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前一天,平常嚴肅的各科老師卻顯得異常和藹,對我們說得最多的話就是不要緊張,正常發揮。
這一天提前放學,也沒了晚自習,於是下午三點多,高達六層的“口”字型教學樓的走廊上,擠滿了脫韁野馬一樣的同學。
他們忙著把課本撕碎揚到空中,尖嘯歡呼,紛紛揚揚的碎紙片像成千上萬隻白蝴蝶,自高處飄搖而下,遮天蔽日。
我和口口口早早收拾好書包回家,沒有參與這場報複性的狂歡。
走到一樓時,我忍不住回首,看向教學樓圍出的那一角四四方方的天空,還有空中不停落下的蝴蝶。
——還會痛嗎?
——會。
——以後都不打算出來了嗎?
——嗯。
心裡有個聲音和我對話。
我於是告訴她——
沒有關係的。
因為,我就是為了替你痛,才誕生於世的。
我會替你消化那些難堪的、悲傷的情緒,無論需要多久。
……
第二天高考,同桌和我在同一個考點,但考場在不同的兩棟樓。
我生理期還是會有些痛經,下腹墜疼,儘管外麵溫度已經接近39°,考場裡還是隻有電風扇,甚至為了不影響考試,在考聽力的時候,連電風扇也關了。
整場考試我都在出汗,是熱的,也是疼的,還要防著汗水滴在答題卡上,考得異常辛苦。
同桌在兩場考試間隙,跑過來替我倒熱水。
我需要的其實不是熱水,我需要的是休息。
可惜在大多數大人眼中,這場考試至關重要,至少比我的疼痛重要。
我望著他滲出汗水的鼻尖,又看了看毒辣的日頭:
“你可以不用來的。”
“答應了照顧你的,我會做到。”他把保溫杯塞進我手裡,用袖子擦了擦我臉上的汗,“還有最後一場,考完睡一覺,帶你去旅遊。”
我愣了一下,才意識到他是在說那個生日願望。
“好呀。”
我彎起眼,笑了。
……
考完試,我回家先是昏天黑地睡了一天一夜,到第三天早上五點半,該死的生物鐘讓我睜了眼。
我看了眼電子鐘的日曆,有些懵。
我怎麼就少活了一天。
房間裡靜悄悄的,透過窗簾縫隙,可以看到外麵依稀的晨光。
我慢吞吞地拖著鏽掉的身體,去浴室洗了個澡,洗完出來看到同桌坐在沙發上,與我四目相對。
他的麵前放著兩張火車票,身邊還擺著兩個箱子,一個是我的□□熊行李箱,一個是他的灰藍色格紋行李箱。
看到我出來,他露出溫和柔軟的笑容:
“票買好了,行李也收拾好了。靈靈,走嗎?”
我哇了一聲,想撲過去看車票,卻被他一把收走,順勢把我撈在懷裡:
“目的地保密。”
我翻了個白眼:
“神神秘秘的,到時候上車不還是會報站。”
“那就讓我多保密一會兒吧。”他抬頭親了一下我臉頰,鬆開我,“還有兩個小時發車,去換個衣服,馬上就出發。”
“你時間卡得這麼準的?”
“本來想著再過半個小時,你還不醒,就去叫你的,我還準備了紅燒肉和米飯,你快兩天沒吃飯了吧。”
我這才想起自己“穿越”了整整一天的事情,連忙蹦起來進屋換衣服。
過了一會兒,探頭出來問:
“這次會出去玩多久啊?”
“沒有買回來的車票,你想玩多久玩多久。拿錄取通知書之前回來就行。”
“哇!胖虎你太棒了!”
我給他豎了個大拇指,又把腦袋縮了回去。
等我換完衣服坐在餐桌前,他把一大碗紅燒肉往我麵前推了推:
“之後的路程比較遙遠,可能會比較辛苦,你多吃一點管飽的,火車上的盒飯很難吃,我怕你吃不慣。”
“你怎麼知道?你還坐過火車呢?”
“之前問過曹平祥一些注意事項。不說這個了,快吃吧,我記得你最喜歡吃紅燒肉的。”
我垂下眼,夾了一塊。
是用肥瘦相間的五花肉煮的,加了冰糖,用砂鍋熬煮兩個小時以上才會有這種色澤。
他至少三點就起來了。
可他至今都不知道,我愛吃的是油淋雞。
紅燒肉,是“她”愛吃的。
……
臨出發前,我站在自己的臥室裡檢查電源開關和其他零散的事項。
目光又落在床頭櫃上。
我慢慢走過去,打開櫃門,與漂浮在福爾馬林中的頭顱對視。
我血緣上的父母,熟悉的陌生人。
可我關於他們,沒有任何記憶。
記憶在“她”那裡。
我該怎麼辦呢?
