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蒙蒙亮的時候趙簾就已經出發往木料廠去了。她昨晚熬夜畫了二十多張畫稿出來，就怕程璟沒有挑中的，細節上她也處理的很仔細，基本是畫的什麼樣做出來就是什麼樣。

這時候的晨霧都還沒完全消散，潮濕水潤的空氣就像是漂浮著無數的小水珠，沾在行人的睫毛和頭發上，有光一照亮晶晶的。

趙簾把畫稿塞進外套裡，生怕這霧氣洇濕了筆跡最後變得模糊難以辨認。去木料廠的路雖然隻去了一遍，但十分好認，沒一會兒就到了。

清晨的廠房從門口看過去更透著一股陰冷的氣息，讓人看著便不寒而栗。趙簾站在門外停了一會兒，被裡麵吹來的冷風惹得打了個哆嗦，最後做足了心理準備才進去的。

進到大院之後便覺得更冷清了，但她瞧見還有一間是亮著的，定睛一看正是程璟的辦公室。

這麼早他就醒了，這人起來做什麼？

她這個人好奇心極重，做事兒總想著一探究竟。於是便輕手輕腳的到了那扇門前，趴在窗戶邊往裡瞧去。隻見裡麵那張辦公桌上趴著一個熟睡的男人，他身上披著一件淺藍色的牛仔外套，胳膊下壓著一本厚書，半張臉掩在陰影裡，蝶翅一般的濃密睫毛跟著呼吸微微顫動，就這樣看著倒有些像隻貓兒，睡覺的時候乖得很。

他怎麼不去床上睡，趴在這兒久了起來必定腰腿酸痛。趙簾心想。還是叫他起來去好好睡覺吧。

於是好心的趙小姐就這樣決定了，她不好意思睡覺的時候直接進人家屋裡，那樣實在不合規矩。思來想去最後還是站在窗口，伸出一隻手來輕敲三下玻璃。

聽到動靜的程璟迷迷糊糊的睜眼了，他皺著眉頭坐直身體，簡單的伸了個懶腰。剛睡醒的人說話聲音都是沙啞的，眼神迷離的看著窗外正笑嘻嘻地瞧著自己的某人，疑惑問道。

“趙小姐…這麼早就來啊。”

他倒沒有起床氣，隻不過剛睡醒腦子轉的慢。他伸手過去打開一半窗戶，瞬間冷氣就從屋外鑽了進來，激得他都清醒了許多。

“早點來乾活。”趙簾笑著回答說，“程先生你到床上睡吧，這樣趴著等醒了怪難受的，你瞧，半張臉都硌得通紅。”

說著她便伸手指了指程璟被壓著的那一半臉頰，程璟聽她說完之後就從椅子上坐直了起來，腰背處頓時傳來一陣酸麻感。

都怪自己昨晚熬夜看書，一不小心就睡著了。以前也經常發生這種事情，但半夜天涼也就被直接凍醒就知道回床上接著睡了，這次可倒好，自己還提前蓋了件衣服在身上，就這麼睡了一晚上都不知道。

“好，那謝謝趙小姐了。”他從椅子上起來，把肩上的衣服穿好之後繼續道，“你吃早飯嗎，要不我去給你買一些回來。”

趙簾聽後擺擺手，她看著對方眼睛都沒完全睜開，想來還是沒睡好，於是道：“不用了，程先生你去睡覺吧。我先去磨木料，等你醒了咱們再研究雕刻的花樣，倒也不著急。”

程璟確實沒睡夠。昨天下午從趙簾家出來之後他就回了廠子，叫來了自家的木料工人趕出了一批上等質量的木料板出來，就等今天趙簾來能直接用上，一直折騰到天黑累的不行，剛打算看會兒書還趴桌子上睡著了，現在確實還是缺乏睡眠。

於是他也不跟趙簾客氣了：“那辛苦趙小姐了，我再睡一會兒就過去找你。對了，木板和工具都讓我放在旁邊的廠房了，你隨便用，缺什麼少什麼過會兒和我直接說就行，我立馬給你置辦。”

