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靈,生日想要什麼禮物?”
同桌敲門進來問我。
我正趴在臥室書桌上看《苔絲》,啊了一聲:
“是哦,明天就是我的生日了?”
“你怎麼不記事。”他失笑,揉了揉我的頭發,“快想,我好去準備。”
“哎呀,說出來不就不算驚喜了,放心,你送什麼我都收!”
“這可是你的十八歲生日,算是成年禮,我打算送你兩件禮物,一件你指定,還有一件是驚喜。”
我晃了晃懸空的雙腿,思考片刻:
“你的預算是多少?”
“這麼貼心?不用給我省錢,我打電競比賽能掙到錢的。”
他這麼一說我才想起來,同桌好像確實有時會去鎮上網吧玩遊戲,我以為他隻是在玩物喪誌,沒想到居然能靠比賽掙錢!?
“哇,那我豈不是可以宰你一刀?”我立刻夾好書簽,合上書,“那你帶我出去旅遊行不行?我還沒出過池鎮呢!”
“行啊,高考結束之後就帶你去。”他眉眼含笑,“至於另一件禮物,明天你就好好期待吧。”
……
第二天是工作日,我還得上學。
生日當天還得上學!
我真是天底下最慘的人!
這一天過得相當無聊,連黃鼠狼講課的節奏都和以前一模一樣,催人昏昏欲睡。
可我不敢在他的課上睡。
他對我單方麵寄予厚望,總愛把我稱作他“前後五十年教過最有靈性的學生”,縣上和市裡有什麼知識競賽,總攛掇著我去參加,說我總是知道一些稀奇古怪的冷知識,正好可以克那些出題角度刁鑽的知識競賽——這倒是真的。
知識競賽的題目範圍浩如煙海,從“蜂窩煤有幾個孔”到“我國火車軌道的寬度”,全方位無死角地試圖向參賽者力證他們的知識儲備是多麼貧瘠。
誒嘿,我就不一樣。
我就愛雜學,就愛讀一些亂七八糟的“閒書”。
所以每次都能拿個一二等獎回來。
再加上其他雞零狗碎的作文比賽獎項,加起來也能和同桌的全市聯賽喜報、三好學生獎狀比一比厚度了。
正所謂愛之深責之切,我成為了黃鼠狼課上唯一一個不被允許睡覺的學生。
一睡就會被他點名回答問題。
好痛苦。
為什麼同桌身為各科老師眼中“最有靈性的學生”,可以在任何一節課上睡覺?
我用手肘捅了捅趴在桌上補覺的同桌——鬼知道為什麼他天天睡覺,成績還那麼好!?
總之我叫醒了他。
他睡眼迷蒙地揉了揉眼角,打著哈欠,聲音還有點啞,眼角濕潤:
“怎麼了?”
“不許睡!”我凶巴巴道,“還有一個小時放學,你最好是真的給我準備了生日禮物!”
他哈欠打到一半,中途轉成了一個笑容:
“很期待?”
“不期待。”
我撇嘴。
……
【我好害怕。
月經已經有兩三個月沒來了。
我不知道該跟誰講。
爸爸媽媽去了外地跟項目,封閉式管理,根本聯係不上,口口口……
一想起他,我的胸口就一陣悶痛。
在我乞求他的庇護時,他既沒有及時趕到,也沒有幫我打跑壞人。
他跟陌生人又有什麼區彆呢?
我偷了存錢罐的錢,去了藥店。
藥師阿姨看我捏著一張鈔票,無頭蒼蠅一樣在店裡逛了一圈又一圈,問我要買什麼。
我吞吞吐吐地問:
“有沒有,驗孕棒……”
她帶了些驚訝看我,眼神中的同情和無形的譴責,叫我抬不起頭。
“拿去吧。”她把東西遞給我,又問,“小姑娘,你成年了沒有啊?”
我訥訥點頭,她於是歎了口氣,關切叮囑道:
“那以後做這種事要記得戴套的,知道哪裡有得賣嗎?知道怎麼保護好自己嗎?你男朋友知道這件事嗎?”
我心亂如麻,慌裡慌張地連連點頭,也不管她說的是什麼,交了錢,連找零都不要了,奪門而逃。
藥師還說了些什麼,被我統統丟到腦後。
我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著,無意中逛到一個公園,想了想,進了公共廁所。
在又臟又亂的隔間裡,我望著驗孕棒上的兩道杠發呆。
明明吃過藥的。
為什麼不管用了呢?
我在廁所隔間裡待了好久,想了很多種方案。
甚至想過跟沈曉麗求助。
她家裡人是做大生意的,據說她已經有屬於自己的基金會了。
她肯定見過世麵,知道這種情況該怎麼辦。
可這就代表著我要把我身上發生的事情都告訴她。
我和她本來就不熟,沒辦法全心全意地信任她。
要報警嗎?
