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夢(1 / 1)

江月兒被嚇醒了。

被一個真實得過分的夢嚇醒了,那像是她人生的走馬燈,把最苦的日子都展現出來,在腦中循環。

回過神來她的臉頰上已經流了兩行清淚,她用袖子揩掉淚珠,連忙起身離開縫紉機。

找出一兩年前的紙筆,自從高中肄業她就再也沒有看過書寫過字。隻在家躺著,偶爾踩踩縫紉機。夢裡她爸媽給的陪嫁就包括一台縫紉機。

她久違地握起筆,將夢裡的內容大概記了下來——

她二十出頭歲結了婚,相親時,媒婆將對方誇上天,那男的也是會裝的。裝得斯斯文文,過來江家村相看時,穿了一身新衣服,還帶了幾斤肉,租了輛汽車。

婚後卻好吃懶做,人醜事還多,但是她又不得不和他繼續過活,她們這裡不興離婚,總是能忍就忍,忍著忍著就習慣了。跑回家也會被人戳脊梁骨,為了不讓爸媽擔心她也就沒向爸媽說。

後麵她鼓起勇氣離了婚,偷偷跑去廣東打工,那時候廣東剛剛起步,他們這邊熟人帶著熟人前去謀生。她沒有高中學曆,因此隻能成為一名普普通通的流水線工人。

爸爸不知道為什麼在她二十歲那年辭去了工作,要知道在這個年代有一份工作,而且對農村人來說,有多麼重要,即使工作就在公社,那也是吃喝不愁的。

江北如今在公社當秘書,一個月四十多塊錢的收入,還有糧票、布票各種補貼。因此他家在隊裡乾的活就少,也沒那麼重。她媽一個人拉扯四個孩子,在自留地裡多種點菜也夠一家人生活。

想到這裡,江月兒的眼淚又不自覺地流了下來,大顆大顆的眼淚滴在本子上。

還是想不明白爸爸為什麼毅然決然地辭去坐辦公室的工作,一心一意種地,還染上了酒癮!

她媽一個人帶他們四個現在就靠著爸爸的工資過活,靠務農怎麼可能供得起妹妹和弟弟們讀書。

爸爸辭職後和媽媽務農供養弟弟妹妹們讀書吃飯,因為長期勞作,上了年紀總是腿疼。四姊妹長大後聯係甚少,也都湊不出錢來為他們治病,也就逢年過節捎個膏藥。

二妹成年後跟著她前往廣東打工。三弟因為獨自出遠門務工失去音訊,直到父親過世也沒有任何消息,如同人間蒸發一般。四弟因為爸媽沒錢供,上完六年級就在家放牛,後頭為了討生活也一同去了廣東。

而夢裡他們一家人是一本書中炮灰,是隔壁江明啟家的對照組。江明啟家從現在的吃不飽穿不暖,到兄弟倆考上大學,情況開始扭轉,從此他們飛黃騰達。

而他們家被稱為落魄的“典範”,幾個子女硬是隻有江北擁有高中文憑。

他們一家人以後竟然這麼慘……

兩年前,她上高中不到一個星期就受不了了,上午上學下午勞動,而且離家遠,她舍不得離開家,更不想乾苦活,於是選擇退學回到江家村。

可是在隊裡乾活沒幾天她嫌棄種地太辛苦了,爸爸就給她在大隊裡找了一份縫衣服的活,她靠著縫紉機爭工分。大隊裡的很多人都舍不得經常做衣服,因此她平時也很閒,掙不了幾個分。

她一邊抽泣一邊動筆,鉛筆的刷刷聲不絕於耳,她抹了一把臉,用袖子擦掉紙上的淚水,繼續提筆。又有些痛恨自己為什麼連上學也堅持不下去。

夢裡不知道什麼時候恢複的高考,隻看見江明啟兩兄弟考上時都很年輕,被縣裡拉去表揚。

還有最後的場景,為什麼是她們村的知青謝則遠?

他在她家院壩下的大馬路上等她,旁邊就是去鎮上的牛車。他見她出門下了石梯後眼眸一亮,大步向她走來,隨即又陷入沉默,兩人相對無言。

她隻得先開口問他找她有什麼事,他說:“我要回城裡了,你……”停頓了半天也不見他有繼續說的意思,後麵便被其他知青催著上了牛車:“謝則遠,你快點啊,要趕不上火車了。”

“就是啊,現在說話有啥用,你不急我們還急。”

“快點啊,我們還急著回家吃飯呢。人也見著了,人家都結婚了,趕緊走吧。”

聽到這句話的謝則遠連眼中最後一絲光也消失不見,整個人散發出頹喪氣息,說了句再見就走了。

知青竟然沒過多久也要回城,看來過幾年這裡將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

她記了個大概,將那頁紙撕下來放在褲子荷包裡,心中有些慌亂,腦子如同糨糊一般黏成一坨。她在炕上坐下緩了一會,好在現在她才19,一切還有挽回的機會。

江月兒從荷包摸出那張紙,背熟上麵的內容。就點燃火柴,將燃起的紙張扔進火塘,化成幾片黑色融進草木灰。這種具有神秘色彩的東西不能留著……

她不知道該不該跟爸媽說,或許應該找個時機把她們一家人的遭遇說清楚。她沉下心來,定了定神,因為還有將近一年來勸阻爸爸。

她看向門外,碧藍的天空,飄著幾朵厚實的白雲。遠處一座座綠油油的大山,對麵山上的梯田排列整齊,像竹筍一般,一節一節。

夢裡她很少再回到這裡,對麵山坡上的梯田也逐漸被綠色掩蓋,這裡的人不再耕種這麼多田土,這裡永遠看不見山外有什麼,或許能看見——一個個排列整整齊齊,連高度都一樣的大山。

