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士們、先生們,歡迎您乘坐本次高鐵列車。前方到站F市北,請旅客們做好下車準備……”
高鐵到站,三人拿好行李,出了高鐵站便直接去打出租。
六月的F市,驕陽似火,鐵軌在高溫中扭曲出波浪形的蜃影。
一群人有序排隊,等待接送。
出閘門時,星光低頭從包裡翻找身份證,刷過閘機後,她突然感到一陣異樣。抬頭間,鼻腔湧上鐵鏽般的腥甜。
“星光,你流鼻血了?”陸月忙抽出餐巾遞過去。
血珠接連墜落,順著鼻梁淌下,在米色襯衫上洇出紅梅,在地麵摔成破碎的瑪瑙。
“什麼?”她捂著鼻子,血漬瞬間染紅大片,“我上火了?”
陸月趕緊扶住她,另一隻手迅速從包裡掏出一瓶水,擰開瓶蓋,將餐巾紙打濕,輕輕幫星光擦拭臉上的血跡。
“壓著鼻翼,彆仰頭!”路易斯的聲音穿過嘈雜人聲,從後頭傳來,“露緹娜,星光學姐,我們先去休息室坐一會兒,外麵太熱了。”
姑娘們點頭,往休息室走去。
幾分鐘後,鼻血終於止住。她在洗手間裡換下了沾滿血跡的衣服,站在鏡子前,看著自己蒼白的臉色,微微歎了口氣。
鏡麵如湖,倏忽間蕩起圈圈漣漪,庫爾特的麵容像從深水中浮現的沉船殘骸,金發間似乎還沾著特爾馬丘山頂飄落的雪粒。
毫無準備的兩人,都露出了微微的訝然。
“Xingguang,Wie geht es in letzter Zeit(星光,最近怎麼樣)?”他的聲音裹挾著特蘭西瓦尼亞的山風,每個音節都折射著克製的溫柔。
已經能說簡單句的她很快回應:“Mir geht es gut, und Sie(我很好,你呢)?”
“Ich bin auch gut(我也很好).”
沉默。
相顧無言。
鏡中人的金發仍沾著來自東歐未化的殘雪,垂下睫羽時,灰藍的眸子泛起喀爾巴阡山黎明前的霧靄:“星光,我已經達到錫比烏了,我們在特爾馬丘的鬆林深處訓練,這裡的山地是訓練的好去處。”
他特意放慢說話的速度,每個音節都裹著消音器般的溫柔,輔音是鬆針墜入深潭,元音是融雪漫過暖春。
喉結滾動時像山澗潺潺流水,特有的普魯士腔調,仿佛用天鵝絨包裹著軍刀,將暴烈的戰火馴化成壁爐裡畢剝作響的鬆木。
“挺好的,暫時不用上戰場。”女孩的笑容如陰霾天空中乍現的陽光,透著劫後餘生的輕鬆與釋然,“那邊的氣候怎麼樣?訓練急迫嗎?你們能待多久?”
“雪化後的春季,氣候格外宜人。”
“這次的訓練為期14周。”
“我也不知道可以待多久,畢竟時間不多了,也有提前結束訓練的可能。”
回答有條不紊,不急不躁,生怕她聽不懂。
“之後的時間還有其他安排嗎?”星光又問。
庫爾特搖頭,猜測道:“羅馬尼亞實訓的這批新學員,將會是注入305營的新血液……但他們看起來非常年輕。”
事實上,這群德國小子也才二十出頭,和星光是“同齡人”。
沉默。
他們的交流,變得小心翼翼起來。
或許,該掛電話了,可兩人卻不約而同沉默。在曆史的巨大鴻溝前,再強烈的溝通欲,也會因難以企及的跨度而消逝。那無形的距離感,使每一句欲想傾訴的話語都變得沉重艱難。
“我……”星光想到曆史既定的結局,不由得紅了眼眶。
“彆擔心,我們沒事。”
“嗯。”她打開水龍頭洗一把臉,緩了緩繼續問,“阿爾伯特、埃裡希和路德維希,他們三個過得怎麼樣?”
“還是老樣子。埃裡希這小子,混在學員堆裡還像個新兵,沒什麼教官的威嚴;路德維希勉強及格,但也要多加訓練。”
“是你太嚴厲啦。”
他們曾在科爾鬆並肩作戰,星光見證過兩個小夥子的成熟。
“戰場上不能有絲毫鬆懈。”
“看來就隻有阿爾伯特能讓你滿意了。”
“他是老兵,準尉官,這場實訓結束以後就可以真正晉升尉官了。”
“哇,少尉耶!不錯嘛!”星光兩眼放光,臉上的陰霾淡去,“那你呢?如果305營重組,毫無疑問你就是大Boss,不可能……呃,那個……”
糟糕,“中尉”這個詞用德語咋說來著?