“好。”說完她便伸手將窗戶又重新關上了，不打擾程璟接著睡覺。自己則拎著畫稿走到了隔壁，推門進去木頭的香氣直衝頭頂，更叫她提起了些許精神。

就如程璟說的，幾摞木板整整齊齊的靠在牆邊放著，旁邊擺著一隻大鐵箱子，打開一看是各式各樣的工具，銼刀線鋸雕刻刀一應俱全，她簡單的清點了一下，根本沒有缺的。

老板有心了，今晚給他做點好吃的吧。趙簾心裡美滋滋的，她彎腰將箱子抱起來放到屋子中間的木桌上，又將畫稿給一張張鋪開，準備就緒之後便開始動手做活了。

她以為還需要自己先動手磨木料，沒想到這老板悶聲不吭的，給她準備的全都是已經處理乾淨的板子，這下可給他省了不少的事兒，最起碼能快半個小時。

花樣是一定要等到程璟來了再敲定的，她想做一張大方桌出來，現在呆著也是呆著，索性先把需要用的公母榫做出來，到時候直接拚接就成了，一點都不浪費時間。

說乾就乾，趙簾從堆裡挑出幾塊看得順眼的板子出來，連尺子都不用直接開始畫線，一套動作行雲流水，半點馬虎都不打。

然後就開始用鋸子鋸開母榫，再輔以鑿刀精細，整個過程十分小心翼翼，因為這些板子太脆，稍稍用力就有可能出現失誤，導致整個木板都廢掉不能用。

雖然趙簾手藝精巧，但時間長了也會有些疲累。她眼睛盯得發酸，精力也有些跟不上了。但還是在咬牙堅持著，終於到鑿第三塊板子的時候，門開了。

那破門的聲音像重症人的低聲呻吟，聽得人心裡發癢。趙簾抬頭看過去，是她剛睡醒的老板。

程璟還是穿著那件牛仔外套，黝黑的頭發乾淨清爽，隻留了幾縷碎發垂在眉前，看樣子是已經洗漱好了再過來的。

“趙小姐辛苦，我剛上街買了油條，來一起吃一口吧。”

說著，他將手裡的東西拿起來晃了晃。散發著油氣的香味飄進了趙簾的鼻子，她本想先鋸完最後一塊板子再吃，奈何肚子搶先提出了抗議，咕嚕嚕的一直響個不停。

最後她還是屈服於自己的肚子，默默的放下了手裡的工具，同程璟坐在屋裡的桌上將就吃了起來。

程璟坐下時便注意到了桌上擺的整齊的畫稿，他從中隨便拿了一張邊吃邊看說：“趙小姐，這些是你畫的？”

趙簾拿牙咬著使勁扯下一大塊油條，含糊不清的邊嚼邊說道：“對。正好程先生你都看看，喜歡哪些花樣，我先做出來當樣板。”

聞言程璟掃了一眼桌上所有的畫稿，一手拿著油條，空出來的另一隻手便挨個拿起稿紙來看。

“我覺得都很好看，趙小姐的設計十分的彆出心裁，頗有古代韻味，和市麵上的那些東西相比確實很特彆。”

那當然了，她就是古時人，設計的東西當然有古代風格。

“我在這方麵沒有深入研究過，但我個人認為有些像周朝時的宮廷風格，特彆是在細節處理上，同周武帝時期製品的手法幾乎一致，可見趙小姐還是很有天賦的。”

一聽到“周朝”“武帝”這些字眼，趙簾立時緊張了起來，她甚至能明確感覺到心臟跳動的聲音越來越大，馬上就要衝出來了。

“你就那麼確定……是周朝嗎？”趙簾咽了一口唾沫開始試探道，“可能你判斷錯了吧，宮裡的木匠那麼多，個個手法不一，單憑這個就直接斷定是不是有些草率了。”

被反駁的程璟卻是堅定地搖了搖頭，接著道：“不會的。我最喜歡的就是周朝武帝時的宮廷建築風格，可惜那一任的都料匠沒上任幾年就意外去世了，聽說還是個女人，真是可惜。換人了之後風格大變，越來越差了。”

想來程璟說的是她沒錯了。她抬頭去尋程璟的目光，見他還拿著畫稿在賞，心底油然升起一絲寬慰來。

在這個陌生又遙遠的時代能有人真正欣賞自己是件極其難得的事情，更何況還在自己身邊。

“我最喜歡的就是她為武帝皇後做的梅枝雕方桌，側邊雕刻的梅花靈動又不失典雅，雖然隻在三年前去北京的時候在博物館見過一次。”

梅枝雕方桌。趙簾是有印象的，那年她剛剛上任都料匠不過半年，恰逢皇後生辰，皇帝親自設計雕花，命她趕製一張方桌出來。和後期相比，當時她的手藝還不夠精細，但也緊趕慢趕的在皇後生辰的前一天做出來了。

明明自那以後做過更多更好的，為什麼程璟偏偏看上了這件？

算了，各花入各眼，反正都是她的手筆，誇人的話誰不愛聽？

“既然這樣，有機會我多研究研究那位木匠的手藝風格，想來我們有緣分，還可以向她學習學習。”