近處,是她院子裡的兩棵樹,一棵是梨樹,另一棵也是梨樹。

小時候她會和妹妹爭誰是這兩棵梨樹的主人,江月兒總是選擇向陽這棵,因為它長得快,樹冠又茂盛,連莖乾都比另一棵粗不少。

可是夢中,這兩棵樹不見了蹤影,隻剩下與地麵齊平的樹樁子,毫不客氣的展現它們的年輪。

他們的一生也如同這梨樹一般拚命生長,茂盛過,卻唯獨沒有同梨樹一樣結下果實。

如今,這兩棵梨樹還沒有完全長大,莖乾隻有碗口粗,仍舊是枝繁葉茂。在熾熱的陽光下,有幾個小小的青梨探出腦袋,肆意沐浴陽光。一些蜜蜂穿梭其中,聽媽媽說,梨子上麵的凹痕是蜜蜂叮的……

現在是1975年的夏天,江月兒因為她爸在公社上班,不需要下地乾活,她的青春才剛剛開始。

她收拾好心情,準備出門轉轉。剛走出門檻,又退了回來,外頭陽光毒辣,連院子裡的黃土都隱隱冒著熱氣。她索性坐在縫紉機前,麵無表情的踩上腳踏,坐一會後,腳開始動起來,又無意識的開始手下的動作。

“月兒,月兒,你咋回事?”楊瑛見她沒有回應,輕輕地在她眼前晃動手掌,“月兒?”

“嗯?”江月兒回過神來,望向神色焦急的媽媽。

“怎麼心不在焉的,我叫你好幾聲了。”楊瑛皺著眉頭看著女兒。

“媽,我在想事情。”

“想啥子?你在縫紉機前這個樣子,我都怕你被針紮了。”

“哎,媽,你說嫁人了以後是不是就沒得自由了。”

“你說啥子?嫁人了還想要什麼自由?還不是為了娃兒?你馬上二十了,也該相親了,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你都揣在肚子裡了。”

“啊,這麼快嗎?但是我還沒想好嫁給誰啊。”江月兒笑不出來,眉頭微皺,一雙神似她爸的大眼睛看著楊瑛。

“多看看就知道了,大隊裡都是這麼結婚的。不過也不用急,慢慢來。”

楊瑛和江北從小青梅竹馬,從小定的娃娃親,知根知底。她就沒這個好福氣,周圍一起長大的她也看不上,而且她媽說都姓江,是本家人。江家村從名字就能看出來,這一片聚集的都是姓江的,族譜上也都是同一個祖宗,當然也有幾個外姓人家定居在此。

江月兒不想繼續結婚這個問題,於是將話題引向她爸:“媽,你知道爸爸在工作上是啥情況不?有沒有不開心?爸爸他喝酒不?”

“我哪知道,他半個月才回家一次,我又不是他肚子裡的蛔蟲,問你爸去。”楊瑛聽到江月兒提起她爸就沒有了興致。

楊瑛平時最愛打牌,農閒時一坐就是一整天,飯點才和她的牌友去社房吃飯,她爸半個月回家一次,她媽不知道也是應該的……

“哎呦,爸爸一個月才回來一次嘛,媽你就幫我問問爸爸嘛。”

“好好好,收拾一下準備吃飯,江枝他們都到食堂吃飯去了。”

江月兒打算多方位打探消息,她爸是個悶葫蘆,跟她們姊妹幾個從來不講多餘的話,隻要不做出格的事,她爸連訓斥都不會有。

她爸回家也隻乾四件事,坐門口抽他的草煙、吃飯、睡覺、乾活路。沒見他有什麼朋友,除了家人也不跟彆人說話,在家他也不喝酒。

不過她小時候偷偷品嘗過她爸那根細竹竿做的煙杆,那竹竿被盤得油光水滑,煙嘴和煙頭都是銅做的,跟個老古董似的。說實話,那草煙很好抽,有一種讓人上癮的味道。有一次被她爸瞧見了,狠狠地訓了她一頓,那是她爸唯一一次訓他,她就再也不敢了。

江月兒和她媽步行到食堂,食堂離她家不遠,也就兩百米。

這幾天正是農閒的時候,大隊的人都早早到食堂吃飯,順便嘮嗑。他們生產隊年年收成都好,食堂的飯菜相對來說比自己家做的豐富,偶爾有點豬肉,更多的時候吃大白菜、胡蘿卜、洋芋……有時候有山珍野味、雞鴨魚肉。主食永遠都是摻了包穀的白米飯,社員隻需要交糧票或者錢,有時候家裡不得空做飯,就來食堂解決。

不僅如此,江家村旁邊有條翡翠似的大河,像一條綠絲絛穿梭在群山中,它為江家村帶來了一個發電站。當初,大隊主任竭力主張全村人出錢出力修建發電站,江家村因此成了遠近聞名的富村,家家戶戶有電燈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