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1 / 1)

陳遼地[民國] 聲樹 4319 字 3個月前

盧燕濟本來正躺在椅子上打盹,聽見這話一個激靈坐起來:“誰?誰回來了?”

張默衝放下包袱,走進院子抬頭看向二樓:“舅公,默衝回來了。”

盧燕濟慢慢站起來,端詳他,先是高興,眼裡好像蘊起淚,忽然又想起些什麼:“你莫不是闖了禍?工作丟了?欠了債了?怎麼突然回來了?”

杜蘭斟茶遞給張默衝:“讓你再用工作忙為由不回家,看這一回來給你舅公嚇得。”

張默衝笑著解釋:“都不是,工作好著呢,這次回來是要和人談筆生意,順便探親。”

盧燕濟心裡高興,嘴上氣哼道:“好一個談生意!乾脆彆回來,一輩子跟你的土礦石頭過去吧。”

張默衝了解他的脾氣,笑道:“當初我學地質,舅公不是第一個同意的嗎?”

“彆提!我當初簽的是你的入學書,不是賣身契!”

這話一出口,盧燕濟也自覺失言,張默衝顯然是習慣了,隻是笑笑,杜蘭知道他因為工作回不了家自己也有愧,忙打岔道:“你什麼時候回來的,預備待幾天?”

“今早剛到,本來打算在上海待一天,晚上就回川沙,結果要談生意的人在忙工會上的事,耽擱了。”

“你如今還在地質調查所呢?”杜蘭問。

他的工作杜蘭略有耳聞,地質調查所並不做實業,但與實業家們過往甚密,如果實業家需要幫助,無論是測量礦區圖、製作地質圖、化驗礦質、還是打鑽地點,隻要於民族實業有利,地質調查所一定傾囊相助。

“這種工作並不難做,你怎麼舍得回來了?”盧燕濟在旁邊聽著,冷不丁問。

“川沙就在上海跟前,我算是本地人,對這裡熟悉,好辦事。”

“不對,上海這麼多煤礦公司,要是因為你是本地人就讓你談,你還至於四年回不了家?不對,一定還有點什麼事你瞞著我。”

張默衝呷過一口茶,笑了:“哪能呀,真沒有,再說我什麼事能瞞過您?”

盧燕濟無奈,長歎一口氣,張默衝於是投降,放下茶杯:“身上還有點傷,回來緩緩。”

杜蘭正色:“怎麼弄的?”

“在西北,雪地裡挖掘,積雪太深了,腳給凍傷了。”

“拖了多久才治的?”杜蘭問。

“那塊兒沒有正經醫生...”

“我問你多久治的?”

“一個多月吧,去了城裡才做了手術。”

輕描淡寫的,他顯然不願意多談,三個人一時沒了話,盧燕濟心裡不好受,責備又太不近人情,還是杜蘭開解道:

“辛苦是辛苦,但默衝是在為國做事呢,這國門一開,什麼人都想叼咱們一口肉,那些好地方好資源,唯有自己人先探先尋,才能從外國人手中守住不是?”

這個道理盧燕濟都懂,否則當初也不會力排眾議支持張默衝去讀地質。張默衝自小失怙,跟著寡母一起生活,張家幾個叔父為了爭大哥留下來的那點遺產,和張母撕破了臉,他母親從此以後帶著他單過,家貧無以複加,世代又都是農民,本來連書都不打算讓張默衝讀,沒想到他自己爭氣,一路上不收學費的普通學校,最後竟也能考到北平的大學去。

張默衝考上大學那年,所有叔父都忽然好似變了個人,紛紛熱著臉登門,七嘴八舌地盼他以後出來做大官,光耀門楣,盧燕濟原本想讓他讀經學,沒想到最後卻被張母一句話說服了:

“他想讀什麼,就讓他讀吧,本來就一貧如洗,讓他放手一搏又如何呢?”

於是盧燕濟也鬆口了。

想起他讀書那些年被自己的叔父刁的難,盧燕濟最終也隻是道:“你自己喜歡,過得也好,我到底也還是放心的。”

說罷,喚道:“阿聊。”

剛才還在院子裡呢,怎麼這會兒不見了,沒人應,他提高音量:“阿聊。”

半天還是沒人應,杜蘭道:“怎麼了,叫阿廣不成麼?”

鄒廣聽見喊果然跑過來,掀起簾子:“師公多擔待,這幾天天氣潮,估計阿聊的耳疾又犯了,耳鳴得不行,聽不大清聲音。您要什麼?”

盧燕濟擺擺手:“一樣治皮膚的膏子,我上次讓阿聊收著,你不知道在哪,算了。”

杜蘭歎道:“阿聊這是老頑疾了,治得遲了,以後怕是都難醫,這麼聰明的一個姑娘,一隻耳朵卻聽不見了,太可惜了。”

張默衝一直聽著,這時開口:“我的老師認識北平有一位極有名的老中醫,改日這位神醫要是來了上海,我來介紹,舅公帶阿聊過去瞧瞧?”

阿聊想來便是剛才那個眉目聰淩的姑娘,他從前在盧公的信上聽到過隻言片語。

盧燕濟點點頭,但隻是怕依舊無濟於事:

“帶她見的大夫也不少,本意是為她好,可是每次會診,大夫都免不了要問:耳朵怎麼了,阿聊就如實回答說小時候叫人打了,大夫問怎麼打的,阿聊就搖搖頭,說挨的打太多了,不記得了。她每說一次,我聽了心裡就要難受一次,偏偏她自己卻好好的,還笑著跟我說不打緊。”

他愈想,心裡越難受,不是沒有想過把阿聊再送到氣候穩定一些的地方去,對她耳朵好,可是轉眼一想,阿聊自出生起已讓人棄了兩次,他再把她送走,她還怎麼受得了?

