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舊人(1 / 1)

滬城,晚空晴朗,薄雲淡。

市中心的鋼鐵森林繁茂依舊,高樓大廈間漁網般的燈光櫛比鱗次,給天邊煙紫色的彩霞染出一把澄亮。

秋餘甘醉意微醺,輕靠椅背,坐在宴會廳中保持淡淡笑容,回應著公司下屬和藝人們的敬酒。

自她接管明耀影視以來,一改陳腐保守,簽約捧紅符合潮流的藝人,投資吸睛綜藝、貼合下沉市場審美的甜寵劇以及短劇,力挽狂瀾,重新搶占娛樂市場。

不過才27歲便能有此成就,粉絲們都稱秋餘甘是行業奇跡。

當然,這也是她為了保留話題度,故意營銷的結果。

前幾天正逢公司的一新晉男星江容蘇憑借古偶爆紅,她遂著人籌辦慶功宴,分發獎金,鼓舞士氣,再進行幾波宣傳。

“江容蘇的飛機晚點了,估計要再等會兒才能到,還有......”經紀人林飛爽把手機遞給秋餘甘,她們是好友,從前都在滬城A大讀書,言語間便放鬆些。

秋餘甘不喜人遲到,眉頭顰蹙,麵色略微變冷。

旁邊正要敬酒的三兩小藝人見此忙停下動作,默默立在椅後。

“小江要從劇組趕過來,的確匆忙,但慶功宴多半是為他準備的,下不為例。”秋餘甘無意發脾氣,舒展眉心,隨手抬起酒杯,以便讓那幾個藝人離開。

最近半年來,她愈發說一不二,除卻好友林飛爽,誰在她麵前都提心吊膽的。

而且也隻有林飛爽敢講起一個人的名字。

“還有,汪晏禮問我你有空嗎,他想以股東的名義,打電話祝賀你。”林飛爽毫不避諱。

秋餘甘扶了一下鼻梁上的無框眼鏡,目光淡然,諷笑道:“股東是汪家的滬城星利投資集團,又不是他,汪小公子接著研發他的機器人去吧,過問娛樂圈的事情做什麼。”

汪晏禮,滬城星利投資集團總裁的弟弟、該集團名下一科技公司的創辦人。

他是陪伴秋餘甘一起長大的竹馬,也是同她相隔無儘齟齬的前夫。

“明白了,我去回絕他......”林飛爽的這個“他”字還未說完,秋餘甘的手機鈴聲先響了。

是汪晏禮打來電話。

秋餘甘將鈴聲關掉,冷眼看著電話打來一次又一次,從頭至尾都沒接。

可來電提示界麵依舊在暗下又亮起。

這般執著,令她想到二人離婚的那天。

那天也是一個稀罕的晴日,從清晨直到半夜都無風無雨無雲,稀薄的月光散成飄飄幾縷,夜空中照常隻見霓虹反照,難覓星子。

厭惡酒精的汪晏禮喝醉了。

他立在秋餘甘身前,將平日裡係得一絲不苟的領帶隨手丟棄在地,衣領半敞,成婚後眼中愈發濃重的陰鬱不見蹤影,被迷離恨意代替。

“是我哪裡做得有問題嗎?”汪晏禮無論如何也不信秋餘甘會和他離婚。

“你沒有問題,是我有問題。”秋餘甘明明在賭氣,卻比往常更冷靜,“你說得對,我太愛錢、愛事業、愛利益,即便咱們青梅竹馬,我都沒辦法把你放到第一位。不苦,我好像隻能和你共苦,沒辦法同甘,是我失去了愛人的能力。”

好幾年前的汪晏禮未改名、叫汪去苦,這是秋餘甘曾經給他起得名字,秋餘甘還喜歡叫他不苦,盼望生活中可以多些甜味兒。

還沒被認回汪家的窮小孩汪晏禮也這樣盼望。

然而如今甜味兒足夠,又或許是太甜了,甜得兩人嗓子發齁嘴裡發鹹,難以下咽,最後味蕾失靈。

秋餘甘和汪晏禮都是體驗過苦日子的人,對甜度有一種病態的追求,對掙錢有一種難掩的執著,各自掌管公司後成日忙忙忙,約定若遇冷戰,便憑借以往深厚的感情各自退半步,彆做無用功。

有時縱然汪晏禮想多多解釋,秋餘甘也不願浪費時間。

她總想著,先忙完最近的工作,以後再抽空彌補。

和汪晏禮像從前那樣到小酒吧品嘗每日特調、去參觀畫展然後互相吐槽對方沒有藝術細胞、飛往加島潛水看怪模怪樣的海鬣蜥、在床頭櫃上點支香薰蠟燭享受繾綣夜晚......