“靈靈。”
同桌敲門進來,見到這一幕,腳步明顯遲疑。
我沒有回頭,輕聲道:
“等我們回來,就把他們下葬吧。”
“好。”
他立刻答道。
……
直到上車後,聽到報站,我才發現這趟列車通往錦城。
從這裡到錦城,需要十幾個小時,他買的是軟臥。
我對接下來十幾個小時的旅途感到發怵,他在把行李箱放到下鋪下方的空間後,又從背包裡掏出一本湊佳苗寫的《告白》遞給我:
“打發時間用。”
我原本不打算看書,覺得火車上搖晃,傷眼睛,但架不住無聊,還是接了過來,看到名字後,偷偷掀起眼皮看了眼他,他似笑非笑看過來:
“告白在日語裡有‘自白、坦白’的意思,所以這本書的主題和你想的不一樣。”
“沒事,你知道我書看得雜。”
我靠在下鋪床上,他本來在我對麵的下鋪,卻一定要脫了鞋擠到我床上來,要抱著我一起看。
“這本書你是不是看過?”
我一不留神,就被他提小貓一樣撈進懷裡,他充當了我的人肉靠墊。
車廂裡冷氣開得很足,他渾身上下暖暖的,除了肌肉有些硬之外,算是個合格的靠墊。
“是看過,但可以溫故知新。放心,我不劇透。”
“你敢劇透就完了!”
我齜牙。
他唇角噙著笑意,抓著我的手,引導我翻開第一頁。
在火車哐當哐當的細微聲響和搖晃中,我窩在他懷裡看書。
本以為是輕鬆的校園青春戀愛小說,誰知看了個開頭就隱隱發現事情不太對勁。
“這個名叫森口的老師,她的女兒被兩名少年害死了,於是她策劃了一場針對兩名少年的複仇?”
“嗯。”
同桌說話時氣息噴在我臉側,他也在和我同步閱讀。
我覺得有些癢,撓了撓臉頰,默不作聲地繼續看。
我們的閱讀速度幾乎差不多,總能在同時翻頁,但看到後來,我的速度越來越慢,心情漸漸沉重起來。
等全部看完,外麵已經接近黃昏,光線有些模糊不清。
我揉了揉眼睛,伸了個大大的懶腰,覺得整個人都坐得肌肉酸痛,不過這種酸痛我很熟悉,從前,我也常常捧著一本書,一讀就是一天。
他熟練地捏著我肩膀,力度適中,我眯著眼問他:
“你覺得這本書要探討的主題是什麼?”
他沉思片刻:
“少年法對少年犯的過度保護,以及原生家庭對人造成的影響。”
“如果你是森口老師,女兒被殺,會選擇動用‘私刑’去報複身為少年犯的凶手嗎?”
這隻是隨口一提的討論,他卻沉默了許久,雙手捏完我肩膀,又去揉捏脊椎和腰部,手法熟練,按揉穴位的力道恰到好處,簡直媲美盲人按摩。
“胖虎?”
“嗯,我在思考。”他頓了頓,才說,“我會比她做得高明。”
“哇,我覺得她做得已經很高明了,兩個少年的複仇,她都沒有直接出手,但是殺人誅心,讓他們兩個都成了弑母的凶手。”
“第一個少年直樹被她借刀殺人,利用新老師的‘熱血’和同學的霸淩,逼到弑母,還算及格。”他用挑剔的口吻道,“但是第二個少年修哉,炸彈是她親手帶給他母親的,即使按鈕是修哉按下的,但事後警方調查,她脫不了責任,完全可以構成故意殺人。”
我不說話了。
情感上,我希望森口老師無罪,但理智卻明白,她確實脫不了乾係。
“給我看這麼沉重的書,還是在這麼歡快的旅途上。”我起身脫離他的懷抱,將書扔到他胸口,“你是何居心?”
他抬手按住書脊,抬眼望向我,眸光深沉似海: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不被愛的人會變成怪物。”
我盤腿坐在單人床上,不經意與他四目相對。
車廂裡隻有我們兩個,就在此刻,感受到了一種靈魂震顫的精神鏈接。
有一種宿命般的東西在我們之間流動。
那是和肉/體的歡愉截然不同的,更深層次的震撼。
不知道他這句話是在形容誰,但我確確實實差點因為他的話而落淚。
不被愛的人會變成怪物。
所以“她”潛入深海。
所以有了我。
我是怪物,是神經病,是替她抵禦一切風刀霜劍的鎧甲。
她沉睡在我身體深處,不知歸期。
我並非因愛和期待而誕生。
我是因恨和痛苦而誕生。
他湊過來吻了我。
我任由他把我按倒,細細地吻我,沒有任何回應。
他低低地祈求:
“靈靈,可以愛我嗎?
“不要讓我變成怪物,可以嗎?”