“你看我,說這些做什麼,”盧燕濟有些不自在地抻抻衣服,對張默衝道,“你幼時過得也不容易,說這些平白惹你傷心,不說了,你今夜好好住下,我們一起好好吃頓飯,是不是?”

飯後,盧燕濟的煙友書友都照例登門拜訪,一同聚集在盧公煙榻邊,吞吐雲霧,臧否時事。

張默衝忍不了滿屋“煙霞”,打了個招呼便退出來了。

剛退出來,就聽見盧燕濟啞著嗓子喊阿聊。

鄒廣恰好出門去了,杜蘭也不在,方才吃飯的時候杜蘭說阿聊睡覺呢,這會兒也不知醒了沒,這麼想著,張默衝自己掀開簾子,撲了撲眼前的煙氣,“舅公,怎麼了?”

見是張默衝,盧燕濟擺擺手,說無事。

張默衝要退出去,眼角瞥見盧燕濟腳下的痰盂,忽地明白了,於是走進去端上痰盂才出來。

一出門,迎麵撞上個齊耳短發的少女。她急匆匆的,一開始沒看見他,好像在想彆的事,發現他之後停住腳,看著他,昏暗模糊的光線中,她的黑眼睛濕漉漉的。

視線交彙了一瞬,張默衝忽然認出她是白天那個抱著煙鬼不撒手的姑娘。

但阿聊沒認出來,隻好奇一瞬,反應過來立即避讓,去接他手裡的痰盂,張默衝避了一下,“我來吧。”

阿聊小聲道“多謝”,轉身要進屋看有沒有什麼活做,張默衝攔道:“裡麵烏煙瘴氣的,彆進去了。”

她又“嗯”了一聲,聽他的,又站住了。

張默衝清了痰盂回來,發現她還在門口站著,他從窗戶朝屋內一看,煙榻上的灰塵果皮都沒有了,她明明進去了,卻又在這裡傻站著。

其實阿聊想的是等他來了道個謝再走,張默衝卻想起什麼,招呼她:“你等等。”

他進屋取了個東西遞過來,阿聊一看,原來是她白天領的一張傳單,那會兒她和莊五拉扯的時候不小心掉了。

“這個,是你的吧?”

一張傳單折得整整齊齊的,想來是很重視的。他明知道可能不會再遇見失主,但也不知道為什麼就給撿起來收著了。

他什麼都看到了,但什麼也沒說,阿聊也不多問,說:“是我的,多謝。”

“你是想念書麼?”他遞過來的時候,眼睛盯著傳單,問她。

阿聊這才抬頭看他。他好像有些無聊,身子靠著窗戶的邊簷,斜斜倚著,側首問她。

這時裡麵的電燈不知被誰突然拉開了,一下子投出一片亮光,他的麵孔一半明一半暗,眼睛卻是極認真的。

阿聊答:“想去,想在九月份去念書。”

他點點頭,正準備說話,裡麵的燈忽地滅了,盧燕濟嘟嘟囔囔:“電費風刮來的?”

一位客人笑答:“舍不得開你裝什麼電燈?”

另一位也訝笑:“盧公從前可說,錢財乃阿堵物呢,如今怎麼又看重了?”

其他人也哄笑一片。

張默衝在黑暗中,也啞聲勾了勾唇角,他拍拍手,“不早了,回去吧,學費的事不用擔心,盧公不該省的絕不會省。”

他轉身回了屋子,阿聊看著看著,慢慢地確認了她從前見過他。

那會兒她還在楊家。楊先生是個二流的牙科醫生,一輩子自命不凡,指使楊太太去巴結名流的那些女人,那會兒信基督的有錢人家都流行在孤兒所認養一兩個孩子,楊太太也為了顯示自家的和善和財氣,跟著風,從孤兒所領養了六歲的阿聊。

她自己本來就有一女一兒,丈夫的牙科診所也才開起來,收入不高,她又不善理財,家裡並不寬裕,為了麵子收養了阿聊,實際要處處花錢,因此對阿聊愈發不喜,隻把她當傭人使喚。

阿聊十一歲那年,在診所裡照例打雜,一日和一位小姐說著話,楊太太忽然跟過來,當堂就是一頓尖罵:

小聾子!小姑奶奶哎!聲音小點兒,大家都不聾,聽得清!生怕彆人不知道你聾啊?我帶你醫了那麼些年都醫不好,傳出去彆人指不定怎麼說我虧待你了呢!

原來是阿聊有時候聽不太清,偶爾回一兩句話,聲音大了些。

究竟吵不吵,阿聊不知道,但是後來回想應該是不吵的吧?她說話從來沒有大聲過,一句也都不多說。

但是當時,她隻覺得被人潑了一盆冷水,撂在原地,啞了。

那個姐姐隻覺得尷尬,僵笑了一下,尋了個理由匆匆走了,楊太太為此又瞪阿聊一眼,阿聊當時隻恨不得趕緊從大堂消失。

這會兒卻突然有人喊她名字,一個坐在一邊候醫的男學生喊她:楊陶,那會兒她叫楊陶,因為本家姓陶,楊先生後來也沒再費心給她取名字,兩個姓氏一湊,就這麼叫了。

他一邊的下巴腫得老高,用冰袋捂著,話都說不利索,揚揚手中的藥:“醫生,這個藥怎麼用來著,剛剛說過我給忘了。”

楊太太笑著攆過去:“她哪裡算得上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