人走到門外,把門闔住,挑了一塊青磚石頭坐下,抱著膝蓋,望著前麵穿鎮而過的小河。

河沿是擠得密密麻麻的人家。

她忽然就想到,如果有一天她媽也死了,她回去,也會像張默衝這樣難過嗎?

阿聊不知道。

過了一會兒,視線裡忽地出現一個人,悄摸聲兒的走著,阿聊認出他是方才幾個叔叔中的一個。

他原本想潛進來,沒想到卻看見阿聊在,臉上有被抓包的窘態,為自己解釋道:“我來看看默哥兒…人死究竟不能複生,他也要節哀的好…”

阿聊騰地站起來,一股腦兒往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