儘管我不認為在這件事中,我有過錯,但流言可以殺人。
特彆是在池鎮這樣一個極其閉塞的小鎮上,我的遭遇會成為茶餘飯後的談資,五年後,十年後,依然被人們津津樂道。
我不想把可以傷到我的刀遞到一群不知善惡的人手中,不想成為第二個跳樓的女孩。
這個世界對於一個沒有經驗的少女來說,是如此充滿惡意。
我躲在隔間裡,一直到天黑都不敢出去。
推門出去就代表著,我要被迫麵對這些我目前根本無法承受的事情。
時間緩緩推移。
我打了個激靈,睜開眼,發現自己已經坐在隔間地上睡著了,手表顯示半夜十一點。
鼻端已經聞不出廁所臭味,應該是被熏習慣了,身上也多半醃入味了。
拖著酸麻的雙腿推開隔間,我沮喪地想,不管怎樣,還是要回家一趟。
明天還要上課,我不能讓任何人看出異樣。
就算天塌下來,也還是要上學。
因為這是我岌岌可危的日常中,唯一能將我拽回人間的習慣。
隻要遵循這個慣性,我的日常就似乎不至於脫軌。
路燈柔光朦朧地披在我肩上,我回到小區樓下,抬頭看去,屬於我家的那一層,竟然還亮著燈光。
我輕呼了口氣,想找個角落蹲下,等口口口睡著之後再進去,樓道陰影裡卻忽然走出一個身影。
我警覺後退,卻聽他說:
“彆怕,是我。”
我立於路燈之下,與陰影中的他對視,樓道將我們分為涇渭分明的光與暗。
他隱在黑暗裡看不清晰,隻有半片褲腿沾染光明。
我的手指開始顫抖。
口口口沉默片刻,和我同時開口:
“正準備去找你。”
“對不起我偷了錢。”
難堪的一陣沉默後,他啞聲道:
“沒關係。”
我輕輕點了一下頭。
他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最終隻是轉身,留給我一個挺拔背影:
“走吧,回家。”
我注意到他後背有一塊區域被染成了深色,全是汗,應當不是“正準備去找我”,而是已經找了一圈回來。
我沒有戳破他。
回到家,我徑直走進臥室,正要關門,他卻用手擋住門板,試圖推門進來。
“什麼事?”我有些抗拒地把他攔在門口。
他低頭看我,嘴唇動了動:
“後天是周六。”
“所以呢。”
我不冷不熱地回答。
“我帶你去醫院。”
冷風從門縫裡鑽進來,我打了個寒顫。
他重複了一遍:
“我帶你去醫院。彆怕。”
我低著頭,用力把門板合上。
……
口口口坐在病床邊,看著我的驗血報告單,手指攥得發白。
我沒什麼跟他交談的心情,默默地等到麻醉褪去,小腹的疼痛翻卷而來,又漸漸習慣。
剛撐起身準備走,就被他抓住了手腕,我愕然回首,看到口口口臉色慘白,看上去比我這個剛做過手術的人都虛弱。
動了動手腕,掙不脫。
我低聲開口:
“放手。”
不能大聲說話。
不然肚子會疼。
他臉上出現了我從未見過的慌張和迷茫之情,坐在那裡抬頭看我,嘴唇微顫:
“你是A型血?”
我感到莫名其妙:
“一直都是。”
他對我一直不上心,如果不是跟我一個班,我毫不懷疑他會以為我還在上初中。
“有沒有可能……是醫院弄錯了,或者,人的血型是會變的?”
他喃喃低語,不像是在問我,像是在問自己。
“我不知道,你該去問醫生。”
我想甩開他的手,他卻先一步鬆開,拿著化驗單跌跌撞撞走了。
當天晚上,我覺得疲乏,很早就睡了。
睡夢中感覺到有人在摸我的臉,很輕柔的觸感,自眼角滑到臉頰。
溫熱吐息拂在我臉上,又悄然離去。
可當我睜開眼時,屋內一片昏暗,沒有人在。
……
口口口變了。
他開始接送我上下學,即使不是周五,也要送我到女生宿舍門口才罷休。
每周的零花錢會按時給到我,好像還比爸媽原先給的多了許多。
在班上其他男生衝我吹口哨,彈我內衣帶,在我麵前做出下流手勢的時候,他會冷著臉把人趕跑。
他跟老師要求調座位,跟我做了同桌。
他不再無視我,冷待我,打壓我,簡直就像是,被奪舍了一樣。
我感到困惑,迷茫,無所適從。
就像是一個在冰天雪地裡走了許久的人,突然被投入溫泉之中,肌膚還不能適應滾燙的溫度,所以乍然感覺到的不是溫暖,而是刺痛。
就好像現在,我放學回家,在臥室裡做了一會兒題,聽到敲門聲。
脊背一僵,我趕緊過去開門,隨著敞開的門縫飄進來的,還有一股微妙的糊味。
他麵色有些尷尬,摸了摸鼻子:
“吃飯了。”
我茫然地看著他,以為自己聽錯了:
“什麼?”
他放下手,沒有看我,重複了一遍:
“吃晚飯了。”
我下意識看向餐桌,上麵擺著好像是飯菜的東西。
看上去很糟糕,雖然他努力擺盤了,但賣相真的很淒慘。
雞蛋的屍體和西紅柿攪在一起,像是車禍現場。
在我的記憶裡,他很少進廚房——
晚上他會拿著爸媽給的錢去買晚飯,但是沒有我的份。
我絞著衣角,想了一個比較得體的理由拒絕:
“我身體不舒服,不想吃。”
我很餓,但還不想死。
他怔在那裡,過了一會兒才問:
“那,那我陪你去醫院再看看?”
“不用了,謝謝。”我說完,等了幾秒,看他沒有離開的意思,低著頭小聲問,“還有事嗎?”
他側身看了一眼桌上的雞蛋屍體,眼神黯淡一瞬:
“你想吃什麼彆的嗎?我去買。”
我咽了口口水,緊咬的牙關略鬆,唇舌乾燥,張口重複:
“不用了,謝謝。”
他凝視我許久,久到我以為他要命令我把他做的飯菜全都吃光。
可最後他隻是鬆開撐住門板的手,啞聲道:
“那你好好休息。晚安。”
門扉閉合,我的淚掉下來。
這算什麼。
這算什麼!?
——《無名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