“Leutnant(中尉)——”好在他明白她要說什麼,“我不知道,也許統帥部另有安排。埃德斯坦上尉還在柏林養傷,傷好後應該會調回來。”
畢竟,幾個月前他才從少尉晉升為中尉。一個營長,不說少校,至少是老資曆的上尉軍官才能擔任。
“嗯嗯。”
星光想得有點美了。
“星光,給我說說你的生活吧。”庫爾特突然話鋒一轉,“現在是休息時間,我不想再談‘公事’了。”
“好,我詞彙有限,你湊合聽。”女孩點頭應下,開始講述這幾個月的趣事。
比如老王的異地戀奔現認錯了男主,嚇得人家差點報警。
童桐在煩惱要為哪個紙片人老公氪金,可作為窮鬼沒辦法全部包養,甚是苦惱。
最好玩的當屬紫蘇,她準備報班考研,結果轉悠一圈,把周邊各個機構班的推銷老師全拉進一個群做了次業務PK。
若有忘記的單詞,她就用手機查,說不出的句子就照著百度翻譯念。
庫爾特努力聽著那彆扭的發音,不時做出應有的表情,給足了情緒價值。
“對了,我回家了。我有個弟弟,他過幾天要『Gaokao』……”快速查單詞、翻譯句子,“呃,就是申請大學。在中國,好大學要通過全國性統一考試才有申請機會,我們稱之為高考。”
“我們倒沒有全國性統一考試,上大學的話隻需要通過高中畢業考試(Abitur)即可。”
星光理解成了普通的期末考試,壓根沒想到這就是他們的“高考”,“那難度應該還可以吧,競爭壓力也不算大。”
庫爾特回憶了一番當時語言、數學、曆史、地理、宗教等核心科目以及選修科目的考試情況後,緩緩點頭:“嗯,競爭壓力不算大。”
畢竟能通過考試,與他們這些自小就接受優良教育的貴公子競爭名額的平民,屈指可數。
除非天賦異稟,否則普通人難以企及起跑線,鮮有人能夠與這些所謂的天之驕子相競爭。
如此一來,若想實現階級跨越,除了追隨元首的瘋狂,還能有何希望呢?
“我還以為你們貴族都不用上高中,直接請家庭教師就可以了呢。”
“我隻是個例。”
“個例?”
“實際上,父親還為我額外安排了許多補習班。也隻有到學校上課,才算是放鬆時間。”
“哦哦。”可憐的娃。
二人又沉默片刻。
隨後,庫爾特另起話題:“星光,Fraulein Wang(老王)之前提到過的實習報告,你完成了嗎?”
“沒有。”某人撇嘴,翻了個白眼,這個話題真掃興,“還有半個月放暑假,我暑假再去當牛馬。”
因為是直譯“牛”與“馬”,庫爾特聽不懂比喻,於是她不得不耐心地又解釋了一下這個詞彙的意思。
然後,沒有搬過磚的大學生開始了對未來牛馬生活的第N次恐懼。
明白意思的中尉先生,啞然失笑。
“你的世界很美好,親愛的星光。”他臉上的笑意溫暖如春,宛若多瑙河畔的粼粼波光,麵對她時總是掛著恰到好處的溫柔,“至少在你們的時代,你永遠不會經曆五十萬馬克一塊麵包的絕望。”
死亡,是平等的。
饑餓,是不平等的。
而當死亡與饑餓一塊兒到來時,平等也即是不平等。
以及,1923年一塊麵包的價格,曾飆升至320億馬克。
“星光,該離開了。”
洗手間外,傳來陸月的催促。
“我要走了,拜拜。”星光又洗了把臉,笑著對鏡子裡的庫爾特揮手告彆。
“十分鐘。”
陸月倚在門口看時間,見人已經出來,順勢關掉終端耳機的屏蔽功能。
“以後記得開啟屏蔽模式,或者拿東西偽裝一下。”她提醒。
“抱歉,陸Sir,我下回一定注意。”
陸月擺手,“算了。你身體怎麼樣,沒事了?”
“可能是最近熬夜上火,才突然流鼻血的。”星光回道。
“行。路易斯打到車了,我們先離開吧。”
“麻煩陸Sir啦!”
姑娘一蹦一跳跑去拿背包。
F市高鐵站距離新城的幸福小區,有十公裡遠。十公裡車程像在東歐平原的彈坑間顛簸,她跌跌撞撞撲向垃圾桶,久久未散的車載香水味與胃酸在喉間洶湧翻騰。
遠處新栽的銀杏樹突然褪去綠葉,化作科爾鬆雪原上佝僂的白樺,融化的雪水下裸露出鏽蝕的MG42槍管,覆著冰晶的彈鏈正隨她劇烈的喘息微微顫動。
星光愣怔在原地,臉色煞白,手緊貼在路燈杆上。沒一會兒,金屬表麵殘存的熾熱將她拉回了現實。
蟬鳴驟響,耳畔炸起一陣巨響。
“你還好吧?”陸月的聲音穿透那陣轟鳴,她的手搭在她微顫的肩上,攙扶著她,“我們在A區2棟二單元702,有事記得打電話。”
深吸一口氣,平複情緒。她向陸月點頭示意,揮著手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沒走幾步,她抹了抹鼻子,手上又是一片觸目驚心的鮮紅。
眼前驀地一黑,意識湮滅前的0.3秒,她似乎聽見了維克多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