趙簾吃掉了最後一口油條，將包油條的紙團成團放在桌角打算過會兒跟著其他垃圾一塊兒扔走。另一邊程璟還有一大半沒吃完，他也不著急，在桌前來回徘徊看著這些稿子。

“趙小姐設計的這些全都無可挑剔，如果非叫我選出來最喜歡的，也就是這個纏枝紋和那邊的靈芝紋了。做個高束腰半圓桌我覺得會很好看。”

趙簾聽後從桌上挑出了畫著那兩張花樣的紙，琢磨片刻後道：“我可以試試用靈芝紋做張大方桌，纏枝紋聽你的，確實做半圓桌會更漂亮一些。”

趙簾做出這樣的決定並沒有什麼深入思考，純屬就是因為自己剛剛已經做好了做大桌的公母榫，要是用不上就白費這麼久的力氣了。

“趙小姐決定。”程璟一點意見都沒有，“大概多久能做出來。”

趙簾抬起眼，在心裡默默算了一下時辰，隨後泰然道：“方桌四個小時，成嗎？”

四個小時？程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頓然瞳孔微震，有些不可思議的看著麵上依舊雲淡風輕的趙簾問。

“趙小姐，四個小時真的夠嗎？這可是大桌，還有四麵雕花，工程量不是一般的小啊。”

他從前也接過幾次大桌的訂單，當時廠裡的兩個工人緊趕慢趕搗鼓了四五個小時才做好，還是沒有任何的雕刻裝飾的前提。

“可以，我已經提前將公母榫都鋸好了，直接接上就能用。就雕刻用的時間會稍微長一些，但我對我自己有信心。”

程璟對她還是抱期望的，畢竟能力擺在那。手裡剩下的油條有些發冷變硬，他也沒了繼續吃下去的興趣，垂著頭四下轉了一圈，然後走到趙簾麵前道。

“那我就不打擾趙小姐了，等會廠房的工人就要上班了，我先去盯一會兒，做好了你到我辦公室等我就行，屋裡熱水壺裡有熱水，窗邊的罐子裡還有糖，想吃就自己拿。”

“好。”

程璟走了，趙簾看著空蕩蕩的屋子說不出一句話來，她拖著沉重的步子一屁股坐在發涼的椅子上，眼睛盯著桌上的畫稿出了神。但很快她就將自己的思緒給拽了回來，整理好自己的狀態便開始準備乾活了。

時間過得很快，趙簾的動作也不慢，靈芝紋雕起來相對簡單，她便多在細節處下了功夫，木料質量好，她手感也不錯，最後整體效果還是很滿意的。

趙簾扔下手裡的錘子撲通一聲坐在地上，也不管滿地的木料碎渣，她隻想好好地歇一會。這具身體還是跟不上她做活的強度，就做這麼一個桌子便累得她叉腰閉眼大喘氣的。

半晌過後實在受不了地上太涼，趙簾拍拍身上沾著的木屑起來了。抬頭往窗外瞧去，估摸著時候也不早了，於是推門去到程璟的辦公室等老板來驗貨。

到了門口敲門卻沒人應，想來還在忙沒回來。趙簾努努嘴，一把推開了辦公室的門，可映入眼簾的一幕卻讓她驚呆了。

程璟在屋裡，但是趴在桌上睡著了，看樣子睡得很香，剛剛一串的敲門聲都沒有吵醒他。趙簾見狀也不忍吵醒他，輕手輕腳的進了屋子關上門，回頭便搬起一把椅子到了程璟辦公桌前，自己坐了上去就這麼盯著他看。

反正也沒什麼事乾，況且她就看看不犯法。

“哎……”時間長了也容易無趣。她盯著程璟微微顫動的睫毛走了神，自己在心裡自言自語道。

這小老板怎麼這麼愛睡覺呢？自己累得要死要活都沒打一個哈欠，他可倒好。

趙簾苦笑一聲，還在睡夢中的程璟似乎是感受到了有人在旁邊歎氣，晃了兩下腦袋沒醒，又接著睡過去了。

小老板是有多不開心啊，連睡覺的時候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眉毛擰在一起都能夾死一隻蒼蠅了，這樣多累啊。

也是，如果換做是她，每天出門就聽罵聲一片被彆人各種擠兌，勵誌想乾出一番事業卻不儘人意，想開心都難。

“哎，沒事的小老板，有我在。”想到這兒趙簾小聲嘀咕道，還隔空摸了摸睡著人的頭當做安慰。

這樣的溫馨平淡的畫麵持續沒多久，甚至趙簾都沒來得及將放在程璟頭頂的手收回去，就聽見耳邊突然傳來一聲輕笑。

“趙小姐桌子做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