可“愛”和“恨”都被“她”帶走了。
我隻是個沒心沒肺的怪物。
我睜著眼,用一種平靜的語氣問他:
“我願意陪你一起讀書,一起逛街,願意和你接吻,如果你真的想,我也會同意和你做。你怎麼會覺得,我不愛你呢?”
他凝視著我,最終伸手遮住我的眼睛,聲音輕若鴻羽:
“不要用這種眼神看我。”
後來的旅途,沒什麼旅客上車,我們的包廂一直是空著的。
但我們很少交談了。
空氣近乎凝滯。
他回到了自己的床上,拿起了另一本書看。
是我還沒來得及看的《局外人》。
他中途又去了趟洗手間,回來時前發有些濕。
我後來上廁所時,看到廢紙簍裡隱約露出一角沾血的紙巾。
入夜,我本以為自己睡了很久,應該不會再困了,但當車廂熄了燈,腦袋挨到枕頭的那一刻,還是沉沉睡去。
車輪與鐵軌相觸的聲音成了助眠背景音,火車此時正駛過曠野,天地間漆黑一片,像是鴻蒙未開時的混沌。
唇上隱約有溫熱觸感。
指腹拂過眉眼,這個吻漸漸變得凶狠。
我困得睜不開眼,隻能發出幾聲抗議的哼哼聲,觸摸我的動作果然停了。
但不過片刻後,變本加厲。
唇齒相觸,力道充滿侵略與占有欲,帶著一股冷酷又絕望的濃烈情緒。
我迷迷糊糊地想,愛與不愛真的那麼重要嗎。
許多人即使不那麼相愛,不也能在一起過一輩子嗎。
更何況,我也不打算和他一起過一輩子。
人類總喜歡自尋煩惱。
想要的得不到,到手的不珍惜。
對方愛你時棄若敝履,不愛你時又追悔莫及。
……
在錦城的旅行非常愉快。
第一次離開池鎮,到了新地圖,我恨不得一天跑八百個景點,把這輩子的卡都打了。
同桌在後麵做任勞任怨的拎包俠。
我們來的時候完全沒做攻略,不過說實話就算想做攻略,也沒辦法——
他之前去網上搜了一下,貼吧裡找不到什麼有用的信息。
所以去哪兒隻能靠旅遊宣傳冊和問路的一張嘴了。
好在錦城的人民群眾非常熱心,好幾個被問路的差點親自送我們到景點去。
我們幾天之內爬了青城山,看了大熊貓,去了都江堰,還把當地有名的小吃都吃了個遍,一天三頓之外還帶下午茶和夜宵。
多虧沒帶秤來,否則我肯定會把它砸了。
青城山頂有座老君閣,我和同桌都不信這個,他是唯物主義戰士,我信的則比較雜,怕自己進去了,太上老君能把我拎著後頸皮丟出來。
但來都來了。
我湊過去鬼鬼祟祟地往裡探瞧,沒見著道士,正打算拍個照就走,肩膀卻突然被人輕碰了一下。
我一個激靈,猛然回首,看到個穿著休閒服的年輕人,他笑吟吟問我:
“怎麼不進去?”
我拍了拍小心臟:
“不信教,也不知道怎麼拜,怕鬨笑話。”
“無妨。”他一擺手,“道教有雲,扶身正大,見吾不拜又何妨?”
我想了想是這個道理,瞻前顧後反而顯得我很尷尬,於是哈哈一笑,便叫上在一邊拍照的同桌,一起進去了。
那年輕人很是熟稔地上前上香,我好奇:
“你是道士?”
“不是,隻是閒雜人等。”他輕笑,回身看我,“但我會算卦,一塊錢可以給你們兩個每人算一卦。”
我來了興趣,一則他收費這麼低,肯定是娛樂性質的,二則我是真的對這些神神叨叨的東西感興趣,於是二話不說掏了錢,豪氣地把兩個鋼鏰拍在他掌心向上的手上:
“那就算一卦!”
同桌拎著我的小書包站在一邊,臉上沒什麼表情,有些疏離,好像並不想算,隻在年輕人托住我手背看手相時掀了掀眼皮。
年輕人看完後,想給他算,被他冷淡拒絕了。
他對外人一直是這幅愛答不理的死樣子,我都習慣了。
年輕人把剩下那枚鋼鏰還給我,悄悄湊到我耳邊說了幾句話。
同桌盯著我的表情,但我麵上沒露出什麼異樣神色,又跟年輕人道了句謝,便跳起來勾著同桌的肩膀說要去彆的地方看看。
走出十幾米,他終於還是忍不住問:
“他跟你說了什麼?”
我笑嘻嘻道:
“他告訴我,半山腰有茶攤,有村民會挑水果和點心在那裡買,適合歇腳呢!”
同桌目光懷疑,但我已經拉著他向前走去。
那個年輕人在我耳邊說——
“已死之人,不可複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