可惜不知怎的,兩人竟然沒有以後了。

那晚秋餘甘想了很多,有她自己的錯誤,也有汪晏禮的錯誤,千言萬語凝成非常無聊的一句話——

“我有些累,算了吧。”

聞言,汪晏禮靜靜直視秋餘甘良久,而後一字一頓地說:“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

無論是小時候的汪去苦,還是長大後的汪晏禮,都沒用過這種語氣同秋餘甘講話。

當時秋餘甘正在氣頭上,冷眼望回去:“無所謂,反正以後我們是陌生人。”

最好一輩子不見,誰怕誰?

“你不是我的小甜,小甜不會拋棄她的不苦。”

汪晏禮眼神幽深,緊緊盯住秋餘甘,雙眸中流淌出的恨與愛像密密匝匝的絲線,不死心地在纏繞著愛人,毫無章法,妄圖事情回轉、破鏡重圓。

小甜是秋餘甘給自己起的小名。

從小到大,隻有汪晏禮能這樣喚她。

“汪先生,後天我會請律師來商議離婚的相關事宜,你可彆逃避。”對此,秋餘甘卻發出一聲嗤笑。

這又輕又冷的笑聲似剪刀,哢嚓將汪晏禮的絲線剪斷,碎如破爛。

但汪晏禮依舊站在門邊不肯走。

秋餘甘麵若冰霜,硬生生推著他離開。

“一定要這樣嗎?”他趁機握住秋餘甘的手腕,留戀可能是兩人間最後一刻的親密接觸,“我真得不明白......”

兩三點淚滴掉在秋餘甘的衣袖上。

汪晏禮是個習慣喜怒不形於色的人,相識將近二十年,秋餘甘隻見過他情緒失控三次。

第一次是他目睹秋餘甘被其生父家暴,他不顧眾目睽睽也要撲上去擋著,當場被陶瓷碎片劃傷,手臂上的疤痕至今清晰可見。

第二次是苦儘甘來,流落在外的豪門小公子汪晏禮認祖歸宗,他害怕家中不接受秋餘甘,差點攜人私奔。

然而秋餘甘不傻,深情竹馬可貴,有錢的深情竹馬更可貴。

她勸汪晏禮先跟家人回去,再談以後。

幸好秋餘甘也走了大運,她那再嫁給地產商的生母曆經千辛萬苦終於找上門來,帶女兒去京城享福。

第三次便是現在。

秋餘甘愣了一下,凝望汪晏禮片刻,強裝淡漠地拂去那幾滴淚。

“啪——”

大門緊閉,汪晏禮終究是被她推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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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不接嗎?”林飛爽的疑問聲把秋餘甘從記憶中拉回現實。

秋餘甘乾脆關機,眼不見心為靜:“不接,你知道,我工作的時候不喜歡接私人電話。”

林飛爽瞥著好友,挑了下眉:“嗯哼......”

外界全猜測秋汪兩人離婚是聯姻破裂,乃意料之中,但在她看來,這分明是幼稚鬼們的吵架置氣。

秋餘甘和汪晏禮都是沒有童年的人,所以長大後的童年才格外漫長。

譬如,秋餘甘至今仍愛吃廉價小零食,尤其是一種片狀型的話梅奶糖和金幣巧克力。

她小時候跟著生父繼母生活,那對夫妻才不舍得給小秋餘甘買糖吃,故而隻好由大秋餘甘來買。

汪晏禮也差不多。

在移動支付普及的如今,他家中依舊擺著存錢罐,不過裡麵沒有錢,因為幼年的他無論存多少錢都會被養父母偷拿走。

那麼他隻好把自己的生活當成一個存錢罐。

然而,現在錢已存夠,罐子的主人卻不再需要他了。

舉辦慶功宴的酒店街邊,汪晏禮坐在車中,聽了無數遍冰冷的拒接電話提示音,如是想到。

他周身圍繞著股略帶藥感的柑橘香,來源於被放在卡包裡的半塊香皂。

從前秋餘甘坐他車時不喜歡用車載香薰,又嫌香水味道散得太快,就從配貨中挑出這個組合丟到他車上,既圖聞起來舒心,又有宣誓主權的意味。

那時汪晏禮很喜歡顯擺這種小玩意。

如果遇到誰問起,他總會無奈笑道:“我太太喜歡買包,那我就隻好撿撿她不要的配貨用了。”

離婚後,汪晏禮保留了在車裡放香皂的習慣。

萬一秋餘甘還會再坐他的車呢?

但今晚貌似沒有萬一了。

不知多久後,慶功宴結束,那個明豔依舊的身影遠遠出現在汪晏禮眼中。

秋餘甘一襲黑衣黑褲,腳蹬紅底鞋,垂在臉龐的山茶花耳飾搖擺著、熠熠生光,整個人當真神采飛揚。

她掛起滴水不漏的笑容,向圍在旁邊的粉絲們揮手回應。

娛樂圈中有噱頭就能營銷,有營銷就能有粉絲,秋餘甘手段淩厲,才貌兼具,自然而然地收獲了大批死忠粉,為她建粉絲團建超話。

而她公司名下藝人的粉絲們為了偶像的麵子,更是熱情。

“太晚了,大家回去吧,明天記得在官號抽獎啊,我們有慶功感謝禮物發給大家。”秋餘甘唇角勾起的弧度十分得體,不顯高高在上,卻又仍存幾絲距離感。

她順手給幾位粉絲簽名合照,才上車離去。

秋餘甘知道汪晏禮就在附近。

可她還不想理他:“林姐,拐路...讓司機換條路走......”

醉意翻湧,擾得秋餘甘胡亂吐出幾個字,便倚著林飛爽發愣。

林飛爽通過後視鏡望了一眼那輛默默跟在後麵的黑色轎車,隻當沒聽見。

麵對閨蜜的感情問題,裝聾作啞是很好的解決方案。

特彆是當她跟她愛人舊情未了的時候。

被送回家中的秋餘甘簡單洗漱,疲憊至極,連進屋都懶得進,腦袋一沾衣帽間的沙發,沉沉昏睡。

有時,沙發比床更助眠。

而且秋餘甘總睡不慣大床,覺得身旁空蕩蕩的沒安全感,往往要放個汪晏禮才睡得舒服,離婚後,隻好拿一堆枕頭代替。

“嘟嘟——”忽然,物業管家發來消息。

“誰啊......煩死了。”才入眠的秋餘甘被手機提示音吵醒,酒意令她頭痛欲裂,眼前像蒙著一層霧,烏發纏繞似藤蔓。

她迷迷糊糊地看向手機,瞬間睜大雙眼。

物業管家說汪晏禮來了。

“犯什麼毛病,大半夜的。”秋餘甘有起床氣,再加上睡得不舒服,黛眉淩厲一挑,胸中頓然凝起怒火。

她氣衝衝走進電梯下到一樓,今夜三位保姆阿姨放假不在家,正好給了她吵架的空間。

其實早在昨晚,這股怒火就開始於她心中暈染著。

秋餘甘不明白汪晏禮到底想乾什麼。

離婚時說再不想見到她,離婚後也一直逃避裝失憶,結果昨天卻硬要表現深情,現在還演上癮了。

她一把拉開門,神色恨恨地朝外麵冷笑道:“汪小公子不知道我家密碼嗎?怎麼了,這才離婚多久,就忘了。嗬,您可真是貴人多忘事啊......”

然而待看清來人後,一句話變成半句。

庭院中,有兩個她的前夫。

長得一模一樣。

西裝革履的那個衣冠齊楚依舊,俊朗的眉眼間凝滯著陰鬱,不敢看她;而穿襯衫的那個雙眸澄淨,直視過來,目光委屈可憐。